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Gigue》- Johann Pachelbel】 (1)

秦昭在看劇本,唐小離躺在秦昭身上玩手機。

“這個熱搜是什麽鬼?”唐小離好奇地點進去,“‘請其他邪教都閉嘴’?讓我來研究一下。”

“噗哈哈哈哈哈——”唐小離一邊翻一邊狂拍秦昭大腿,“你快看快看,我不行了我要打電話給鐘關白,他現在根本就是一個不用社交網絡的農民音樂家,肯定不知道網上都炸了,簡直羞恥play,鐘關白在出租車上慘遭公開處刑哈哈哈哈哈——”

“哎,把你手機給我,我要把我手機上這段念給鐘關白聽哈哈哈哈,居然還有錄音?”唐小離驚喜萬分地打開外放,“我要買個移動硬盤把這段錄音專門存起來放在銀行保險櫃裏。”

他一邊喜滋滋地播放錄音,一邊用秦昭的手機給鐘關白打電話。

這時候鐘關白剛跟陸早秋把當晚的戀愛談完,兩人洗了澡,一起并肩坐在琴房裏讨論協奏曲的第一樂章——

正是一天裏最好的光景。

與最愛的人共處一室,彼此談論着最愛的事,同時還在一起創造着他們最愛的東西,有什麽比這更好的?

陸早秋指出一處:“阿白你看,按照雙管的樂團建制,這一段獨奏鋼琴的聲音将完全被樂團掩蓋,無論你演奏得多用力,都不可能被臺下聽到。當然,如果不考慮現場,只考慮錄音效果,由調音師調整比例,是可以的,但我想,那應該不是你要的。”

鐘關白的創作總是像被上帝握住了手,有時寫痛快了,便不那麽實際,作為足夠有經驗的小提琴首席,陸早秋常常可以看到鐘關白作曲時沒有考慮到的技術問題。

不過……

這次不是。

鐘關白在陸早秋側頰上親了一口:“你再看一眼。”

陸早秋微微挑起眉,他在技術上從未出過錯,不可能走眼,不過有時候确實有技術之外的原因,于是他又認真看起來。

鐘關白站起身,走到陸早秋身後,手臂一張把坐在椅子上的人環到自己懷裏:“陸大首席……”他故意在陸早秋耳邊這樣喊,“你偶爾犯一次錯的樣子……好可愛。”

陸早秋微微回過頭,看了鐘關白一眼,便又繼續看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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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早秋總是足夠坦然,他極少犯錯,卻也不怕犯錯、不懼人言,這般底氣,大概來源于從小對自己足夠苛刻的要求,日積月累,終于打磨成了現在的模樣,筆直堅韌而純淨剔透,生平無一事不可與人說、不可為人知。

鐘關白在陸早秋耳朵邊啃了一會兒,聽見手機響,卻并不想松開陸早秋,只是怕響聲打擾了臂彎裏看譜的人,才不情不願地去拿手機。

如果這個電話是用唐小離的手機打的,可能鐘關白就直接拒絕接聽了,唐小離打電話總之沒好事,但是屏幕上顯示的是秦昭的名字,鐘關白想可能是跟電影有關的事,便接了起來。

接通的瞬間他就後悔了,對面傳來唐小離的一陣桀桀怪笑。

“鐘關白你快猜猜今天的頭條是什麽?”

鐘關白:“……沒有興趣,再見。”

唐小離:“你這個歐洲土農民,讓大中華地區高端人士給你念一下目前熱搜第一:‘請其他邪教都閉嘴’。”

鐘關白:“……”日。

唐小離假裝悲傷道:“今天全宇宙最悲慘的可以說就是鐘賀黨與賀鐘黨了。”他悲傷完還沒有一秒,聲音馬上又變得喜氣洋洋好似過年,“不,不是,還有比他們更慘的,那就是你哈哈哈哈哈哈——”

鐘關白:“……我挂了。”

