第30章 風骨·其三
“請陛下下三道旨意,其一, 命西北滄夔兩周守備軍馳援崤關。”
這玉尺一直被成晖籠在袖中, 便是露出一截,也被人認為是笏板, 是以一直無人察覺。直到亮出來時, 所有人才看到上面刻着“天授律君”四字, 剛想出口的謀逆之言便不得不生生咽下去。
這玉尺乃是開國皇帝當年賜予成家,作為帝師的象征,以前打過晚年昏聩的僖宗,強令他傳位,而現在, 也打到了犯了糊塗的宣帝頭上。
宣帝宛如一頭随時會擇人而噬的惡狼一般死死盯着成晖, 握筆握到手指發白,好似要與他刻意對抗一般,筆勢執着地要堅持讓冀川侯分兵去三黎, 那一筆“率軍援三黎”尚未落定,接着又是一尺落下。
只要宣帝筆勢朝自毀長城的意圖一轉, 成晖手中的玉尺便再次打下, 同時口中宛如教訓學生一般訓斥道——
“字要規整, 人要為正!重寫!”
“姿儀不夠端正!重寫!”
“為人君者需心懸百姓, 此字有怨毒之意,重寫!”
祖皇帝是衛氏最初的榮光, 他所賜之物, 荒唐如前代厲宗、僖宗, 也不敢違逆。
更何況……成晖有這個資格。
太傅、太傅,在最初的最初,他便是宣帝的師父。
死寂的殿閣裏,群臣呆呆地看着成晖一尺一尺,敲得宣帝手背皮開肉綻,直至宣帝在這場對峙中,屈服于成晖帶來的莫大壓迫,咬着牙一字一句寫下成晖的話。
“……諸州務竭盡全力,禦敵于崤關之外,永保大越安危,欽此。”
看着玉玺和着手背上蜿蜒流下的血重重地蓋在诏書之上,石莽只覺得一股涼氣自足心蔓延而上,想到自己身家性命系于宣帝,強自定了定神,道:“好了,太傅的氣也算平了,那——”
“臣還未說完。”成晖又道,“其二,太尉石莽,戰前動搖軍心,多年來又以方士妖術蠱惑聖聽,消磨國力,請陛下秉公執法。”
石莽驚慌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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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宣帝并沒有理會石莽,口氣漠然道:“太尉石莽即日起禁足百日,自查身家所設方士道觀,無诏不得入宮上朝。”
石莽腦中轟然一聲,在眼裏對于宣帝的怨恨浮上來之前,猛地轉向成晖:“太傅,莫要欺人太甚!”
可此時無人在乎他的說法,在殿中侍衛請走他之後,宣帝驀然冷笑一聲,道:“那,其三是什麽?要朕自己扒了這身龍袍,如僖宗先帝一般離開這龍椅是嗎?”
“其三……”成晖低頭看着玉尺上露出的細小裂痕,深吸一口氣,徐徐摘下頭上峨冠,多年來讓人畏懼的嚴厲目光在此時倏地一緩。
“臣,自陛下十二歲時,始執教皇室,六年師生,恍然已這些許年。成氏族人,素喜閑散,經年以來,自兄長仁公成晔仙去後,族人雖無過錯,亦乏功績,請陛下允我族人即日起卸下朝中一切官職勳爵,放歸嶺南。”
“太傅!”徐鳴山便是素來最為耿直,卻也未見過成晖這般決絕的姿态,“太傅要棄下朝中諸事?豈不是給了小人可乘之機?”
成晖對微微有些發怔的宣帝道:“郡主若願勤勉,何來小人可乘?”
宣帝面如寒霜道:“朕已不是當時登基時任爾等擺布的稚子了。成晖,都這麽多年了,你還沒放棄說教?”
“人之一生,即便再淪落于世,也終歸要做一件正确的事,為了這件正确之事,師者便不會放棄。”成晖言罷,躬身行禮道,“臣今日傷及龍體,本該腰斬棄市,然身上猶有國計蒼生壓身,且先自領百杖,待內憂外患一解,便即刻授首,臣告退。”
荒唐,即便他沉溺于寒食散逃避人世、即便他聽信奸佞疏遠賢臣,成晖還是覺得他是有救的?
