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文定
“……那百年中, 三代帝王, 強于內鬥恥于外争,年年歲貢、萬國來朝帶來的上國美夢, 将北方餓狼的野心不斷飼大,以至于匈奴之亂, 自元昌四年始。”
開煌年間的月色好似比之元昌年間更為清朗些, 如水的月色落在庭院、照進窗間,窗裏的衛瑾正聚精會神地聽着季滄亭将宣、武兩帝的本紀初稿一一闡釋, 好奇道——
“這份本紀初稿是師父所撰,為什麽姐姐解說起來,反倒比師父還更了解一些?”
季滄亭揉了揉仍舊有些隐隐酸痛的右手腕, 道:“小殿下到我這般年紀時,也會有這般閱歷的。”
衛瑾看了看窗外已入深夜的天色,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師父這兩日無暇相顧我的血液,姐姐代課辛苦, 早些休息吧。”
“殿下慢走。”
衛瑾走到門口時, 複又期期艾艾地道:“姐姐真的要……和師父訂親了嗎?”
自從把自己的身份挂在徐公女婿的膝下,成钰周圍人的氣氛就越來越不是那麽回事, 想到這兩天出門受到的詭異目光,尤其是那個徐翰林, 雖然正事沒耽誤, 但瞧着自己的目光便仿佛是什麽禍國妖姬一樣。
季滄亭心頭暗笑, 道:“我做殿下的師娘不好嗎?”
當年衛瑾還小, 對季滄亭和成钰之間的關系感受不深,倒也沒有周圍人那般對她警惕非常,只低頭道:“姐姐的學識見地,衛瑾無話可說……只是,師父素性淡泊,退隐這幾年也有其他名門世家想打聽他的心意,可師父都是心如鐵石。實不相瞞……我怕師父他是将你看作了我七姑姑的影子,才……”
“瑾兒。”
門外輕柔的一聲,帶着蕭冷的寒風吹拂入室內,衛瑾整個人打了個激靈,轉頭對着門外行禮道:“師父。”
“不必多想,去休息吧。”成钰緩緩道。
衛瑾有些怕他,連忙離開,只餘下季滄亭慵懶地蜷縮在圈椅看着成钰走了進來。
“……想當年炀陵三月,城外相別,說好的我頭七過完你便另尋新歡,這都半年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打趣道。
成钰憑着感覺随手挑亮了門內的蠟燭,一片模糊的眼中映出點點搖曳的燭光,想起當年之事,徐徐道:“因為那時,你又折回來讓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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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這般聽話,那我讓你回嶺南去修書,你怎麽追來了邊關,跟我打了一年的仗?”見他沒反駁,季滄亭小聲道,“騙子。”
成钰聽了她的抱怨,笑而不答,拿起桌上越武帝本紀,道:“修史非我所長,你若覺筆下有所偏頗,改日我将審稿史官叫來,你同他談談。”
“別了吧,雖說史上帝王泉下有知,十有八九是想從棺材裏爬出來捶後世史官的,可朕畢竟是個講道理的明主,還不至于這般小氣。”季滄亭伸了伸懶腰,走到偏廂的卧房裏,“人年紀長了骨頭就易松,瑾兒的課業我都批過了,你若看不清莫勉強,我先睡會兒。”
但凡良藥,大多有幾分助眠之功,季滄亭這兩日困得甚早,說了兩句犯了困,也不将成钰當外人,在成钰檢查衛瑾所學時,便倒頭在榻上睡了過去。
燈火很快便熄了,直至月色偏西,季滄亭方感到被衾那頭被壓住了一部分,藥材與冷梅交融的氣息随着腰間箍上的手臂靠了近來。
她意識醒了過來,但并沒有睜眼,轉過身來低喃道:“聖人可沒教過,爬床是哪門子君子之行。”
成钰默然無言,摸索着找到她略有些冷的手,扣在手心裏,随後他的氣息這才平順了許多。
“何必每晚都要來确認一番,我是真的還活着。”
“我不放心。”成钰在黑暗裏只看見她一個輪廓,饒是如此,也比不見她時安心許多。
季滄亭稍稍靠近了些,抵着他的額頭,輕輕道,“我小時候,很怕府裏那些說閑話的仆人,怕他們哪一天惡極了,會沖進我房中,把我丢進湖裏溺死……皇室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面,總會這麽做。所以我總是去找你,本想着捱過一夜是一夜,可直到後來變得無比強大了,卻還是喜歡這般膩着你,好在你那時沒嫌我。”
“……我幾時,讓你錯覺我嫌你了?”
他是一個極為淡泊的人,凡事但憑随緣,心儀之物亦然。畢竟那時季滄亭就像是高懸于天穹的太陽一般,那些圍繞在她身邊、隐藏在打鬧表面之下的灼熱目光并不少,倘若有哪一天,她忽然說自己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他也不意外。
簾外的月光勾勒出一個清冷的輪廓,随着一聲紊亂的呼吸,成钰低頭吻在了她唇角上。
季滄亭感到唇邊像是被花瓣輕輕掃過一般,睜開眼看着他逆着淡藍色的月光的身影,甫睡醒還帶有一點靡啞的聲音呢喃般發出。
“……我有點東西沒學會,教我吧,仔細一些。”
……
皇孫衛瑾回京的車隊不緊不慢地靠近京城,沿途收了一路投誠帖子,其言詞之谄媚,馬屁之響亮,看得季滄亭憂國憂民,心想自己鐵腕治下這麽多年,竟還有這些昏官揣着不臣之心,真真氣得她寡人多吃了兩碗飯。
“……你瞧瞧這封,還有的建議讓瑾兒直接在建昌登基稱帝,與炀陵隔江相望,直接形成南北朝之勢。真是個拆家人才,這誰?瓀州刺史?當年我怎麽沒發配到邊關充軍去?”