“哎,你先別挂。”唐小離的口氣正經起來,“我也不是光為了笑話你來的呀。我跟你說,其實這一步走得不差。你看起來是蠢點哈哈哈,哎哎,你別挂,別挂,我又不是只八卦,要從八卦裏看到事情的本質嘛。你看這次,其實誰都沒像上次那樣真往陸首席那兒挖猛料,整個公衆情緒導向都是歡脫的,大家開開玩笑就過去了,現在為了紅炒CP的多了去了,說不定還有人覺得你為了找回事業第二春故意炒作。”

鐘關白聽到最後一句,忽然有點擔心,他還沒來得及告訴陸早秋這件事,不知道如果陸早秋從別的地方知道這件事,是不是也會這樣想,認為他要像從前那樣再錯一次。

他挂了電話,走去琴房。

陸早秋已經看完了譜,他對鐘關白道:“這一處,你是故意的。”

鐘關白笑起來。

不會的,陸早秋不會認為他在炒作,不會認為他要像從前那樣再錯一次,陸早秋那麽了解他,連他那一處從天而降的靈感也能看懂。

“獨奏鋼琴是主角,樂團是背景。主角無論如何拼盡全力掙紮也不能與時代背景相抗衡,哪怕獨自發出零星的聲音都是困難的——這便是你此處的用意所在。”陸早秋緩緩道。

“陸、早、秋。”鐘關白一字一字喊,“過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陸早秋走過去,鐘關白立馬抱住他的腰,說:“我愛你。”

“我知道。”陸早秋雙目含笑。

鐘關白又說:“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你不知道。”

陸早秋低頭看着鐘關白,等待他繼續。

“等我。”即便鐘關白已經确認了他們之間的默契,他還是去書房拿了筆記本過來,搜了一下自己的凄慘經歷,同時打開文字和錄音,然後把屏幕朝陸早秋那邊轉了轉,“……嗯,就是這個。”

不知道爆料人是從哪裏拿到的資料,錄音将那檔廣播節目的全程全部記錄了下來,一點沒漏掉。

陸早秋非常好涵養地聽完了全部錄音,看完了全部文字,才總結道:“我有三個地方不明白:鐘賀大法、賀鐘,完全不理解語義;邪教,不理解它在這個語境中的含義。”

“呃……”鐘關白不知該從何解釋。

陸早秋說:“難以解釋的話,可以造句舉例。”

鐘關白絞盡腦汁,艱難道:“咳,比如說……我們,你和我在一起,就是陸鐘,你要是和別人在一起,就是邪教,我和別人在一起,也是邪教。邪教是不被允許的。”

陸早秋點點頭表示同意:“大法和鐘陸?”

鐘關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大法可能就是很好的意思大概……我也不太懂……鐘陸就是……呃,我們之間只能是陸鐘,陸在上,鐘在下,反過來就,不行。”

陸早秋想了想,嘗試運用新詞彙:“所以,正确的說法是,陸鐘大法好,鐘陸是邪教,其他非陸鐘的,也都是邪教。”

鐘關白聽着陸早秋說出這麽一段話,面紅耳赤地捂住了臉,他覺得自己簡直不可饒恕,竟然讓神仙般的陸早秋做了這種凡夫俗子才會做的事。

陸早秋把鐘關白的手拿開,看着他問:“阿白,為什麽你說自己闖禍了?”

鐘關白紅着臉,還沒反應過來:“嗯?”

陸早秋又看了一遍屏幕上的文字:“你看,陸鐘大法是正确的,有人支持邪教,而你反對了邪教,所以你做了正确的事,為什麽是闖禍?”

鐘關白看着陸早秋一臉認真的表情,嘴角一點一點翹起來,最後變成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那,既然我做了正确的事……陸早秋,你要怎麽獎勵我?”

陸早秋笑問:“你想要什麽獎勵?”

鐘關白一時還真的想不出來,因為但凡他想要的,可能還沒有說出口,有時候甚至在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陸早秋就已經給予他了。

“嗯,讓我好好想想……”鐘關白作思索狀。

陸早秋把手臂放到鐘關白身後,溫柔地将人帶到懷裏,人畜無害地、不經意般道:“阿白,在你想出來要什麽獎勵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鐘關白還沉浸在可以得到額外獎勵的喜悅以及陸早秋溫柔的懷抱裏:“嗯嗯,你說你說。”

淡淡的語氣,低沉的聲音,從鐘關白的耳朵上方傳來:“阿白,你來告訴我,為什麽會有鐘賀與賀鐘這樣的說法?”

