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HELLO DICK!
S市夏天的天氣預報極少會聽到超過36度的高溫,但是每天的體感溫度卻要比預報裏面的魔幻許多。
連續了一個禮拜的“36度”的晴熱天之後,S市終于等來了一場瓢潑大雨。然而這雨并未有讓這座城市的溫度降下來,反而連本來還有些涼意的晚上都變得十分悶熱了起來。
丁洋覺得自己像是煎鍋裏的水煎包——快被煎熟的時候被人打開鍋蓋來一瓢水再焖一會兒就可以出鍋了。
丁洋家裏雖然裝了空調,但也只在樓下裝了一臺。倒不是為了省錢省電,只是永福裏這樣的老舊建築牆上挂着的年紀比他還要大的供電線路根本承受不了兩臺空調同時運行所産生的電壓。
然而,空調的冷氣都是往下降的,即便是敞開着大門,丁洋睡覺的閣樓依舊很悶熱。所以他晚上寧可出去跑車也不愛在家呆着。
晚上的單子大都是把客人從飯店或者酒吧送回家。偶爾也會載到辦公樓裏可憐的社畜加班到深夜打車回家,睡上兩三個小時就要再去擠地鐵上班。
這天,丁洋就接到了一個這樣的單子。他淩晨1點在市中心寫字樓接上了一個姑娘,夜色很深燈光昏暗,他看不清姑娘的長相,只知道她穿着一身精致的職業裝,頭發有些淩亂。
姑娘上車後,只在他确認手機號的時候嗯了一聲,然後就再也沒說話。
目的地是中環外的一個老小區,原本從城市高速路走的話半個小時就能到。但這天不巧,要走的那段高架封閉,丁洋只能一路走了紅綠燈很多的地面。
丁洋一直覺得馬路上的紅綠燈有個很神奇的點,往往第一個遇到的是綠燈的話後面的路段都會暢通無阻,但一旦遇上一個紅燈,後面的路段就幾乎每個路口都要遇上。丁洋今天遇到的情況就是後者。
在第五個紅燈路口停下的時候,丁洋已經有些煩躁了,小聲嘟囔了一句:“怎麽那麽倒黴。”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後視鏡,發現後排的女乘客正倚靠在車窗上,身體一顫一顫的。
丁洋覺得奇怪,他把車載音響裏放着的午夜情感類電臺節目的音量調小,然後就聽到了後排傳來輕微的啜泣聲——那個姑娘在哭。
“小姑娘,你沒事吧?”他問。
女乘客沒理他,繼續自顧自的啜泣,只是好像比剛才更傷心了。
丁洋吓壞了,說:“诶,你別這樣,是受壞人欺負了嘛?要不我直接把你開去公安局報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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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乘客邊哭邊搖頭。
“真的不用?”
女乘客點頭。
紅燈跳了綠燈,丁洋的視線轉移到了前方道路上,可是心裏還是放不下後排乘客。
他開始啰嗦地說一些自覺得能安慰到人的話,上學那會兒他還是很會哄女孩子開心的:“那是上班受了什麽委屈?我看你在那麽高級的寫字樓裏上班,應該是挺辛苦的吧,但掙得也多啊。想想工資,就不委屈了……”
“昨天是我生日……”他聽見後排女乘客低聲說了一句。
“啊?那是高興事啊,那我送你個遲來的祝福,祝你生日快樂啊。”丁洋說。
女乘客沒有接受他遲來的祝福,哇得一聲從原來的小聲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可是加班結束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丁洋緊緊握着方向盤,明白女孩為什麽哭了:“哎喲,只是東八區過十二點了,世界上還有好多其他國家還沒過呢!現在開始慶祝也還來得及。英國時間現在就還是在昨天下午,我來用英語跟你說句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
女孩大概是被丁洋的清奇的腦回路給震驚了,一時之間忘記了繼續嚎啕大哭。
丁洋乘勢而上,繼續說:“還有法國,也還在昨天。不過我不會法語……”
“Joyeuse anniversaire.”女孩含着淚接話。
“真了不起!你還會說法語啊。在那麽高級的寫字樓上班的人,是不是都得會個三四門外語?”
女孩小聲說:“我去旅行的時候學來的。”
“是嘛?”前面路口又遭遇了紅燈,丁洋把車穩穩停下,回頭對女孩兒用極為浮誇的表情說道:“不瞞你說,我從來都沒有出過國。”
女孩有些不信:“真的麽?”
