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武帝祠

“和尚下山渡野鬼, 野鬼哭說死得冤。

問一聲,冤從何, 老鬼說,挑得山貨出山賣,路遇大石路中橫。

大石出聲要錢財,過路需留買路財。

老漢家財有十分, 三分偷偷藏在懷,大石怒将老漢變老鬼。”

潞洲街頭, 孩童戴着面具, 一邊哼着歌謠一邊在街頭耍弄, 有人手中舉着個紙紮的大肚人兒,青面獠牙,很是猙獰。

“別搶別搶,這是老石紙紮是要送到祠宇燒給先帝的,別給我扯壞了。”

“燒給先帝娘娘?能收的到嗎?”

“上個月周鐵匠家燒了五對兒呢, 他們家小女兒病就忽然好了, 靈着呢。”

一群小孩簇擁着那紙人走過街頭, 豈料剛拐了一個彎兒, 便撞上一派臉色肅殺的銀甲軍士, 還未反應過來, 帶着紙人的小孩便被一個統領樣的人一把拎起。

那銀甲軍官搶過小孩手裏的紙人,厲聲道:““大膽!竟敢私紮太尉大人先父的紙人, 行巫蠱之事!此謀逆之行當論重罪, 你家在何處?家中幾口人?”

小孩兒被吓懵了, 只見銀亮的刀已出鞘,吓得哇哇大哭:“我不知道,放下我,那紙人是燒給救苦救難的先帝娘娘的!”

“于統領,放人。”銀甲衛身後的馬車裏,傳來一聲。

那于統領一僵,回頭恭恭敬敬道:“大人,這是謀逆之行,何不讓末将拿這幾個賤民來為大人立威?”

“不必了,童言而已,何必計較。”石梁玉道,“先父生前種種,皆已煙消雲散,不必大費周章驚擾百姓。先父的忌日也快到了……待接洽皇孫事定後,本官再拜祭一番便是。”

于統領道:“太尉大人胸懷寬廣,不與賤民計較,末将敬服。”

說着他将哭得滿臉狼狽的小孩丢得遠遠地,待那小孩爬起來一溜煙跑開後,方靠近了馬車低聲道:“朝中還需大人主持大局,何必親自來這潞洲之地?那成國公為拉攏徐鳴山,娶了他外孫女,為的便是針對通王,其心昭然,依我看,不如就在這潞洲設下刀斧手,給他來個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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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明顯的意圖,只會自讨無趣。再說,你真當成钰如先太傅那般高風亮節,寧折不彎?”

于統領道:“難道不是?”

“……兩張面孔的人總比一張面孔的人活得久遠,這是生存之道。有時為了時局,他也需要作出妥協,你看,他也不是那般世人所想得那般鐘情不渝。”

石梁玉徐徐展開探子送來的一張圖卷,上面畫着一個女子,生得杏眼桃腮,頗別有一股病梅之美。

他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邊,命于統領将紙人拿進來,端詳了片刻,道:“我同他早已是不共戴天,何時收場不過是轉眼之事。先父曾言,殺凡人,當以利刃,殺非凡人,當先誅心……宣帝如是,先太子如是,成钰亦将如是。”

于統領道:“一切盡在太尉大人的掌控之中,只是近來地方官吏向建昌遞投名狀之事太過頻繁,長此以往大勢漸失,不知大人可有對策先锉他成國公一波銳氣?”

“先去找潞洲刺史,本官命他将嫡子送至小龍門教養,此人卻左右搖擺不定,必有異心。先拿他開刀,以儆百官。”

“末将這就去布置,太尉大人盡管放心。”

車軸又開始徐徐轉動,石梁玉慢慢将那形似石莽的紙人一點點撕成碎片,而同時,他又聽見巷尾又傳來剛剛那些孩童的歌謠聲。

“……兒子出山四處尋老漢,小石河中絆他落水灘。

兒子說,我自家中尋老父,河中小石何必相為難。

小石恻恻曰,恐你見得大石殺你父,學那愚公把山鏟,而我拔地巍如山,殺你免得後日煩。

大鬼小鬼哭一團,和尚嘆說世道難,木魚敲爛渡不得,回山再把經書翻……”

……

再度踏上潞洲城,這裏的氣象已與當年所見有所不同。

辘辘行過新修的石板道,季滄亭挑開車簾,看着已經修補好的城牆,和森嚴的城門守衛,眼底莫名多了些感慨。

“看來我也倒沒算白來過這一遭……”

季滄亭胸中正回蕩着當年指點江山的奮發豪情,眼前江山卻忽然殺來一個叼着糖葫蘆的穆赦。

“老季!!我都不知道北邊還有武帝祠宇這種好東西,三個月一次廟會呢,咱們去逛吧!你那蹄子這麽久沒好,估計是我們苗疆的蚩尤大神不護你這中原人,不如去拜拜他們說的那武帝娘娘,你去多磕幾個響頭,沒準兒隔天就好了呢。”

“哈?”