那一刻,幸福得像飄在溫暖的雲端而導致格外遲鈍的鐘關白仿佛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但是陸早秋身上那種于他家一般的安全感反而讓他本能地往陸早秋懷裏靠了靠。

兩人貼得更緊了,一絲縫隙也沒有。

突然,鐘關白一個激靈,猛然醒悟過來:“什麽為、為什麽……”

陸早秋說:“你來告訴我,為什麽。”

“我不知道為什麽,完全不知道。”鐘關白辯解道,“可能是他們自己覺得吧……跟我完全沒有關系。”

“哦?”陸早秋道,“他們覺得?難道你與賀音徐看起來很相襯麽。”

“不不不,不是這樣……”這種時候,鐘關白總是格外弱小,“要不我把他們這些邪教全舉報了吧……”他說着便趕緊拿起鼠标,從最熱門開始一個一個舉報那些提及鐘賀或賀鐘的消息,舉報理由全選了傳播虛假消息那一欄。

陸早秋看着鐘關白,低低地笑起來。

鐘關白擡眼觑陸早秋。

陸早秋站起來,笑着朝琴房走:“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上,我不在意。”

鐘關白自知被捉弄,憤憤地跳起來從背後抱住陸早秋。

陸早秋轉過身,道:“去不去看曲?”

“去……”鐘關白毫無抵抗之力,只能在陸早秋的喉結上不斷吮吸咬噬,留下一塊濕乎乎的深紅印記。

Chapter 49 【《Piano Trio in E-Flat Major, Op.100 (D.929):II. Andante con moto》- Franz Schubert】

天邊還懸着白月,鐘關白悄悄翻個身,用手捂着手機兩側看了一眼時間,早上五點差兩分。

陸早秋睡眠很淺,極容易醒來,鐘關白連一個睡夢中的吻也不敢讨要,就在一片漆黑中朝着陸早秋的方向看了一陣,便輕手輕腳地溜出卧室,偷偷摸摸執行計劃:從衣帽間裏翻出念書時穿過的襯衣、針織衫和牛仔褲,對着鏡子把自己收拾得像好幾年前般(帶着回憶濾鏡的、過度自我幻想的)清純可人,然後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

早秋,我有點事先出門了,晚上才能回來。

寫完之後總覺得缺點什麽,想了想,又在下面補了一句:到時候一起談戀愛!

這才滿意地落了個不要臉的款:

你的

出門,打車,大約是飽受心理陰影折磨的緣故,鐘先生上車報了目的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司機:“您好我想休息一會兒,路上不想聽廣播,謝謝。”

司機:“……好的。”可是車上并沒有開廣播。

鐘關白靠在座位上,看依稀的白月穿行在一棟棟不斷變化的高樓之中,白月越來越矮,漸漸落下,天色慢慢變亮,某一瞬間,金光忽至,從後排的車窗進來,灑了鐘關白半個肩膀。

真美,鐘關白想,有一些東西總是特別有力,比如陽光,無論它是落在一座都市,一塊山林,還是一片廢墟,都永遠是美好的。

再比如陸早秋,無論他是坐在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上,站在硝煙火海裏,還是躺在病床上,都永遠是美好的。

司機開着車,發現身邊這位說要休息不想被打擾的先生竟興致勃勃地、旁若無人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調來。

車開進了一條兩旁栽滿銀杏樹的街,樹梢綠色扇形葉子的邊緣已經開始泛一點黃。

“就是那裏。”鐘關白指給司機看。

他所指的街的一側就是那所特殊教育學校。北京的一些地方多種銀杏,不僅是這條街上,連學校裏也載滿了銀杏。記憶中那些深秋裏,有枯葉被踏碎發出的窸窣聲響,他想起來,那是一些孩子在金色的落葉上游戲奔跑發出的聲音。