丁洋說:“不可思議對吧?我看起來那麽洋氣的一個人。”
女孩噗嗤被逗笑了。
丁洋見女孩不哭了,自己也放松了下來。
一路上,他又東拉西扯地和女孩兒閑聊了一些有的沒的,十分鐘後車子終于抵達了目的地,一個九十年代老小區的門口。
“半夜三更的,我還是把你開到樓下吧。”丁洋說道。
“不用不用,小區裏頭車子停得擠,進去了很難倒出來。”女孩拒絕了。
丁洋也不堅持,知道有些姑娘是害怕讓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住處的,于是按下了手機上網約車軟件的到達按鍵。
“那就下車注意安全,檢查一下攜帶好了随身物品……”丁洋快速地用營業的語氣說了一遍對每個下車的乘客都要說的話,然後在最後加了一句:
“Joyeuse anniversaire.”
女孩說了聲謝謝,下了車。
丁洋目送她走進小區,長長舒了一口氣。
打工人真是不容易,他想。
丁洋點開手機,翻了翻好像附近沒有單子了,于是打算掉頭回市區,這個點酒吧門口應該挺多人要回家了。
依舊是走的地面道路,這次倒是一路綠燈。
丁洋心情很不錯,把車載收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裏頭正在放着一首十幾年前的老歌。
我的愛如潮水,愛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他其實不是喜歡聽情感類節目,只是這個電臺放的歌都是一些他學生時代聽的老歌。每次聽到,總能讓他懷念那時候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跟着喇叭裏傳出的曲調輕聲哼着。
“我再也不願見你在深夜裏徘徊……”
突然,他看到前方路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
他放慢車速,緩緩開過那人身邊,刻意轉頭看了一眼,然後猛地剎住了車。
“宋先生?”他放下副駕駛位置的車窗對那行人喊道。
那行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招呼,繼續以原來的步伐勻速向前行走着。
丁洋将車子靠邊停下,又朝着那人喊了一聲。
“宋如琢!”
他2.0的視力果然沒看錯,那就是丁生煎的現任寄養主人,自己的鄰居宋如琢。
只見此時的宋如琢下身穿着一條剪裁合體的西裝長褲,上身一件白色襯衣将袖管挽到了胳膊肘,一個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個手正挂着一件脫下來的西服。那兩根細長筆直的腿在路燈下拉出了很長的一條影子,很難不讓人注意到他。
況且,這一身都市精英的打扮雖然在市中心的商務寫字樓裏比比皆是,可是在這樣一個悶熱的半夜出現在無人的路邊就顯得格外的突兀。
宋如琢聽到了丁洋的第二聲呼喚,停下腳步,看向那輛突然停在自己身邊的車子。
他推了推眼鏡用力看了一會兒,終于認出了車上駕駛位上的人。
他走到副駕駛窗邊,彎腰朝着裏頭的丁洋微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你好啊。真是好巧。”
借着路邊昏黃的燈光,丁洋看看清了剛才遠看步履優雅的宋如琢其實早已經是滿頭大汗。
雖然那人似乎是努力将已經濕透了的頭發精心梳理了一番,但此刻宋如琢發梢和額角低落下來的汗珠還是暴露了他的狼狽。
“宋先生,您這是怎麽了?”丁洋問。
宋如琢朝他尴尬地笑了一下:“今天談項目談得晚了些,地鐵都停了,路上又攔不到車。”
“哎,現在路上揚招的出租車很少了。”
丁洋邊說,邊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努力探身打開了副駕駛位的車門。
“你是要回家是吧?我正好也要收工了,一起吧。”
宋如琢大概真的是快要支持不住了,輕聲說了句謝謝便拉門上了車。
丁洋看到宋如琢上半身的白襯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此刻緊緊貼在他的身上,顯得整個人十分纖瘦單薄。
他将車內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些,又将風口往自己這邊掰了掰。
“車門上有水,你自己拿了喝。”丁洋指了指副駕駛車門上備着的給乘客喝的瓶裝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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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感謝了。真是想不到會遇上您,您是專職開網約車的嗎?”宋如琢一邊費力地擰瓶蓋一邊問。
“嗯,是啊,開了好多年了。”丁洋猶豫着要不要幫他擰瓶蓋,如果對方是個女孩子他已經毫不猶豫的就把瓶子搶過來了,但對方是個男的……他怕傷了人家面子。
最後宋如琢還是自己擰開了瓶蓋,他舉起水瓶湊到嘴邊,仰着頭幾乎不帶停頓地将那瓶水250ml的礦泉水一飲而盡,最後喉嚨口發出了一聲松弛的而輕微的“啊”。
丁洋看着他纖長的脖頸下滾動的喉結發了一會兒愣,覺得這宋如琢真是每回見到似乎都和上回不大一樣。
他扣上安全帶,再次發動了汽車。
“下回還是手機上打車吧,有優惠券比手招出租車便宜。”
宋如琢在副駕駛上坐的筆挺,可能是不想讓被汗水浸濕的襯衣弄髒車椅的靠背。
他點了點頭:“我剛才下載了打車軟件,可是發現信用卡沒有綁定,信用卡又剛好沒帶在身邊……”
丁洋有些意外:“你到國內多久了?還沒用過打車軟件?”
