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萬水千山
炀陵北去八百裏平原, 沿山嶺官道而上三五日,便是灞陽郡。
此地正是季滄亭當年所求的封地,整個郡包括周邊數縣, 都分布于一個巨大的階梯般的平原上,本因是一片廣袤的貧瘠之地,自從數年前季滄亭從成家要來了幾個監修水利的人才,此地原本的黑土荒原便逐漸被綠蔭覆蓋。
四月份正是春果收獲的季節,老彭跟着季滄亭踏進灞陽地界,便仿佛回了家一般, 沿途只見夾道樹木, 挂着的都是紅得誘人的果實, 見左右無人想伸手去摘一顆時,被季滄亭拿馬鞭打了手。
“毛病多, 跟着我爹行軍這麽多年了, 還改不了那點草寇時的匪氣。”
“郡主, 你和心上人惜別, 別拿老彭撒氣呀。我那點匪氣已經改了不少了, 侯爺還誇我有長進呢。”
老彭當年是太荒山北麓以待的綠林草寇出身, 因為村子被匈奴搶燒了,又沒遇上個做主的好縣令, 便不得不到山上落草為寇。老彭當山匪那些年,過路的富商只搶不殺, 路過的匈奴又殺又搶, 如是逍遙了好幾年, 直到某次他們老大酒後說大越沒救了,不如效法先人揭竿而起,于是衆匪把碗一摔,搶了官軍的糧草。
時季蒙先帶着一小支部隊在附近勘察地形,聽聞自家一支糧草被山匪搶了,自然要去拜訪拜訪,這一拜訪之下,便帶着三百官軍把一千人的匪寨給端了。
山匪兇悍,被關在籠子裏押解回崤關的路上不停叫嚣,老彭是其中嗓門最大的,其他人都累厥過去了,他還在不停叫罵狗官雲雲。直到路過一片草海時,他們不期然地遇上帶兵打草谷的一個匈奴千騎長。彼時老彭覺得自己死定了,錘着囚車門讓季蒙先放他出來,他死也要和匈奴拼命而死。
季蒙先卻說,即便他們在囚車裏,大越的子民也輪不到讓匈奴來決定生死。随後老彭便見到了有生以來最為震撼的場景——季蒙先麾下三百軍士,面對怒馬沖來的上千騎兵,無一人面露懼色,更無一人後退,而是将囚車裏呆滞的山匪護在身後,迎着匈奴的兵鋒沖了上去。
那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越軍死傷五十,匈奴留命五百,殘軍潰敗而逃。
自那之後,老彭便心悅誠服,季蒙先見他前科不算罪無可赦,武藝也算高強,便許他服刑一年後,招安到帳下做了個火頭軍。
“……要征服一個主帥的心,那就先征服主帥的胃,要不是我老娘當年沒好好教我燒火做飯,這會兒老彭我就不會整天跟着你個驢脾氣的小娃娃到處流浪了。”老彭回憶往昔,不勝感慨。
季滄亭罵道:“當年你自己做飯難吃被我爹從火頭軍趕出去了,怪我挑中了你當親衛?要你有啥用,還不如找我娘把家裏的阿嬷要過來,好歹阿嬷還會做飯。”
老彭笑道:“我做飯不好吃,可成二爺會就夠了呀,往後你們倆歸隐山林了,老彭我就當個護院……”
互相埋汰了不久,郡中的百姓便發現了季滄亭,彼此奔走相告,仿佛來了救星一般。
“郡主,崤關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我那大兒子才走不到兩年,小兒子還沒滿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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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這是什麽話,國家危難匹夫有責,郡主一個女兒家十二歲便随軍出關了,堂堂男兒怕什麽?”
“田裏的秋糧才抽芽,若是匈奴來了,這地要如何耕種呀……”
季滄亭不得不下馬一一安撫郡中百姓,待稍晚些,設于灞陽城中的郡主府熙熙攘攘來了一大波主簿差役,好說歹說将憂慮萬分的百姓勸回了家,季滄亭這才緩過來一口氣。
大約是前幾年鬧饑荒的時候,季滄亭突發奇想把郡主府裏的裝飾物件都變賣去赈災了,弄得整個郡主府成了天底下最簡樸的貴族府邸,進門連影壁都沒有,中間一個五百尺見方的校場,再往裏走就是幾座百年紅木蓋的老院子,庭院裏連朵花都沒有,池塘更是早就幹涸了,好在仆人們打掃得極為幹淨,不然和城北的義莊比也差不到哪兒去。
郡中的幾個主簿倒是不在乎這些,待季滄亭坐定喝了口水後,便按部就班地報起了季滄亭回京前交代的事。
“……三個月前匈奴左賢王佯攻三黎國,可侯爺沒有中他的圈套,而是引出他一小部分部隊後,使了招回馬槍,硬生生咬掉他兩個千騎。他似乎惱羞成怒,接連派人襲擊了兩處城池,但一直沒有大動作,好似在拖時間。”
季滄亭想起那天夜裏蘭登蘇邪和石莽這二人狼狽為奸時,估計便曉得了大越內鬥激烈,冀川侯可戰而不可久戰,故意拖延消耗崤關物資,而匈奴那邊若有短缺,還可以靠攻打三黎等小國以戰養戰,此消彼長之下,戰勢便會朝他們那邊傾斜。
這樣的局面,讓她一時有點頭疼,道:“先說說我走之前交代你們查探的邊貿動靜吧。”
“是,自開戰始,匈奴尤其是左賢王部全面禁止了同大越往來邊貿,尤其是銅鐵器物,一旦發現厄蘭朵的百姓向越民販售,便格殺勿論。我們按郡主的交代,聯系了王庭那邊的眼線,這是他們帶回來的匈奴新鑄的彎刀。”
季滄亭從主簿手裏接過一把普通木鞘的彎刀,這是一把典型的馬上用刀,策馬馳騁而過時,彎刀一勾輕易便可取人首級。
“……薄、利、韌。”季滄亭也算半個識貨的行家,屈指在銀亮的刀身上一彈,一聲好鐵材特有的清鳴之聲傳入耳中。
主簿道:“對,細作猜測這種鐵材是匈奴王庭那邊的鍛造大師用烏雲國特有的礦産鍛造而成,恐怕蘭登蘇邪想讓他的大軍換上這種新的快刀,到時對我們的威脅便更大了。”
“不是想,他們的兵刃已經換新了。”季滄亭将那把彎刀平放在桌子上,道,“如果這樣的刀産量極少,那必然由貴族先擁有,刀鞘應是金銀鑲寶石的,而這種木鞘是普通匈奴騎兵所用,說明他們的騎兵早已普及開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石莽在朝中掐着軍中後勤供需,區區糧草,年年要上表數十次才有批複,而與此同時,北邊的惡狼已經抛去了驕奢的惰習,不惜代價地磨尖了利爪想要撲食中原了。
“匈奴本性自私自利,敢耗費巨萬增強軍隊……蘭登蘇邪,眼光非常人也。”眉間凝重了許多,季滄亭複又道,“我早有所感,故而此次回炀陵,已說動了骁騎将軍鐵睿帶着大量□□支援邊關,可沒想到匈奴準備得比我們想象得充分……這恐怕就麻煩了,崤關還缺多少辎重?”