可能對鐘關白這樣的人來說,聲音可以比畫面留存得更久些,更深些。

司機把車停在校門口,戴着隐形眼鏡的鐘關白清楚地看見保安已經坐在門衛室裏就着豆漿吃雞蛋灌餅了。

還是當年的保安,還是當年的雞蛋灌餅。

“哎,您這雞蛋灌餅哪兒買的?”鐘關白跑過去半開玩笑似的問。

“就往南走兩百來米。”保安指一下,“您往那兒瞅,對,那兒。”

鐘關白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這種東西,他是那種胡亂吃喝不運動就會過瘦的人,在音樂學院上學那陣又特別騷包,追求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所以飲食運動都是健身标準,後來工作了也沒機會吃路邊攤,現在一看見,就有點像個執念似的,明知以前也沒有多喜歡,但還是想要買來吃一吃——

來個故地全套體驗。

等他拿着熱騰騰的雞蛋灌餅,摘了口罩邊吃邊又走回學校門衛室的時候,保安驚訝道:“哎,是你,我說怎麽這麽眼熟哪。”

“那您給我開個門呗。”鐘關白笑眯眯地說。

保安說:“行,那先登記一下,這兒,簽個名。”

鐘關白拿着筆,正準備簽,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筆停在空中。

“怎麽了?”保安斜眼瞅鐘關白,笑着揶揄道,“大明星,您放心吧,這人員進出登記簿是要存檔的,我不能拿去賣錢,再說,我也幹不出這事兒來。”

“……那倒不是。”鐘關白略微羞窘。

他是在想在他還沒有出名、還沒有刻意為“鐘關白”這個品牌練出一手商業性的特殊簽名的時候,他是怎麽簽下“鐘關白”三個字的。

大概是因為溫月安要求他從小練字的緣故,從前寫字是有魏風的。

鐘關白想了一會兒,便在登記簿上認認真真地寫了自己的名字,三個字寫得謹、沉、正,自己看着,竟都覺得有些不像他寫出來。

寫完,走進學校裏,教室都還沒有人。

他在學校各處轉了轉,再憑着記憶走到從前老教學樓的音樂教室裏,發現他彈過的那架舊鋼琴還擺在原處。

倒是很奇妙,因為學校建了新教學樓,老教學樓的內部設施也已改進了許多,不少老舊的桌椅、教學設備都換了,唯獨這間音樂教室一點也沒有變。

老舊低矮的立式鋼琴,鋼琴邊放樂譜的櫃子,支在架子上不太大的黑板,布滿各色塗鴉的木頭椅子,淺色的窗簾……

真的一點沒變。

鐘關白坐到琴凳上,揭開琴蓋,發現琴鍵被保養得很好。他随手彈了一首多年前的作的曲,發現這架鋼琴的音準也極好。愛琴之人都知道,養琴要靠彈。像陸早秋這般家世的人,要将任何一間屋子當做博物館般封存收藏起來,不是難事,難的是讓這架鋼琴永遠發出當年的聲音,讓這間教室裏永遠有一些喜歡音樂的孩子。

彈完一曲,鐘關白又走到放樂譜的櫃子邊。

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櫃子是陸早秋整理過的。鐘關白自己作的曲都懶得整理,更不要說別人的。而陸早秋不同,陸早秋不能接受巴洛克時期的亨德爾混在古典主義時期的海頓裏,看着他整理出來的一櫃樂譜的書脊,就像直接在看一根古典樂史的脈絡。

鐘關白從上至下一排排看下去,發現這個櫃子最下方的最後一冊,放的是一本《鐘關白作品集》。

一櫃子琴譜,沒有一冊是全新的,看起來都被翻過很多遍,而最後這本,看起來最舊。

鐘關白把那本作品集拿起來,翻開,裏面有一些标注。鐘關白不是那種會把裝飾音與情感要求全寫在琴譜上的作曲家,所以那些标注,大概就是陸早秋自己的解讀。

他對着陸早秋的标注彈了一曲,覺得很有趣,仿佛可以聽見陸早秋是如何彈他寫的曲子的。一曲一曲彈下來,每一曲彈罷,好像就又離陸早秋更近了一步。

教室外傳來了說笑聲和腳步聲,快要到上課的時候了。

鐘關白彈着琴,忽然聽到有一個童聲喊:“陸老師好!”

