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骨·其四
茍正業原籍并不在炀陵, 乃是一個二流世家搭上石莽的線捐上來的官兒,因着平日裏幫石莽打點産業, 頗得信重,便提拔上來做個督軍。
督軍雖沒有直接指揮軍隊的權力,卻能監督主帥, 一旦發覺主帥渎職犯律,便可直達天聽。
在鐵睿之前,京畿衛裏已經有過幾任将領,因着被茍正業連續抓着了纰漏之處,幾通上表後, 便被罷官外調。
此時帳中兩個樂伎, 一個彈琵琶,一個奏蕭,中間一張堆滿了酒肉的矮桌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後面,他留着三绺修剪齊整的胡須,若非因為攬着一個衣衫不整的美姬, 這面貌倒還有幾分耿直模樣。
美姬道:“……大人,煙兒可沒來過軍營這種地方呢, 咱們就在這兒飲宴作樂, 不會被抓起來打軍棍嗎?”
茍正業道:“鐵睿毛頭小子,哪敢管得到本官頭上, 本官這就叫他進來倒酒。”
美姬:“嘻嘻, 男人倒酒有什麽好看的, 我們倚荷樓今年新進了一匹苗女,煙兒聽說是大人有召,特地挑了個出挑的,請大人鑒賞。”
茍正業捋須笑道:“新面孔?那倒是要一見了,聽說當年那個勾引走太子的女人也是出身苗疆,今日便要見識見識了——”
美姬掩唇一笑,拍了拍手示意外面準備的人進來,等了片刻沒有反應,又拍了一次後,帳簾門倏然一開,一個女子身影帶着馬鞭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腳踢翻茍正業面前的酒肉,踩在桌子上拿鞭首指着他道:“自己把衣服脫了交東西,別逼我動手。”
茍正業正飲得發醉,聞言迷茫道:“你們倚荷摟的新人這般奔放嗎?”
季滄亭:“……哈?”
美姬在一邊吓得坐在地上不敢說話,茍正業此時還沒醒,只覺面前站着個辣性子的高挑美人,嘿嘿笑道:“別急呀美人兒,本官這就陪你玩兒,來~”
這一聲“來”騷得季滄亭險些沒閃了腰,片刻後反應過來,輕呵了一聲,在一片尖叫聲中,一鞭子卷上茍正業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個人甩出帳外。
“來玩呀!誰叫停誰是狗!!!”
帳外替季滄亭看馬的鐵睿看着被一鞭鞭暴打的茍正業,頓時覺得渾身上下百竅通暢,眼看快出人命了,才調整了一下神情,撲過去攔住季滄亭的毒手。
“郡主息怒,茍督軍已知錯了,這都是誤會、誤會呀!”
Advertisement
季滄亭從頭到尾沒有給茍正業說話的機會,從他脖子上粗暴地拽斷武器庫的鑰匙,道:“還叫正業?正你倒黴祖宗的業呢,擱我們冀北軍,早拖出去杖斃了,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是是是……”
茍正業全身上下被抽得沒一塊好皮,自然也痛得發不出別的聲來,直到傍晚醒過來後,才知道打他的人是灞陽郡主。
石莽給他所有手下的黨羽都告知過,朝堂之中,惹誰都不能惹襄慈長公主母女,他們的聖寵都是來源于此。
可茍正業素來睚眦必報,緩了好一會兒,一股子屈辱的怒火便在心裏燒了起來,聽聞了灞陽郡主還在京畿衛中閱軍,不顧軍醫勸阻,讓人把傷痕累累的自己往馬車裏一塞,就這樣直接上炀陵去了。
次日傍晚,一副凄慘模樣的茍正業就見到了正在家中禁足思過的石莽。
“太尉大人!”茍正業哭號着撲過去抱住石莽的腿,“灞陽郡主如此嚣張,簡直是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裏!也不把大人放在眼裏!我茍正業為大越、為大人宵衣旰食辛苦十餘年,如今竟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女娃如此羞辱!下官何顏面對官場同僚,何顏繼續做這個督軍!”
……朝中的這些官,有時候當真比怨婦還難纏。
石莽雖這麽想着,但今日心情甚好,将茍正業扶起來,笑道:“正業啊,你久在京畿,不曉得這灞陽郡主素來嚣張,連本官都惹不起,你今日是撞上了。”
茍正業想起今日在士卒面前如此丢臉,面露怨毒道:“可大人,我們要忍氣吞聲到何時?”
