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傾城(十)
分手的第六個月,當我在其他城市參加一場婚宴時得知她回到了那座小鎮。
我很想見見她,于是我問她可不可以見一面,難得回來嘛,請她吃頓飯。她十分爽快地說:“好啊!正好今天只有外婆一個人在家,媽媽出門了。那我先餓着等你。”
關上手機屏幕我就狂奔到車站,趕上最後一班回小鎮的車。
可是半路上竟然堵車了,路上排起了長龍。我心裏特別着急。我跟她說對不起,讓她再等一等。她說:“沒事,我會等的。我現在在畫一幅畫,等你來了送給你。”我問她畫的是什麽,她神秘兮兮地說:“等你來了就知道了。”真拿她沒轍。
殘陽如血,夜拉上了它的簾。
到了小鎮,遠遠的就看到她坐在一家小賣鋪門口。我走了過去,她看到我連忙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她四處躲避着我的目光,那天她紮着頭發,穿着牛仔的超短褲,一副很酷的樣子。
“餓了吧?走!去吃飯。”我先開口打破了尴尬的氣氛。
她點了點頭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
天空已經如同潑了墨,她在我的左側一蹦一跳的。沒有一點點防備,她就突然唱起了BigBang的歌:“Boom!——sha ka la ka!!Boom!——sha ka la ka!!……”
她這個樣子真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女神什麽時候變成女神經了?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我用了一句當時的網絡語言來調侃她那傻逼的行為。她“哼”了一聲,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我們四目相對,開心地笑起來。笑聲之中我仿佛覺得她一直都沒有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把她帶到街角的那家小店,點了三個小菜和四瓶啤酒。
我們坐下來,她就用兩張衛生紙把那張桌子擦得幹幹淨淨,那是她的一點小潔癖,每次吃飯都這樣。擦完後坐直了身子看着我,那雙叫人落水的眼睛啊把我看得臉都快紅了。
我怕她會一直這麽看着我,忙叫她快吃點東西。她突然冒出一句:“你好像變帥了……”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撥得我的心髒砰砰亂跳,我強裝淡定地說:“啊?是麽,我怎麽反而覺得變醜了。”
這時她遞過來一張畫,畫上面是一只可愛的小鹿,小鹿的身上是大個大個的斑點,身後長着一對小翅膀。畫的下面是我的名字。
她說,之所以要在小鹿身上畫那麽大的斑點是因為看到的個性簽名。
原來是這樣,我當時的簽名是借用黃偉文的一句歌詞“如果我露出斑點滿身,可會被抱緊?”那是一只斑點狗的故事,歌詞要表達的是:我有很多的缺點,就像我有滿身的斑點一樣。如果你害怕了,請早點離開,因為我不想傷害你。但如果你愛我,就請抱緊我,我知道你會愛上我的缺點。
小鹿畫得很好,令我感動的是,盡管我們分了手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在關注我。而且心那麽細。
一開始我讓她喝點酒,她還只是小口小口的抿。兩三杯下肚後就開始搶我的酒喝。她的臉很快變得很紅。
她興奮地跟我講着她在新學校裏遇到的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我也傻傻地跟着她笑,我知道這只豬喝得有點高了,她的酒量一直都不行。她滔滔不絕地講,我都沒怎麽認真聽,我在想她喝多了回去肯定會被罵的。
我擋下她準備入口的酒,付了賬,我們走出小店。她跟着我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我想帶她去廣場走走,散散身上的酒氣。
來到小鎮的廣場,跳舞的大媽們早已回了家,原本熱鬧的廣場此刻顯得格外冷清。我們在廣場邊的大理石臺階上找了個地方坐着,談了很多關于朋友的事,但我們都很開心。好像就這麽回到了相戀的時候,仿佛什麽都是老樣子。但我知道那是我的錯覺。
我們好像沒聊很久,但看了看手機已經九點半了。
站起身後我提議從小路回去,因為從小路要比正路遠得多。我想跟她再多聊一會兒。她沒說話,又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們笨拙的走在田野間,那路極窄,僅容得下一人通過,再多一個人就只能側着身子,而且腳下的坑坑窪窪也特別多。很容易不小心摔進田裏。我看她笨得要死,幹脆牽起她的手,她沒反抗,任由我牽着。
我們牽着手,我在前,她在後,小心翼翼地走着。野草輕輕地掠過我們的褲腳,我們沒有說話,安靜地聽着彼此的呼吸聲和蟋蟀合作出來的夜曲。月亮小心地給我們指引着前方的路。那是一道多麽美的風景啊。
是啊,我們雖然已經分了手,但又在那個夜裏牽起了對方的手。我們都給了對方一次機會——一次再做一晚情侶的機會。我們心裏都清楚那可能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牽手,我們在那一刻忘記了曾犯下的錯,不對,我們都沒有錯,時間也沒有錯。我跟她之間說過多少次分手,總是以為覆水能再收。她不回頭,我不挽留,是什麽時候我們失去了糾纏的理由?
