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意
成太傅頭七的這一日, 梨花飄了滿城, 街頭巷尾,盡是一身白衣的讀書人。
“……人生之如蜉蝣,往乎天地, 吾之抉擇皆出本心, 門中子弟無須哀悼。吾走後, 成氏族人不可追查死因, 祖訓亦如故, 族人入仕不可蒙蔭, 須經科舉, 小龍門由成欽代掌,為朝中擇選英才, 成钰了結督學諸事後, 可辭官歸于嶺南治學。”
成欽在族人面前宣讀罷了成晖的遺書,對着正在續香的成钰低聲道。
“伯父當年也是這樣的遺願,你當理解。為兄也會看管住你, 不許和東宮來往。”
“兄長。”成钰那雙仿若一片鏡湖的眼睛看向成欽, “你我幼學聖賢,碌碌二十許年, 你當真修成聖賢了嗎?”
家訓有曰;為聖賢者,怨莫出于口, 恨莫留于心, 所思所計, 皆為天下蒼生。
成欽一瞬間紅了眼眶, 他怎能不恨?那是他的父親。
“我即便成不了聖賢,也絕不會讓你背上謀反的罪名!就像父親,他寧死也要證明,除了謀朝篡位以外,還有別的辦法!”
成钰閉上眼,他對這個朝廷所有仍在燃燒的期冀又再一次被肩頭與生俱來的枷鎖撲滅,他無聲說道。
“叔父,你終于做了聖賢,可我呢……”
低低的哀哭聲從前庭傳來,扶靈而出時,他看見了漫天紛飛的蒼白,一時間讓人看不清是冥紙,還是花瓣。
“淵微!你別走,拿上你的劍,咱們去太尉府算賬!”庾光将成钰從隊伍裏拽出來,滿臉憎怒,“姐夫說成氏全族不會追究太傅的死因,這算什麽事?冤有頭債有主,別人不報,你總會報的對嗎?!”
成钰安靜地看着他,就在庾光面色微變時,一個清冷的聲調從他們身後傳來。
“子習,老師頭七,先不殺人。”
季滄亭這幾日顯而易見地清減了許多,但除了那一夜在小龍門中聽說成晖無救而放聲大哭了半宿後,便再也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滄亭。”成钰輕聲道,“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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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滄亭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你去哪兒?”
成钰道:“我回嶺南,你呢?”
“我去塞北。”季滄亭早就有所預料,将自己本能的不舍藏得好好的,只幹硬道,“這次我們離得恐怕有點遠了……我知曉太傅的遺書裏,不許你們尋仇,可沒有說不許弟子尋仇。恕我可能殺不了元兇,可你放心,幫兇我絕不會放過。”
“你們都猜錯了,我不想殺人……”成钰垂下眼眸,重新回到扶靈的隊伍中,“我想殺的,是這個混亂的朝綱。”
……
成太傅下葬後的第一日,石梁玉便雙眼通紅地沖入仙游府。
孫天師正圍着丹爐四處轉,時不時低頭撿起地上一顆顆發亮的明珠,又是高興又是愁道:“王爺、王爺別玩兒了,這丹藥可都是馬上要分發下去的,不是用來打彈珠玩兒的……”
他煉丹房裏足有三座丹爐,正查看爐子裏是否藏了人時,便見石梁玉沖了進來。
“孫天師!那羅芝生白丹是你下的毒?”
孫天師仿佛早有預感,見他臉色蒼白,沉默了片刻,心想無論如何兒子也是該站在老子這邊的,而唯一的旁聽人又是個傻子,便坐在一側的茶幾邊,還悠閑自得地為自己倒了杯茶。
“廷尉大人,話不能這麽說,仙丹只為有緣人所用,太傅這不是……無福消受麽,你看陛下一年服六次這樣的丹藥,從來沒有出過簍子,你是掌管這仙游府的廷尉,應該知道才是。”
石梁玉握緊了手指:“毒殺國之柱石,你莫非就沒有半分羞愧嗎?”
孫天師吃笑一聲,道:“毒殺?這罪名扣得太大了,孫某說過,孫某只是個煉藥的,陛下下令,孫某又豈敢不煉?再說了,我是兇手,你這個把□□端過去的人又算什麽?聽說灞陽郡主這兩日可是要揚言将真兇碎屍萬段呢……”
如果季滄亭知道,親手将□□給了成晖的人是他……
一股莫大的恐慌襲擊了腦海,随後化作餌食再次養活了久久盤踞在心底的惡障。
為什麽?為什麽每一次他覺得回頭時看見了對岸的光,都會有一道滔天巨浪再次把他甩回漩渦裏?
看着石梁玉的神情逐漸空洞起來,感到他身上滲出一股令人無端有些發毛的陰寒之氣,孫天師起身道:“想開點吧,做太尉大人的嫡子,想要什麽樣的恩師沒有?”
見石梁玉沉默,孫天師笑了笑,道了聲告辭,便出門想要回到在宮外置辦的府邸,豈料剛一踏出仙游府,便聽見一聲慘嚎,随後一個燒火的童仆被丢了進來,在地上慘叫着滾了一圈。
一個逆光的身影,盈着滿身自屍山血海裏踏過的殺意,緩步走進來時,右手執着的槍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灞陽郡——”一個稱呼尚未說完,最後一個字眼便随着眼前寒芒一閃,整個人被一槍釘在後面的牆上。
孫天師凄厲地慘叫出聲,他怎麽也沒想到,竟有人敢直接在宮中行兇。
“你這是謀反!”
“謀反?你配嗎。”季滄亭眼中血光隐然,徐徐轉動着槍頭,“說,那天,是陛下讓你去毒殺的成太傅?何人指使,是不是石莽?其餘參與的人還有誰?”