“不急,一個一個來,馬上就輪到冀川侯了。”在茍正業疑惑的目光下,石莽刮去茶盞裏的浮沫,冷笑道,“陛下如今是無奈派大軍支援崤關了,可那加起來十餘萬大軍,怎能沒一個督軍?正業,你這傷不要急着治,待本官尋個機會,讓你去督崤關的大軍,這也是安為了聖上的心。”
茍正業愣道:“大人,你不是在說笑吧?崤關的軍隊治得像鐵桶一樣,就算聖上願意點我去督軍,那成太傅和徐相又豈能點頭?”
石莽忽然放聲大笑:“你且等着晉升吧,死人是不會搖頭的。”
……
朝中這兩日安靜得可怕,宣帝已經三日不朝,而沒有了石莽後,各個衙門的風貌并沒有多大改變,仿佛是大家都覺得,只要還有成晖和宋相這樣的人在前面頂着,無論怎樣的劇變,都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廢除方士、取締寒食散的政令三天內第五次被下面的臣子駁回,成晖飲下半盞冷茶,他将今日的諸事處理完畢,着人給家中送了一封信後,便獨自行走在了宮中。
大越的皇宮,比之前朝的粗犷大氣,多了一分文人所喜的雅致,無論是擡頭,還是低頭,總能找見一隅月色。
“逝者如斯,恍然已是百年王朝了……”成晖如是慨嘆間,忽聽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回頭,見一身官袍的石梁玉捧着一只玉匣站在他身後。
“太傅,學生正要尋您,這是陛下所賜的丹藥。”
賜丹……
成晖眼裏波瀾不驚,并未去接他的丹藥,而是徐徐道:“梁玉,陪為師走一段路吧。”
“太傅……”石梁玉因這段時日做奉丹廷尉以來而顯得麻木的雙眼,陡然浮起了一絲波動,“太傅還願意承認學生是受您指教的?”
“為何不承認?”成晖朝他招了招手,道,“老夫諸多生徒中,你不算特殊,論頑劣,更是與滄亭那一幹纨绔相去甚遠。”
成晖教導他時間不長,雖然算不上有什麽師生之情,但心底多少是對他的傾囊相授有所尊敬的。
石梁玉垂眸道:“可惜,到底是辜負太傅的期待了。”
“一時的沉淪不會辜負任何人的期待,繼續沉淪才會。”成晖看着他道,“吾成氏門庭這一代中,有諸多族人不滿于君王,越是日久,越是倦怠于朝政。若老夫不在,恐無人勸谏于陛下,你若有心,即便是以奉丹廷尉的身份,也可盡到勸谏之責。”
“學生自當盡力,只是太傅門庭中還有督學那樣的天縱奇才,何不勸他出仕?”
成晖搖了搖頭,道:“淵微看似中正溫和,超然物外,實則柔中帶殺,對于是非曲直從不妥協。加上一個凡事能行險絕不偏安的季滄亭,這兩個人是什麽都做得出來,最是讓人不放心。”
“他們……”喉中一絲輕微的苦澀徐徐蔓延,石梁玉道,“太傅的諸多門生中,便沒有一個太傅認可的足以扶持得起朝綱之人嗎?”
中夜的清光随着濃雲漸破,逐漸灑落在安靜的宮室中,成晖沉默良久,忽道:“老夫諸多門生中,淵微有其才而無其志,餘者有其志而無其才,真要說的話……滄亭若是身為男兒身,吾必傾盡畢生才華将其教導為國之柱石。”
“郡主?”
成晖道:“遇小事時頗見真性情,遇大事反倒波瀾不驚,為人心志極堅,無論何種境地,敗而不倒,莫說是國士之資,便是王者資質也不為過。倘若當年遇到的是這樣一個……是這樣一個君王,我成晖,必能再開一個青史盛世!”
這一句“盛世”說得铿锵有力,可當夜風拂過時,那一腔燃燒了數十年的熱血,卻又命中注定地冷了下來。
宮中袅袅的丹爐青煙仍在,宮外權貴們的醉生夢死仍在,塞外的號角之聲仍在。
君王仍未覺,臣子……當死谏。
聽着成晖陡然爆出的咳嗽聲,石梁玉按下心中忽而湧起的悲涼,勸慰道:“太傅快服下丹藥吧,我見太醫們說,這藥是能消百病的。”
成晖無聲望着玉盒裏的丹藥,紅得像是血凝成的一般,這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宣帝鉗着僖宗的脖子喂下的“血魃”,這些年,他自诩清潔,卻一意孤行地包容了宣帝太多的陰暗,而今,他終于累了。
崤關援住了,季滄亭保下了,經過這般教訓,宣帝應也不會再敢對襄慈長公主抱有非分之想了,他會從此帶着宣帝弑父害姐的秘密離去……然後在天上,看着這片土地再延百年。
“太傅?”石梁玉疑惑地問道。
成晖問道:“你知道讓一個軟弱的惡人洗心革面重新來過需要什麽嗎?”