待成晖拿着聖旨離開後,宣帝驅走了所有還想勸谏的大臣內監,一個人自晌午坐到入夜,直到門外一聲輕響。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孫天師為陛下新煉的丹藥已齊備,不知陛下可有暇一觀?”
“不看,滾出去。”宣帝甫說出口,複又道,“罷了,進來吧。”
石梁玉一言不發地帶着兩個捧着丹盒的內監走入其中,見了宣帝,先是跪地一禮,随後看向了宣帝雙手上已幹涸的血跡。
“陛下不宣太醫嗎?”石梁玉問道。
宣帝的面容隐在屏風落下的陰影裏,半晌,道:“朕聽石卿說過,你在成晖座下學過一段時日……成太傅待你如何?”
“太傅教書育人,素來盡心竭力。”
宣帝道:“即便你是石莽的兒子?”
石梁玉道:“是,若無太傅,臣恐難學得進士之資。”
宣帝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道:“宮中杖責雖素來不重,但太傅年事已高……你去把孫天師那爐羅芝升白丹給太傅送去吧。”
“是。”
與此同時,宮中專門為皇帝貴族煉制丹藥的“仙游府”中,石莽正與此地掌爐的孫天師抱怨。
“……今日我遭遇如此,天師可別笑。你我身家性命皆依靠于陛下,若陛下今日被成晖那老賊打醒過來,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這孫天師原本是個江湖上游手好閑的騙子,因在一處有名的醫廬裏當過兩年學徒,精通五石散提煉之法,便被石莽發現獻到禦前,從此他們二人沆瀣一氣,借着媚上欺下,做下的惡事不計其數。
孫天師聞言,心中也十分惶恐,為石莽斟茶道:“老夫只會煉丹求仙,不通朝政,還請太尉給指個明路。”
石莽面色也是十分陰沉,此次恐怕是他迄今為止的為官生涯中最大的危機,莫說禁足百日,便是禁足十數日,宣帝也可能就此冷落于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擁趸,聞風便會做鳥獸散,根本頂不上什麽用。
“天底下只有我石莽是認同陛下心裏對長公主的念想的,陛下一日放不下這份情,一日就離不開我石莽。只是成晖這老匹夫太過可惡,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便如我肉中之刺……”
說話間,門外有個小童敲門進入,行禮道:“天師,石奉丹剛從陛下那裏回來,陛下說要将您新煉制的那去腐生肌的羅芝升白丹賜給太傅養傷。”
“好了,知道了,下去吧。”讓小童出去後,孫天師面帶憂色道,“若我是成太傅,只怕這會兒都以為陛下會賜他□□去死呢,沒想到一頓板子,反而換來一顆補藥,唉……老夫難得正經煉爐好藥,竟要用來資敵。”
他說着,取來一只玉匣,将丹爐中回好火的一枚白色丹丸放進匣子裏,正要喚人進來取藥時,石莽忽然擋住他的手。
“太尉,怎麽了?”
石莽眼裏映出爐子裏的火焰,跳動着不明的暗芒:“孫天師,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富貴險中求?”
孫天師一愣,随後喃喃道:“太尉說得對,天子所賜的藥,誰敢去查,誰又敢不吃呢……”
……
京畿衛離炀陵百裏之遙,好在季滄亭馬快,一路連夜加鞭,天亮後,便瞧見了潞洲的城門。
季滄亭路邊買了兩塊餅子,尋人問清楚了京畿衛大營如今定下的操練之地,一邊填着肚子一邊往大營的方向行去。
“郡主,這潞洲不是石太尉節度之地嗎?怎麽城牆都這般失修了,還不補一補?敵軍見了這樣的城牆,和見了塊無主的肥肉有什麽兩樣?老彭我原先待的那匪寨都比這嚴密些。”
“你久在塞外,不曉得中原腹地的治軍和邊塞有所不同。”季滄亭喝了口剛買的竹筒豆漿,胃裏暖和了些許,方繼續道,“石莽出身貧賤,沒有其他拉攏的同僚的手段,便接納了一些不上進的貴族子弟在這兒歷練,這些人覺得潞洲在腹地之中,必不會受戰亂侵害,便一代一代懈怠下來。”
老彭看了一眼城門角裏鬥骰子的守衛,道:“那照你這說法,鐵将軍不行啊,以侯爺那要求,這些臭魚爛蝦還都夠賠頓粟米飯的。”
“兵可你架不住鐵公雞手上辎重多啊,他有五千架元戎弩,萬箭齊發之下,任他蘭登蘇邪馬再快,百步外就得給我趴下。還有他營裏那十座攻城床弩,上回看得我那叫個口水直流……”
季滄亭無限神往間,已經踏入潞洲京畿衛的營地,崗哨的人不認得她,老遠就把她攔下來。
“将軍正在操練士兵,不管二位出身何處,皆不能進入營地打擾,還是請回吧。”
季滄亭哦了一聲,指了指軍營上飄得高高的風筝:“本将軍久在邊關,卻是不知如今中原腹地,有哪家将軍新想出了練兵法門,操練起來要用到放風筝的?”