穆赦本就憋了好久,一到潞洲被告知可以出來松快松快了,便立即下車去找好玩的,不由分說拉上季滄亭便脫離了隊伍。

開煌年間,武帝外修武功,內勤于政,從炀陵開始大刀闊斧地革除積弊,昔日糜爛的官場中,官吏畏懼武帝當年在炀陵城外殺得血流成河,便是屍位素餐者,也不得不為了保命沒命地幹活,之後也好似天公作美,連着三年風調雨順,百姓們也很快從戰亂中恢複過來。

潞洲地處交通要道,乃是外地人進京前最後一個貿易之地,季滄亭一路緩行,偶爾還能看見沿街兩側叫賣的商人中,還有帶着寶石與香料的西域商人。

“朋友。”季滄亭在一個大胡子的西域人攤子前駐足,蹲下來指着一張黑白相間的棋盤道,“這四方棋賣不賣?”

西域商人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話說道:“賣、賣,這是象牙和水晶做的,很值錢,不過我們不要錢,要瓷器、帛或者大越特有的藥。”

這些西域人為了貿易而來,季滄亭手頭沒有這些,扭頭一看穆赦在一個攤子前猛吃胡餅,便從他那兒摸了瓶甘草丹給了西域人。

“雖然不是大越的藥,卻是南苗神藥,在大越也是萬金難求,朋友,你看這個可以嗎?”

西域人接過甘草丹,聞了一下,胡子翹了翹:“味道不像藥,倒像是糖,這是治什麽的?”

季滄亭擋住嘴悄聲道:“壯陽。”

西域人:“……”

西域人:“成交。”

如果不是幹了賣假藥這一行,季滄亭根本就不知道壯陽藥這麽暢銷,便是只南邊山裏産的雜毛兔子,只要冠上壯陽二字,不出三天便絕戶了。

穆赦塞了滿嘴食物目睹了季滄亭惡行,等到她抱着棋盤回來,道:“你咋騙人呢,那甘草丹才一百錢一瓶。”

季滄亭:“我哪兒騙人了,那瓶子可是羊脂玉的。”

“啥?那不是在你相好家那架子上随便拿的嗎?”穆赦見她呵呵了一聲,崩潰道,“那、那些讓我随便裝藥末的都是羊脂玉瓶子?一個值一座院子的?”

見季滄亭點頭,穆赦趕緊把腰上那些瓶瓶罐罐塞進腰上的藥囊裏,見剛剛那西域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惱道:“出來玩一把就破了個財,唉你這敗家的,走走走,咱們去武帝祠裏轉轉運,插它十斤香燭。”

季滄亭是一萬個不情願的,無奈她當年戰無不勝,早就被傳得如天神下凡一般,北邊曾受戰亂的城池裏也到處是她的祠宇,眼看着穆赦要拖她進廟拜自己,心裏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祠堂裏人來人往,好不容易在一群求高中、求送子的百姓裏擠進去,季滄亭便瞧見一尊頂天立地的泥塑彩像,無論哪個地方,武帝祠的品味都驚人地一致,不管祠堂蓋得有多小,雕像一定要大,馬一定要白,槍一定要長,人一定要胖。眼前這尊,乃是一尊以赤白二色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彩塑泥人,正騎在馬上提槍欲刺馬蹄下一個修羅惡鬼樣的匈奴士兵,身後帶着披帛也不曉得是出身朝堂還是出身後宮的白面男子,有的彈琴,有的起舞,好似正為她助威。

饒是老臉皮厚慣了,季滄亭也難免感到一絲羞恥。

“小姑娘。”背後一個老婦人見她占着蒲團久了,不滿道,“你拜不拜?不拜就讓開吧,老婆子等着給兒媳求子呢。”

“拜、拜拜拜。”

季滄亭心情無比複雜,正要叩首,忽聞外面一陣吵鬧,随後兩排壯丁排開人群,随後一個披頭散發的蟒袍男子夾着個孩子梨花帶雨地沖即來,不由分說,直接在季滄亭身邊的蒲團上跪下來,砰砰砰砰叩了四個響頭。

季滄亭震驚不已,卻見那人額頭見血,凄凄慘慘道:“先帝!我郭文柏對大越的忠心天地可鑒,絕不會做那背主棄國之事!石太尉,你将文武百官的嫡子帶去小龍門,以教養之名行□□之實,實在有悖人倫!若當真問心無愧,你敢在在先帝眼皮底下把我家孩兒帶走嗎?你敢嗎!”

誰?

季滄亭一把将穆赦拎到人群後面,在靠窗的位置撥開窗紗,只見武帝祠外圍來了一隊穿着禁軍銀甲的軍士,而他們中間,一架紫頂馬車停在門口,随着于統領脫盔行禮,一個熟悉的身影自馬車上走下。

蒼白的皮膚,瘦削的面頰,在陰郁的目光所及之處,圍觀的百姓本能地避開他的視線。

“郭刺史何必如此激動,禦史臺參奏于你,本官雖相信你之為人,也需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小龍門乃歷代英才所出之地,是除了帝宮外最周全之地,你若再執意錯解好意,下次相見,便需得在牢獄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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