片刻後,他便聽到了陸早秋的聲音:“早上好。”

另一個童聲響起來:“咦?裏面彈琴的不是陸老師嗎?”

鐘關白沒有聽到陸早秋的回答。

他只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像從前每一次朝他走來的時候一樣。

鐘關白坐在鋼琴後,彈着琴,在腳步聲停下的時候擡起頭,給了教室門口拎着小提琴盒的男人一個笑容。

陸早秋久久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他的眼神那樣幽深而灼人,只有見過他這般注視鐘關白的人,才會相信陸早秋也是一個有欲望的人。

鐘關白從《遇見陸早秋》開始彈,彈到《和陸早秋的第一年》,《和陸早秋的第二年》……一直到最後,他看着陸早秋的眼睛,彈下了因為那次演奏事故而沒來得及彈給陸早秋聽的《和陸早秋的第六年》。

上課鈴早就響過了,他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其他人。

鐘關白站起來,想要走向陸早秋。

“別動。”陸早秋說,“你坐在那裏。”

鐘關白又坐下來,陸早秋大步走到鐘關白身邊,傾下身,隔着鋼琴擡起鐘關白的下巴。

一個幾乎有些兇狠的吻。

“唔……嗯……”

吻得太深太久,唾液不受控制地從鐘關白的嘴角流出來,被陸早秋用拇指輕輕擦去。

“咚咚——”

兩聲敲門聲之後,音樂教室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了。

“陸先生,等一下的音樂課——”李意純的話音猝然一頓。

此時,她眼中十分嚴肅冷靜的陸先生正在教室裏十分不嚴肅不冷靜地托着鐘關白的下巴,而鐘關白雙目彌漫着霧氣,臉頰泛紅,嘴唇濕潤,齒間還洩出一絲難耐地低喘。

……

門被輕輕帶上了。

“陸大首席……”鐘關白的手在陸早秋的皮帶扣下方摸了一把,再順着襯衣扣子一點一點往上,手指劃到頸部,繞着喉結打圈,“你這是在音樂教室裏幹什麽呀?”

陸早秋繞到鋼琴後,捉住鐘關白犯上作亂的手,把人圈進臂彎裏,禁锢在自己大腿上。

“陸早秋……”鐘關白心裏甜蜜又歡喜,嘴上卻假惺惺地抱怨,“你在教室裏耍流氓。你看——”他把陸早秋的手往自己褲腿間凸起一塊的地方帶,“都怪你,這樣我怎麽出去?”

陸早秋說:“那就不出去。”

“那等下打下課鈴,有小朋友進來怎麽辦?”鐘關白問。

陸早秋輕嘆了口氣,把鐘關白放到琴凳上,再從櫃子裏拿出一本李斯特,翻到《Rondeau fantastique sur un thème espagnol‘El contrabandista’, S252》擺到琴譜架上:“彈琴。”

鐘關白望着琴譜,瞬間回憶起小時候練這首時的慘狀,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果然……

煙消雲散,心如止水。

等一下有一節音樂課,鐘關白饒有興趣地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欣賞陸早秋講課。

孩子們陸續走進來,年齡有大有小。特殊教育學校的規模不很大,年級也并不像普通中小學那樣分明。

在這裏講課和在音樂學院講課是不一樣的,在這間教室裏,陸早秋并沒有人師的樣子,他不講艱深的樂理,不講演奏的技巧,也并不喜歡叫人回答問題,因為有些敏感的孩子光看着他就會緊張。他總是演奏多于言語,單純像個誕生于音樂中的赤子,手裏捧着他覺得美的東西獻給所有人。

許多類似的特殊教育學校會想方設法教這些特殊的孩子一些技能,努力讓他們成為“有用”的人。

這很好,但他們其實也需要一些“無用”的東西,因為有時候,就是這些無用的東西,給了辛苦的人生一點熱望與暖光。

今天這節課陸早秋講克萊斯勒。鐘關白想,大約他來上過許多次課,所以現在已經講到了當代的小提琴家。

陸早秋先拉了《愛之憂傷》,然後就有小朋友問,能不能用鋼琴也彈一遍。

往常這樣也常有大膽的孩子提這類要求,陸早秋有時候會彈,有時候則會坦然承認,他不知道或者不會鋼琴版本。

跟其他小朋友一比,大只得非常顯眼的鐘關白在最後一排高舉起了雙手,自告奮勇:“陸老師,我會!”