石梁玉:“我不知。”
“那就是讓所有知道他惡事的人都死去,他就會回歸到初心。”成晖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服下丹藥,大步向宮門外走去,“君命不可違,然,來者尚可追。願我此去,能喚醒天下不醒人。”
看着成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正在合攏的宮門後,石梁玉本能地追上兩步,他無法解釋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心慌,只能站在宮門後,在心裏說道。
“老春來雨寒,路上慢行……老師。”
……
“……總算把鐵公雞那邊交代完了,有那些辎重精兵,只消從成老頭那兒批一道通行令,至少崤關今年是無虞了。”
擱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季滄亭複又恢複到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彭護軍,十天後他們要強行封我做什麽勞什子公主,你先回府打點我的行裝。”
老彭道:“啊?郡主你要做什麽?”
季滄亭牙根癢癢得狠,道:“就是他們給我改姓的事,咱們躲不過去還不能逃嗎?有本事來追我啊,我看誰追的上我小老婆!”
被季滄亭這無賴行徑十足震驚到了的老彭剛要勸上幾句,忽見紋着成國公府家紋的馬車自巷口緩緩路過,季滄亭認得這是成晖慣用的馬車,立即打馬上前,直接去扒車窗,卻見裏面空無一人,問車夫道——
“現在不是太傅慣常回府的時辰嗎?太傅人呢?”
車夫一愣,道;“太傅忽然說想去小龍門住一宿,囑咐小人先回府取些慣用的香來。”
“小龍門?”
季滄亭心想都這個內憂外患的時候了,這成老頭不內閣通宵理事,去小龍門偷什麽閑?
好奇之下,季滄亭轉頭去了離此地不遠的小龍門,尋了個守夜的人問了後,便見遠處教授小兒蒙學的學堂燈火通明,她還以為是成晖喪心病狂地這麽晚還把小孩子拉出來學習,待她輕手輕腳地溜過去,卻見學堂裏只有成老頭一個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成晖斜坐在臺上的圈椅裏,對着空無一人的下方桌案問道,“有誰知道,為何總是嚴師,才出得了高徒?”
成晖今日的口氣格外溫和,季滄亭在門外聽得有點傻了,探進去半個身子,舉着手接話道:“回太傅的話,因為荀聖說,人性本惡,要先懂得了害怕,加以教化,才能将善傳承下去。”
成晖看見季滄亭從窗戶邁進一只腳想進來,便道:“出去,從門入。”
季滄亭癟了癟嘴,剛退出去,便想到自己本該是來找事算賬的,怒而翻入,道:“門是通氣兒的,窗也是通氣兒的,都是通氣兒的為何要分個高低上下?我就從這兒進了,成老頭你倒是打我呀。”
成晖閉上眼道:“抄一遍千字文,此事揭過。”
季滄亭剛想反口,忽然反應過來是抄一遍,和成晖平日裏動辄十遍百遍的殘暴作風相去甚遠,懵道:“一遍?我沒聽錯,你是真的成老頭吧?”
成晖仿若夢呓般輕聲道:“一遍,不抄完,打手板。”
季滄亭從未見過這般輕的懲罰,将信将疑地找了張桌子坐下來磨墨取筆,寫一句,便看一眼成晖。
成晖并沒有睡着,但他仿佛曉得季滄亭的小動作似的,不時提點——
“執筆之人,姿态要端正,手穩心定,不可左顧右盼。”
“再重寫一遍,不許用草書……”
“寫字,心中需有字,需曉其中至理,重寫。”
直至成晖的聲音逐漸消失,季滄亭方寫完千字文,滿肚子抱怨道:“都按你說得做了,我總可以抱怨了吧,無論如何這個公主我是不會當的,你再逼我我也不會……嗯?”
成晖這邊一片靜寂。
“太傅?”季滄亭久久得不到回應,一股她所熟悉的,屬于安息之人的氣息蔓延開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是錯覺了,複又問了一聲。
“……老師?”
蕭冷的風帶着靡落在地的落花飛入學堂裏,突如其來的死亡,讓季滄亭一瞬間感到四周都在往下朝着一個不可知的方向崩塌滑落。
“老師?!老師,你別吓我!我做錯了,你怎麽打我都行,就是別吓我!我去找太醫,你等着我!來人啊!來人!”
成晖的頭漸漸垂了下來,在季滄亭一路踢翻桌椅沖過來的同時,他袖中的玉尺終于滑落在地上,徹底斷了開來。
“真正的人君,不需要戒尺……”他說道。
三月廿九,兩朝首輔、四海共師太傅成晖突然逝世,舉國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