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針鋒

季滄亭猶然記得那年她因時勢草草登基後, 為掃蕩大越中殘餘的匈奴與其他趁機擾邊的夷邦,曾一年內自炀陵出征九次之多,彼時她根基不穩, 時常有大臣密奏有人暗中籌謀讓世家大族代衛越立新朝,而作為世家之首,成钰便成了野心者的目标所在。

有傳言說,左右季滄亭與成钰患難情深, 不如讓成氏代越, 開辟新朝。

那個時候, 人心思危, 有忠于大越的臣子奏請她當機立斷賜死成钰,以免發生宮變之事。

提出這種建議的臣子并非是惡人,反倒是些早年為大越鞠躬盡瘁的老臣。季滄亭雖是絕不可能做出此事, 也是日夜難眠,後來只得将成钰遠封出去, 以免遭到臣子的暗殺。

提出讓成钰遠離炀陵建議的人, 就是石梁玉。

彼時他擁立有功, 又素來兢兢業業, 辦事仔細,讓季滄亭出征時後顧無憂, 比較起其他人激烈的手段, 他的建議顯然圓融許多。季滄亭沒有理由拒絕他的建議, 只是未想到昔年同窗, 那般當年寒雪裏倔強不屈的面目, 偏偏在所有人都對得起他的時候,猝然露出了猙獰的一面。

“嘶……你掐我胳膊幹什麽?”被扯到人群後面的穆赦被季滄亭抓得吃痛,掙開她小聲道,“你們中原人的官場裏不是看資歷的嗎,怎麽這年紀大的反倒怕這年輕的?”

“呵,當你本覺得是棵小白菜、炒熟了吃到嘴裏卻發現是棵黑心菜進而被毒死時,旁邊吃菜的人當然會怕了。”

季滄亭眼底殺意彌漫,只是不會武的穆赦在身邊,她曉得沖動會連累于他,并未動手。而就在那抱着孩子躲到武帝祠裏的刺史将要被拖走時,有人卻動了。

一個黑影從人群裏沖出,手中拿着銀亮的匕首,大喝着直直朝石梁玉沖來。

“石賊亂我朝綱!我成氏門生代天下人取你人頭!”

“大膽!”一直站在石梁玉身後的于統領拔刀一斬,當即一刀貫胸,将那刺客當場斬殺。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尚滞留在武帝祠裏的百姓們靜了一瞬,立時炸了開,驚呼聲,尖叫聲不絕于耳。

一片混亂裏,季滄亭被周圍驚慌的百姓們推搡着離開武帝祠,離石梁玉不過五六步時,聽見他神情冷漠道:“本官為迎接成國公入朝輔政,未意遭此行刺……刺史,你若當真不願為朝中繼續效力,便代本官給國公帶句話——讀書人本為黎民□□,何因私仇陷蒼生于戰火?”

季滄亭低頭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裏、穿得仿佛像是個儒生的人,目光掃過他耳後隐約露出的一小片刺青,眼底暗沉了下來。

幾個時辰內,潞州城就傳遍了成國公要殺石梁玉的消息,一時間街頭巷尾流言紛飛,好不容易從戰亂中恢複了幾年生計的百姓不免有幾分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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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太尉便是真有什麽不是,也是先帝身邊的遺臣,直接行刺殺之舉,成國公名聲在外,原來也是個為了争權奪利不顧百姓死活之人。

“……這是誣陷!”

驿館裏,徐翰林氣得走來走去,“徐某素知石莽當年慣會引導謠言,而今他竟也使出此招中傷座師清名!真真小人行徑!座師莫急,我這便去寫一篇檄文痛斥此等惡行!”

剛剛回來的季滄亭看着徐翰林氣哼哼地沖出去,坐到氣定神閑的成钰旁邊,道:“我當時就在那裏,瞧着那刺客是石莽當年蓄養的死士,如今應是留下來由他兒子繼承了。”

成钰道:“你怎就不懷疑真的是我派出去的?”

季滄亭:“怎麽會,你又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你能派誰?你一家子上下除了筆杆子耍得溜,還有……等等,我自從回來開始,怎麽沒看到劍宗?”

昔日朝中成家手中并無兵權,但罕有武将敢登門挑釁,乃是因他家宅中坐鎮着一個當世劍道第一人。

石莽年輕時曾為禁軍,初得聖恩,一路扶搖直上,自負武勇,某次陪同宣帝去成家赴成家長子的婚宴,宴上為宣帝助興,拔劍作歌,見他滿門儒生文士,意在挑釁,拔劍欲佯刺成晖。卻不料成晖旁一個沉默寡言的清俊中年,随手取了案上銅筷一丢,當場一聲崩然碎響,石莽劍斷,人退,連同握劍的手也從此留下隐傷。

世間武人的眼中,在成家當了幾十年客卿的劍宗獨孤樓是真正的俠者,從不生事,也絕不怕事,他答應護下的人,必保周全,他立言要殺的人,也絕無生機。

“你讓劍宗去殺石梁玉?”季滄亭擺手道,“這不好吧,讓他出個門就夠難為他了,你還讓他去殺重重保護之下的當朝重臣,不合适不合适。”

“無所謂合适與否,我沒有要在這時候殺他,無非是想讓他知道,成钰不是叔父兄長,處處清正皎潔,他敢造一次謠,我便敢坐實一次。至于百姓以何看待于我,天長日久,自有公論。”

季滄亭道:“明日同他接洽,我與你一道——”

成钰道:“你去了不妥。”

季滄亭:“有何不妥?”