小朋友們集體朝身後看去。

有大孩子認出了他,喊:“阿白哥哥!”

随着幾聲“阿白哥哥”,鐘關白已然成了這些孩子的同輩。在這個神奇的情境裏,他完全把自己當成了陸早秋的一個學生,樂颠颠地上去炫耀他會彈一首其實毫無難度的曲子。

明明是一首憂傷的曲子,鐘關白卻把它彈得像一件帶着陽光味道的白襯衣,溫暖又幹淨。

等他彈完了,一個看不見的小男孩說想知道彈鋼琴的哥哥長什麽樣子。

鐘關白走過去,蹲下來:“你摸摸看。”

小男孩摸了摸,笑起來:“真好看。”

鐘關白把陸早秋也拽到身邊:“你再摸摸陸老師。”

小男孩摸了摸,又笑着說:“真好看。”

鐘關白起了壞心眼,清了清嗓子,故意問:“咳,那,誰更好看?”

“我……”小男孩不知所措。他不自覺地朝鐘關白那邊靠了靠,本能地畏懼于對陸早秋發表任何意見。

陸早秋摸了摸鐘關白的臉,從眼角眉梢摸到鼻梁嘴唇,極溫柔,最後拇指停在唇邊。

摸完收回手,陸早秋對小男孩說:“我也摸過了,阿白哥哥更好看。”

小男孩點點頭:“陸老師肯定不會騙我。”

鐘關白面紅耳赤:“……”你們陸老師現在才、才不是什麽正經人呢。

下了課,鐘關白拉着陸早秋在校園裏散步,邊走邊問:“今天還有沒有課?”

陸早秋:“只有剛才那一節。”

鐘關白:“那你本來打算上完課去幹什麽?”

陸早秋沒說話。

鐘關白看了看四下無人,便啃了一口陸早秋:“告訴我。”

陸早秋:“……醫院。”

鐘關白:“我要陪你去。”

陸早秋:“只是去複查。”

鐘關白:“我要陪你去。”

陸早秋:“……好。”

兩人走了一會兒,鐘關白突然停下來,踢了一下地面的小石頭:“陸早秋,我很生氣。”

陸早秋不明所以:“生什麽氣?”

“你什麽事都自己偷偷做,從來不告訴我,去醫院也是,來學校講課也是,還有……”他執起陸早秋的手,在指間的疤痕上摩挲,“這個也是。我并沒有你那麽聰明細心,很多時候我都後知後覺,總是讓你一個人。

“你背着我準備飄浮着鋼琴的禮物,背着我去做手術,背着我去找老師,背着我捐款、替我做我本該做的事,背着我準備戒指,背着我去看病……”

鐘關白直視着陸早秋的雙眼,緩緩道:“陸早秋,你連愛我這件事,都要背着我做。”

“阿白……”陸早秋輕輕喊出的兩個字像一聲嘆息。

“陸早秋,接下來的日子還很長,足夠我了解你的全部。”鐘關白一邊暗中看着陸早秋的眼色,一邊努力氣鼓鼓道,“如果你不盡快改正,那麽,我将花一生來反抗你偷偷摸摸的行為。”

Chapter 50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Joseph-Maurice Ravel】

兩人走出校門的時候,陸早秋的表情極細微地變了變,蹙起眉,望向遠處。

鐘關白也朝那個方向看,沒看出有什麽奇怪的:“怎麽啦?”

陸早秋有些疑惑朝遠處走去,鐘關白不明就裏地跟着。

走了一陣,他發現陸早秋停在他早上買雞蛋灌餅的攤前。

鐘關白:陸早秋什麽時候也開始吃雞蛋灌餅了?

陸早秋在攤前站了一會兒,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想起音樂教室裏那個吻,于是轉頭對鐘關白道:“它們聞起來像你。”

鐘關白聞言哈哈大笑,順便引誘道:“要買一個嘗嘗嗎?”