同車的徐相道:“牆頭野草,随風飄搖,看看便罷,不必過多理會,需要穩住的是京中的那些握有實權的世家重臣。”
“只是我在時,将他們彈壓太過,讓他們如今權欲越盛。通王久久不能登基,恐怕也是那些世家想要以瑾兒為憑,向未來挾天子的石梁玉索要更多的籌碼。只是即便最後石梁玉得逞,以通王的現狀,不免讓那些人懷了主弱臣強,效法曹操之想。”
徐相放下手中的熱茶,從袖中取出一張紅封面紙頁,道:“話是如此,不過世家雖勢大,值得注意的也不過是石梁玉手上的京畿衛,車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淵微早已有數。比起這個,老臣倒是覺得陛下的終身才是大事,看到你們闊別多年還毫無隔閡,老臣總算放下心了。”
夜夜交心,能有隔閡嗎……
季滄亭幹咳兩聲,拿過徐相手上遞來的文定書,正看一遍,倒看一遍,先是誇贊了一聲徐相的字寫得好,随後便感慨道:“私定終身這麽多年,這婚書拿得可真不容易。”
作為名義上的婆家人,徐鳴山像是了卻了一件心頭大事,道:“這還不能算數,待京中諸事平定後,迎吉納采一樣都少不得,需尋個合适的地方,絕不能委屈了陛下。”
“徐相有心了。”
徐鳴山見她眉眼安然,複又道:“不過,此去京中,要先去拜祭父母師長,這也是老臣和淵微的意思,讓他們泉下有知你有了托付,也便安心了。”
父,母,師,長。
每個字都像是埋在血肉中的一把刀,日日淩遲着讓她不敢忘卻。
季滄亭将婚書疊好,定了定神道:“徐相,去炀陵之前,我想知道那年我和成钰離京支援崤關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于宣帝二度臨朝,以至于時局丕變?”
“這……”徐鳴山道,“這便說來話長了。”
元昌十八年,匈奴屢屢擾邊,冀川侯上表,稱守關消耗甚巨,願率十萬大軍出關,趁蘭登蘇邪大部在三黎國徘徊,直襲王庭,徹底了卻戰事。
主戰派稱,匈奴狼子野心,此為拖延之策,等到蘭登蘇邪的軍力集合完畢,踏平三黎後,雖地形有礙,但若以其一貫的極端手法,奴役三黎民日夜開鑿大道以實現南侵也不是沒有可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可避戰派稱,如今崤關守軍十五萬,守住中原隘口綽綽有餘,不妨拖到匈奴願意求和為止,如此可避免雙方消耗。若是當真讓冀川侯把十萬大軍帶出去了,餘下那五萬軍隊極有可能要面對三十萬之數的匈奴攻城大軍,若這五萬軍隊淪陷,那麽匈奴入中原,如入無人之境。
兩方各持一詞,互不相讓,負責監國的太子雖相信冀川侯的選擇,但也不敢斷言這樣的選擇便是對的,直至争論的第三日,離炀陵不過兩百裏的洮郡忽然爆發了起義。
起因是一場小小的瘟疫,當地官吏為免自己治下出現有損政績之事,在未曾上報的情況下,便将得了瘟疫的垂死百姓一把麻藥下去,運到城外焚燒掩埋。當時洮郡中染病的足有上千人,直到有病人逃出後,消息傳開,足有上萬百姓圍堵郡衙,混亂中郡守被擲石砸死,沖突瞬間爆發,有人高聲喊道——反正官都殺了,怎麽都是死路一條,不如揭竿而起,殺昏君,立新朝。
叛亂像是燎原之火一般,迅速染遍了周邊數地,到處都出現了“殺昏君、立新朝”的紙張,待到下方官吏來報時,傳說叛軍規模短短幾日已聚集近十萬。
本就因匈奴而緊張的炀陵一時間大亂,太子一面派人去洮郡諸州安撫人心,一面調集京畿衛準備控制局面,而就在此時,原本自圈于後宮的宣帝忽然下诏,命禁足中的太尉石莽出京率京畿衛鎮壓叛亂。
皇帝畢竟仍在,而石莽當年遠征鄰邦曾大勝過,領軍上也的确有些才華,而石莽在家中痛表已對往日之不堪知錯,不平叛亂絕不回京雲雲,如是朝野一致的意向之下,太子不得不解除了石莽的禁令,允他戴罪立功。
“……彼時陛下在崤關與匈奴作戰,恐怕不知,石莽率領京畿衛在短短十日之內,便将叛軍碾壓殆盡,斬敵五千,得勝而歸,重新坐穩了太尉的位置。”
“徐相,你知道挂羊頭賣狗肉嗎?”季滄亭冷笑一聲,道,“洮郡及周邊數州的官吏皆是石莽一手提拔而來,一場誇大其詞的叛亂,加上五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成叛軍的百姓的人頭,便足以讓他重回朝中。石莽此人,心狠手辣,孤注一擲,我當時還道以太子哥哥的敏銳,怎會如此被栽上一個謀反逼宮的罪名,原來是心不夠狠,恐怕他根本就沒有猜想過,這場叛亂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怪只怪在老臣無用。”想起當年舊事,徐相目露痛色,“石氏父子之禍,當年便有端倪,早知今日,當時便該血濺五步,了斷其罪!”
餘音未定,季滄亭忽感馬車一停,一騎飛馬而來,在他們的馬車邊一停,下馬行禮道——
“徐大人,石太尉昨日已親自到了前面的潞洲,想為與新婚的國公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