她是真的要殺人!
肩頭的劇痛,和血肉被攪碎的感覺,讓孫天師不得不确定——季滄亭是真的要殺他!
想起自己的身家還攥在石莽手裏,孫天師忍痛咬着牙道:“我不過是聽從皇命行事!為難我一個方士做什麽?!灞陽郡主,欺軟怕硬是冀川侯的家教嗎?!!”
“皇帝、石莽……哼,想來也不會有其他人,”季滄亭面色冷峭,“對了,糾正一下,我是欺軟,可我絕不怕硬,滾下去給太傅贖罪!”
一聲凄然慘叫,縮在一邊的童仆吓得抖如篩糠,驚恐地看着季滄亭提着帶血的槍朝他走來。
“那枚毒丹是從仙游府送出去的,參與毒殺太傅的人,還有誰?”
看着孫天師的下場,童仆顫抖不已,剛要說出此事涉及之人,忽間孫天師的丹房裏,一個臉上抹着丹灰的錦袍男子瘋瘋癫癫地跑出來,懷裏抱着一大盒丹藥,見了倒在血泊裏的孫天師,哈哈大笑着抓起一把丹藥砸起了屍體。
“孫大傻!哈哈哈被我打倒了吧,讓你拿毒丹吓我,哈哈哈……”
“通王殿下?”季滄亭一挑眉,知曉通王的确時常在宮中四處游玩,走過去捉住通王的衣袖,“通王舅,八天前你在仙游府?”
通王拿了顆丹藥啃了一口,又呸呸呸地吐了出來,迷茫道;“八天前是哪天?是有雪蛤銀耳甜湯的那天嗎?我看到了呀,看到那天太傅一個人從內閣出宮,手上拿着一個盒子……對了,我瞧見孫大傻把那顆不讓我舔的丹放進了盒子裏,那是不是糖呀?”
季滄亭抓緊了他,皺眉道:“只有他一人?此事奉丹廷尉不知情?就是……石莽的兒子,你認識嗎?”
“哦哦!是石大傻的小呆子!”通王皺了皺鼻子,猛搖頭道,“他都不陪我玩兒呢,天一黑就一定要回去看書,我不喜歡他……”
……那看來石梁玉也不知道此事。
“我知道了,多謝。”季滄亭點了點頭,正想去丹房搜查一下孫天師下毒的罪證,忽聞宮中鐘聲連綿,細一聽竟有六鐘之響。
宮中置鳴天終,一日一響國泰民安,三響天災人禍,六響外敵入侵,九響亡國之危。
……邊關終于打起來了。
季滄亭深吸一口氣,國難當前,太傅之仇只能先殺一個孫天師作罷,便立即轉身離去。
通王看着季滄亭匆匆離開,把剩下的仙丹靈藥嘩啦啦地倒在孫天師身上,嘴裏哼着奇怪的歌謠,又拿腳尖小心戳了戳,覺得沒意思了之後,又跑回到丹房裏,對着滑坐在門後的石梁玉道:“噓……你可藏好啦,咱們說好了躲貓貓,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告訴灞陽……”
石梁玉将面容埋入手心,宛如一頭走在絕路上的困獸:“你說得對……不能讓她知道,永遠不能。”
……
四月初十,沉靜了一冬的匈奴突然向三黎國宣戰,大越下令調解未果,邊關全面戒備。
“淵微,你當真決定辭官了?”
“嶺南族中尚需人主持,京中非我欲求之明主,多留無益,待靈初下定決心後,成钰有召必回。”
太傅逝世後,宣帝徹底頹靡,日日在寝宮中靠寒食散與後妃度日,下诏令太子監國。朝臣們有所猜測,史上但凡太子開始監國,就昭示離繼位不遠了,是以京中時局竟也穩定了下來。
太子擡頭看見枝頭梨花凋殘,頗見感慨,道:“今日是灞陽受封公主的大典,你竟要牽馬去城頭送故人,她聽了怕是要鬧。”
成钰多日來因叔父的猝然逝世而顯得有些寡淡的神情此時竟有些回暖,他笑了笑,牽了馬道:“她不會鬧,我只知道今日京中恐怕要熱鬧些了。”
太子不解,待到成钰離開後,身後慌慌張張有人來報:“殿下!不好了!灞陽郡主不見了……太廟那邊都找瘋了!!”
“……嗯?”
……
炀陵北城門外,楊柳依依,遠處官道上塵土飛揚,而城門處也正有不少百姓在此地送即将上戰場的父兄、夫君、孩子。
從太廟大典開始前就逃跑了的季滄亭眼見四周盡是一片生離死別的悲傷畫面,不禁同受其感,同成钰道:“……匈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去恐兇險非常,若我有個不測,你會為我守多長時間的寡?”
成钰道:“七天。”
季滄亭聽着旁邊不遠處一堆新婚燕爾的山盟海誓約定來生來世雲雲,痛心疾首道:“你我十幾年一條繩上的螞蚱,就只有七天?頭七過完就找下家?”
成钰颔首道:“對,你若有個不測,我便立時尋個待我無心的人成親,所以……以身涉險前,務必好生考量。”
“好吧好吧,原想今年能給你個名分,沒想到蘭登蘇邪這鬧心東西又來折騰。罷了,我就不打擾你追求你的萬水千山去了,等來年再說吧。”
明年複明年,明年何其多。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告別,年年許約,年年如此,各有各的責任,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看着襲光飒沓而去,成钰如是想着,轉身登上了城樓,似是想遠眺她離去的方向,卻不想走上城樓時,卻見遠方一人,白衣赤甲,策馬而回,朝着城頭上的他大聲喊道——
“成淵微!老子喜歡你!不許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