陸早秋平靜拒絕:“我嘗過更好的。”

鐘關白:這裏有人耍流氓。

但他只這麽想了一秒,一秒後就十分高調地牽起陸早秋的手,正色道:“正是!”

陸早秋的車就停在附近。但凡鐘先生沒病沒痛沒喝酒,總是十分樂意當陸早秋的車夫,此時更是殷勤萬分,拉車門系安全帶做了全套,關門前又讨了一個吻,這才老實地坐上駕駛座開車去陸家新收購的一家私立醫院。

鐘關白說:“等一下我要一起進去。”

陸早秋說:“在診室外等我。”

鐘關白伸出一根手指,撓陸早秋的手心,并堅決抗議道:“我不接受。”

陸早秋低聲說:“阿白,其實我……”他一向坦然,此時卻像有了難言之隐,“……你在外面等我。”

“不行。”鐘關白說,“我要知道你的情況。陸早秋,我走了很多彎路才學會一樣東西,就是我沒法同時做太多事。從今往後我的所有時間都是給音樂的,還有,給你的。讓我陪你一起,無論什麽事。”

他一邊開着車,一邊自然而然地說出這番話,倒不像是宣誓與承諾,只是在平平淡淡描述自己已經在做的事。

陸早秋終于妥協道:“好。”

他們到的時候剛好是預約的時間,護士來門口接陸早秋,說醫生已經在診室等了。

這時候,鐘關白的手機震了起來,一看是賀玉樓的號碼,不能不接。

鐘關白對護士說:“我在外面接個電話先,我是陸先生的——”他本來想說合法配偶,可是一想,他們不僅不是合法配偶,甚至沒求婚,連未婚夫也不是,于是口不擇言道,“我是陸先生的心肝寶貝,一會兒一定要放我進診室,我要陪他。”

護士認出了鐘關白,但還是非常專業地看向陸早秋,詢問意見。

陸早秋點點頭,面不改色地:“他是。”

護士引着陸早秋去了診室,鐘關白在外面接電話:“賀先生?”

電話那邊響起少年的聲音:“鐘老師,是我,賀音徐。”

“咦?小賀同學,你是不是偷拿你爸手機了?”鐘關白簡單粗暴道,“我有事,你現在有一分鐘時間把事情講清楚,計時開始。”

賀音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和平時不太一樣:“……這是我的號碼,只是以前手機一直由我父親保管。抱歉,打擾鐘老師了。”

鐘關白:“五十五秒。”

賀音徐:“我還是下次再打給您吧。”

鐘關白:“四十九秒。”

賀音徐:“……”

鐘關白:“四十五秒。”

賀音徐:“鐘老師……”

鐘關白:“四十二秒。”

賀音徐:“溫先生會變成我的……繼母嗎?”

鐘關白:“……”

賀音徐:“我知道,溫先生是很好的人,但是——”

鐘關白:“你等等。我保證,小賀同學,老師并不想做你的繼母。”

賀音徐:“可是,我父親說,他以後都要和溫先生一起生活……鐘老師……在我的記憶裏,我父親幾乎沒有笑過,哪怕我琴彈得再好,他也不會很高興。我一直很想被他認可,一直努力不辜負他的期望……可是他跟溫先生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高興,有說不完的話……鐘老師,我以前以為,父親就是那樣不茍言笑的性格,可是現在我發現,不是的,他其實也會高興,只是可能……”電話那頭的少年像是哭了,“我并不是父親喜歡的兒子……對不起,鐘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些話給您添麻煩,只是……莫名就很相信您……”

鐘關白聽到前半部分已經覺得頭大,聽到後半部分想起來唐小離說自己招小朋友喜歡,頭更大了:“你現在在哪裏?”

賀音徐報了地址,是一家酒吧。

“現在才幾點就喝酒?”還是上午,怪不得對面很安靜,鐘關白突然想起來就算是半夜賀音徐也不能喝酒,“再說你還沒到法定飲酒年齡吧小朋友?”