主簿猶豫了片刻,道:“太傅生前最後的政令裏,已盡力将糧草辎重調往邊關,只是官場層層盤剝,到時能抵達邊關發到将士們手上的,不知餘下幾成,郡主放心,侯爺已下令開源節流,待夏糧全部收獲,灞陽還可支援崤關一陣子……”
可還是不夠。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山雨欲來般的壓力,他們都預感到,這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
季滄亭閉目沉思了若久,道:“往好處想想吧,如今太子監國,石莽又被關在家裏了,糧草辎重應該好商量得多。我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所謂兵馬未至,糧草先行,我們已經晚了一步,你們且先整理一下物資,有多少帶多少,三日後我親自押送去崤關。”
……
灞陽郡中推行耕戰已有數年,百姓們見季滄亭才剛回來便要啓程去崤關,一早便在城郊外等着送行。
老彭眼饞了許久的果子一筐筐地被放進載滿了糧草的馬車裏,還有幾百件手縫的棉衣,清點物資的将士都不免紅了眼眶。
季滄亭拉下面甲擋住面上的情緒流露,跨上馬背正要下令出發,便聽見旁邊人群裏有個孩子,牽着親人的衣角,從人群縫裏鑽出半個身子,朝她招手老道——
“郡主姐姐,你要去哪兒呀,什麽時候能回來?”
周圍的人同樣投來問詢的目光,他們似乎堅信着如果季滄亭平安回來,那戰事便可結束了。
“我呀……”季滄亭頓了頓,道,“等把匈奴都趕出去了,我就回來了。”
小孩又道:“可聽我爹說,匈奴可兇呢,他們要是一直不走呢?要不要去求求廟裏的天師,他們說神仙無所不能呢。”
季滄亭笑了笑,躬身道:“你聽你爹娘講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嗎?一天不成,便兩天,一年不成,便十年八年,一代人做不了,便千秋萬代……自孔聖以來,漢民便從不信什麽神佛鬼怪,天行有常,神佛從來不救世,唯有你我自救。如是同理,匈奴一日不滾出關外,我便一日不南歸。”
老彭催促的聲音傳來,季滄亭不得不先下令讓糧草隊伍出發,在灞陽城的影子逐漸消失在群山之後時,老彭不由得感慨道。
“郡主,你知道嗎?侯爺決定親自率軍北出關外,直搗王庭,八成可能是一條死路,咱們确定還要去崤關嗎?”
季滄亭道:“我知道啊,我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老彭道:“如今這般唇亡齒寒的時候,你真想讓成二爺一個人在嶺南守寡呀?”
季滄亭:“那嶺南一帶地形詭秘,他族中歷經數朝數代,早不是頭一回遇見這般戰亂之世,即便大越沒了,他們也可等到新的王朝建立後再次出山匡扶社稷。何況,他本就不喜歡紅塵俗事,回了嶺南後自有他的萬水千山可追尋,我……”
“這大概就是同人不同命了吧,太傅的事也算是陛下負了成家,他們此時歸隐,老百姓們也無話可說,就是……嗯?前面哪兒來這麽多車隊?”老彭擡眸一望,只見遠處一條比他們更龐大、更殷實的糧草大軍正烏壓壓地在通往崤關的官道上行進。
“乖乖,這是多少糧草?”老彭震驚得合不攏嘴,還當是朝廷的糧饷發到了,細一看卻發覺那旗幟不似官軍,正要問旁邊的季滄亭時,卻見她早已一騎絕塵地沖到前面去了。
“郡主?”
襲光沖上一處落滿了天光的丘陵,季滄亭将面甲往上擡了擡,只見天光所接之處,有一人駐足于此,長弓、烏骓馬、雪裘輕甲,安然如畫。
被無奈和欣喜漲滿的心房讓季滄亭一時有些反應不及,只得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戰場是文人墨客來的地方麽,這兒只有屍體和黃土,沒有你喜歡的萬水千山,你可想好了?”
“我想過了。”
兜帽徐徐滑落,露出成钰那張一貫雲淡風輕的面容。
“萬水千山,終歸比不得同你共赴國難。”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