宋如琢語氣平平地回:“以前偶爾會讓思睿幫我叫車。”
丁洋把着方向盤的手尴尬地松開又握了一下。
他扯開話題:“诶?你還要喝水嗎?我這邊還有。”
宋如琢禮貌地擺了擺手:“不用了,謝謝。”
“宋先生……”
“叫我Joshua吧。”
“Joshua”丁洋發現自己發不出那麽标準的美音來,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我們還是互相叫中文名吧,不然你也得叫我那個丢人的英文名了。”
“丢人的英文名?是什麽?”宋如琢好奇地問道。
丁洋手握着方向盤,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的路面,強忍着羞恥小聲說道:“Dick。”
宋如琢:“?”
丁洋又解釋:“因為小學時候喜歡迪克牛仔,覺得實在是太酷了,上英文課外教問我叫什麽名字,我就用了這個……一直用到中學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後來上大專看了一些原版電影才意識到這個名字不對勁。”
宋如琢看起來是剛明白丁洋如此緊張局促的原因,從鼻腔裏發出了很輕的笑聲。
丁洋聽到他笑了,反而覺得不再那麽尴尬:“所以我還是叫你宋如琢,你叫我丁洋。”
“其實老一輩人還是有很多叫Dick的,這個名字出現歧義還是五六十年代之後的事情。”宋如琢用不大流暢的中文努力地說着:“我在巴黎的時候,有個美國房東就叫Dick,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美國老爺爺。”
“巴黎?法國嗎?我聽你口音以為你是美國來的。你到底是哪裏人?”
宋如琢用盡量标準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回道:“我是中國人。”
丁洋對這個回答十分意外,轉頭撇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宋如琢。
宋如琢也正好看向他。
目光交彙的一刻他倆都不知怎地笑了出來。
車內氣氛一下子變得輕松了,丁洋有一句沒一句地同宋如琢閑聊起來。
宋如琢告訴他,自己的外婆小時候曾經在上海居住過,解放前外婆跟着家人一道去了澳大利亞。外婆和一起去澳洲的一戶世交的兒子結了婚,生下幾個子女。其中就有宋如琢的媽媽,後來媽媽去了美國,遇到了一代移民的父親并結了婚,生下了他。
他從小在美國長大,後來念大學的時候四處游學,畢業後的gap year他在非洲做了半年的義工,又去歐洲轉了一圈,後來頂不住父親的壓力還是回了美國找了一份看起來十分體面的投行工作。直到前年,他認識了來自中國的李思睿,兩人瘋狂地相愛。李思睿邀請他跟自己回中國創業,他欣然接受。
“嚯,這地球上還有你沒去過的地方嗎?”丁洋為他精彩的人生履歷所折服,不由得發出感慨。
“并不是為了去一個地方而去的,是為了去看看不同的世界,學一下當地的語言,感受一下不同的文化。”宋如琢說。
“嗯,不過不去當地其實也能學語言。就剛才,一個乘客教了我一句法語,你來聽聽,我說得标不标準。”
剛好遇到一個紅燈,丁洋将車挺穩,按下手剎,轉頭看向宋如琢認真地開口說:“Joyeuse anniversaire.”
噼啪。
丁洋聽見宋如琢手裏的空礦泉水瓶被捏出了一個刺耳的雜音,然後注意到那人臉上的表情也好像僵硬在了那裏。
“怎麽了?這話有問題?不是,剛才那姑娘難道騙我教了我一句罵人的話?”
“不是的。”宋如琢呆愣片刻後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你說得很标準,是‘生日快樂’的意思。但語法錯了,應該是Joyeux anniversaire。”
他擡手看了一眼手腕上手表,低聲說:“只不過,今天剛好就是我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