十分守法的賀音徐小朋友答道:“……我點了一杯可樂。”

鐘關白:“你聽着,我現在有事,你,原地坐着喝飲料,等我辦完事來接你。帶夠錢了嗎?如果要我來給你結賬的話,我建議你不要點超過五十塊的飲料,我現在很窮。”

賀音徐:“帶了我父親的卡。”

“那好,無酒精飲料随便喝,不要搭理陌生人,等我去接你。”鐘關白挂了電話,去找陸早秋。

護士看到鐘關白,沒等他開口,就直接領着這位“陸先生的心肝寶貝”往診室走。快到的時候,護士低聲介紹道:“陸先生已經複查完了,現在應該在進行鼓室注射,您可以等注射完陸先生休息的時候再進去。”

“鼓室注射是什麽?”鐘關白一邊問一邊輕手輕腳地跟着護士走到診室門口,準備做一個高素質病人家屬。

“鼓室注射是一種微創的治療手段,刺破鼓膜,将藥物送入中耳腔……”

鐘關白隔着透明的窗戶看到了陸早秋,護士的解釋像某種正在被調小的背景音,漸漸地聽不到了。

陸早秋躺着,整張臉、甚至嘴唇都被醫用強光燈照得過分蒼白。醫生正将一根注射器慢慢伸入陸早秋的耳內。鐘關白看着那根金屬針頭一點一點消失在陸早秋的耳朵裏,陸早秋閉着眼,神色仍是平靜的,只是眉心有一道極淺的皺褶。當醫生将注射器的液體全部推入他耳內時,纖長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滴眼淚忽然流了出來。

只是一邊眼睛,只是一滴眼淚。

鐘關白看着那一幕,感覺好像親眼看着一棵自己仰望多年的松樹突然死了。總覺得那棵樹很堅韌,會永遠站在高山之巅,在風雪之中開出花來,永遠不死不敗不朽。

鐘關白忽然覺得下巴有點癢,一摸發現自己手上也沾了淚。

“很……痛嗎?”鐘關白問。

可是問出口,又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刺破鼓膜,當然很痛。

護士在一旁輕聲道:“第一次比較痛,這是陸先生第二次做鼓室注射治療了,應該疼痛感比較小。”

“那他……為什麽哭了。”鐘關白吸了一下鼻子,轉過身去不讓護士看到自己的眼淚,“抱歉。”

“你可能不知道,他不像我……”鐘關白粗魯地抹了一把臉,“他就像一個……我不知道怎麽說,他就像一個神仙,像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怎麽會哭呢?”

“應該是生理性的流淚。鼓室注射的時候,病人會感覺液體從耳朵流向鼻腔與口腔,且不能吞咽,可能對于陸先生來說,這樣的感覺比較難以忍受。”護士小心地措辭道,“而且……陸先生是病人啊。”

神仙的話,應是不會生病的。

可是陸早秋總是完美而強大,似乎永遠沒有脆弱的時候,就連失去聽力的時候,他都沒有失去控制,可能只有剛剛發現聽不見的那幾秒不那麽冷靜,之後便開始安撫鐘關白、與陸應如溝通、開始接受聽不見的事實、接受治療、學習手語、嘗試用手指來控制小提琴的音準、像從前一樣拉小提琴……

鐘關白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因為陸早秋實在太好了,他便真把陸早秋當作了神仙。

可是陸早秋不是大理石上一座完美無缺的、不知冷暖悲喜的雕塑,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人會動情、會吃醋、會失望、會生氣、會犯錯、會笑、會哭、會拿愛人沒有辦法、會遇到一只亂跑的螃蟹不知該處理……

此時的陸早秋正按醫生的要求側卧着,讓剛送完藥的那只耳朵處于上方。這樣側卧的姿勢讓他看起來不那麽有安全感也不那麽強大,孤零零的,像個沒有人關心的孩子。

醫生從裏面打開診室的門,對鐘關白道:“需要側卧休息三十分鐘。”

鐘關白小聲問:“複查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說:“從這次的結果來看,上一次接受鼓室注射的效果不錯。如果是普通人,其實這樣的聽力已經足夠了,只是陸先生想恢複到以前的聽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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