成钰斟酌了一下言辭,道:“争風吃醋,恐場面難看,我怕你勸架。”

……

次日,徐鳴山與成钰如約前往潞州名勝“魚龍臺”與石梁玉會面。

一到魚龍臺,徐鳴山便看見上下三層皆站滿了全副武裝的京畿衛甲士,其中甚至還有禁軍,其軍容之整齊,氣氛之肅殺,配上潞州當地的地方大小官吏戰戰兢兢的神态,就差沒在門口插面寫着“鴻門宴”的牌子了。

相較之下,成钰一行人倒是顯得淡然許多,因為他們身邊今日多了一個抱劍的中年人,此人面白無須,眸中神光內斂,幾縷白發落拓地垂在眼前,所過之處,連石梁玉帶來的禁軍高手也不免為之注目。

最高一層裏,石梁玉坐在椅子上,神色比之昨日更為陰郁,見了徐公等人來,并未起身,只拱手道:“見過徐公、座師。”

他說得猶帶幾分誠懇之一,但一個是兩朝元老,一個是當年他參與科舉時的考官,即便是政敵,但不起身相讓,便是公然的無禮了。

徐鳴山仿佛知道什麽,瞥了一眼他的雙足,特意打趣道:“聽聞太尉昨日遭刺,還當刺客早已府主,沒想到竟驚吓至此麽?”

石梁玉還沒說話,他身後的于統領便惡狠狠地盯着成钰身側的抱劍人:“太尉大人為國事日夜操勞,懷誠而來,卻遭成氏門下刺客襲擊,該是成國公給我等一個解釋才是!”

昨日敲打完潞洲刺史等人,石梁玉一衆正要折返時,忽見無人的道中站着一人,道了句聽聞數年前他認定的對手冀川侯季蒙先死于他手,非要攔路比劍。

石梁玉文人出身,哪裏會武?榮華富貴系在其身的于統領當即大怒,正要拔劍驅趕,孰料劍剛出鞘三寸,眼前抱劍人便身影一幻,穿過重重攔阻,一劍挑了石梁玉足筋,轉身離去前,還留下一聲“季兄一世英雄,折于豎子之手,可嘆”。

白日裏剛布置的局,晚上便坐實了,以至于今日本想陷對手聲名于不義,自己反倒落得個無禮之罪。

成钰請徐公落座後,方坐下道:“孔聖門下弟子三千,尚只有七十二人成就賢士,成氏門下弟子諸多,有一兩個多行不義之徒,也并不奇怪,無非是欠些教訓罷了,可對?”

剛剛稱了他座師,他便來一句門下出惡徒,噎得這邊有氣難出。

石梁玉冷下臉,道:“國公素來以高潔自許,何必逞口舌之快,今日會面,為家國大事,行刺之事本官可暫時按下,且來說一說國公打算何時交還國玺,讓通王殿下繼位?”

這便說到重點了,季滄亭還在位時,讓衛瑾去建昌,并讓他将國玺帶在身上,想表明她在京中始終不願屈就于時局另覓他人,願意讓衛瑾繼承皇位,而在衛瑾離開後,京中便猝然傳出她駕崩的消息。而石梁玉等人想扶通王繼位時,卻發現繼位必須的國玺被衛瑾帶走了,沒有國玺,便名不正言不順,朝臣世家皆不服,而他們又必然不願衛瑾回來繼承帝位,是以帝位空懸至今。

“通王?”成钰聲音淡漠道,“為君者,上承天命,下護黎民,通王之癡病,朝野已說得夠多。何況若我沒記錯的話,令尊生前也曾說宣帝膝下無可擔當大越之人,因而有稱帝之想,如今太尉執意輔佐通王繼位,不知是否是因家學淵源,欲繼承先父之志?”

他一言一句,無不帶刺,石梁玉扣緊手中茶盞,道:“石某對大越忠心如何,多年前滅親迎先帝繼位時,天下人已有公論,而今四海甫承平,實不願因帝位風波再起戰禍。若成國公願為百姓放下幹戈,共輔通王,石某願對天地君親發誓,此生必行周公之路,絕不生篡位之想。”

他說得擲地有聲,成钰卻忽然笑了一聲,一雙素來平靜的眼裏,宛若凝起了砭骨的冰雪一般,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石太尉,所謂天地君親師,你……哪一個對得起過?”

話音一落,铿然數聲兵刃出鞘響動,但誰都沒有先動手,如是氣氛凝滞了數息,徐公開口道——

“此次會面,本為休止兵戈而來,你們這是做什麽?倘若真的各執一詞,便互提條件,先做到的人,便先在百官面前自陳其理,到時衆望所歸者,便擁其為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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