老彭在一邊幫腔道:“對,我們剛剛從潞河邊走過,還瞧見你們的士卒連甲都不穿,在河畔跑馬偷閑會姑娘呢。”
那哨兵怒道:“總之!外人就是不得入軍機重地,違者軍法處置!還不快離開!”
季滄亭發出一聲嗤笑,往身後一伸手,老彭知趣兒地将背上的弓箭取下來遞給她。只見她将張弓搭箭,在哨兵拔出武器之前,便一箭流星趕月般射中了天上飄飄蕩蕩的風筝。
風筝打着旋兒落下來不久,遠處一陣馬蹄聲響,一隊醉醺醺的騎士打馬而來。
“何方賊人,膽敢擾了本将軍的雅——”頭前一人,氣勢洶洶地提槍殺來,待看見一身赤甲的季滄亭後,雷霆萬鈞地大叫一聲,回馬撤退。
區區地方軍的馬,怎能和襲光比快,季滄亭空鞭一甩,轉眼間便追了上去攔在他前面,拿槍尾一橫,一臉親切和善:“見到我跑什麽呀?我找你有事。”
骁騎将軍鐵睿一臉苦色,大約是早就聽到了風聲,知曉季滄亭的來意:“我沒錢,也沒人,太尉不下令,我哪怕動一兵一卒去邊關都是謀反。”
季滄亭将他拉到一邊去:“你曉得我是來幹什麽的了?”
“還能幹什麽,就那城門口,我都瞧見三五次百裏加急的文書了,今年匈奴的動靜可不平凡呢。”鐵睿嘆道,“不是我不願意出兵,我父母家小都在京中看石太尉的臉色而活。再說了,你瞅見左邊那座門口站着倆侍女的營帳了嗎?”
順着鐵睿的手指過去,季滄亭只見一個華美的營帳,裏面隐約傳出絲竹之聲,皺眉道;“軍中豈能有伎樂?那是誰?”
“石莽去年新撥下來的左右手,督軍茍正業,這人可是個眼睛裏長刺的杠子頭,每年例行提拔軍官,全都給了他裙帶的那些權貴子弟,我說擴軍多設一些,他就懷疑我要謀反。我這偶爾放放風,他才不那麽多屁話。”
季滄亭罵道:“什麽玩意兒,回頭我想辦法讓他體會一下什麽叫以勢壓人。你,今日起整頓能用的兵卒準備北上,過來點兒,我給你看個寶貝……”
“哎我說的話你是不是沒明白,沒有诏令我不可能……”待看見季滄亭拿出來的小物事,鐵睿吓了一跳,驚恐地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這不是石莽的東西嗎,你把石莽宰啦?”
“我沒有,這是陛下賜的,見虎符如見君,先給我備好三千架元戎弩,待我回炀陵後自會取得通關怕憑證,這京畿衛腐爛之地沒什麽好待的,帶着你還有志于報國的兄弟,到時候就去跟我爹混去吧。”
“真噠?”鐵睿興奮了一下,又咳道,“那你得等我一段時間,辎重庫房鑰匙在呂正業手上,我得想辦法徐徐圖之——”
季滄亭暴躁道:“軍情緊急,說尼瑪崩褲衩的屁話?那狗督軍在裏面是吧,讓開,讓我去教他為官之道!”
鐵睿連忙攔阻:“哎哎哎這可不行,那是朝廷命官,我身為京畿衛骁騎大将——”
季滄亭:“我給你弄獨孤樓的劍譜,帶署名的。”
鐵睿:“郡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