穿出田間小路是一條還在修建中的公路。公路上沒什麽人,四周寧靜又空曠。我們大搖大擺地走在上面。
路邊的草叢裏忽然有一個人影閃過,她緊張的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握緊她的手說:“沒事,別怕。有我呢!我曾經在社會上混的時候什麽場面沒見過啊?這算得了什麽?”她聽我這麽一說覺得還是有些道理,就沒那麽緊張了。我們走過那個草叢,也并沒有什麽人冒出來。我想大概是深夜回家的打工者吧。
那是個小小的插曲,我們繼續有說有笑地牽着手。我擡起頭望着滿天的繁星,一眼就找到了那顆最亮的星星,它好美啊,就和我身邊的這位一樣。它依舊在滿天的繁星中那麽特別。
她看我這麽入神地望着天上就問我在看什麽,我說沒什麽,就是覺得今晚的夜空很美。她也擡起頭看着繁星說:“是啊,好美!”我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當天她曾說自己是那顆最亮的星,我沒有問她,就讓那顆星星永遠地挂在我的天空裏吧。
我背起了她,這一次她沒有像剛戀愛的時候那樣亂叫。反而安靜地把頭貼在我的背上摟着我的脖子。我們一邊聽着對方的心跳聲一邊開心地交談,有時候我開的玩笑讓她生氣了她就十分用力地咬我,仿佛我現在都還能感覺得到她咬下去的痛。還好她沒真的生氣。
我背着她緩緩地走在那條公路上,我故意走得很慢想把和她最後在一起的時間拉長,最好長過一個世紀。
直到在她家不遠的一顆樹下才舍得把她放下來。
她從我背上下來就死死地拉着我的手,我問她怎麽了,馬上到家了怎麽不走了。
只見她的眼裏閃出了淚光,像平靜的湖面被風吹過泛起漣漪。清澈而美麗。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是愛你的,但我的大腦告訴我不要愛你……”她說。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話給刺痛了,她好像故意趁我沒防備的時候說出了我一直在等的話。我不知怎麽去回答,我大腦一片空白的說:“你喝多了就盡亂講話。”她拼命地搖頭說:“不是的,不是的!”我只好用我的九牛二虎之力把她硬拉到她家樓下。她卻抱住了一根柱子,我怎麽拉也拉不動她。我只好無奈地站在一旁。
她不肯回家。
就在這時,從她家那棟樓上竟然跑下來一只雪白色的貓。她立馬松開了緊抱着柱子的手,蹲下身去把那只貓抱在懷裏。但那只貓似乎只想拼命地掙脫她的懷抱,她不停的撫摸着那只貓試圖讓它安靜下來,可那只貓的小腿還是蹬個不停。
她嘟囔着嘴跟我說:“這就是我們家的貓,因為不經常回來,它都不認識我了。它曾經從樓上摔下來過,還好貓有九條命,它沒事。不過它現在快成一只流浪貓了,唉……拜托你件事好麽?如果你以後在街上看見它的話,就買點吃的來喂喂它好吧?我很舍不得讓它變成一只流浪貓。”
“當然可以了,”我說,“那我怎麽認出來是不是你那只貓呢?”
“嗯……只要你看見白色的,而且兩只眼睛的顏色不一樣,一只藍一只黃,那應該就是它了。還有……我要搬家了。”
是的,她後來也的确搬了家,似乎再沒有回到過那個小鎮。
我笑了笑說:“好吧,有時間我就來喂它。快回去吧,這麽晚了,待會兒會被罵的。”
“不,你先回去。我看着你回去了,自然就會上樓的。”她一本正經地說。
“這不是我該說的話麽?”
“唉呀,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啊。”
我拗不過她,只好說了再見就往家趕。
走了一截,我回頭望了望她,她仍然手裏抱着那只小貓。她也在路燈下看着我,我招了招手示意讓她上去。她也同樣招了招手。
好似這一幕在哪裏見過。
想起來了,以前她從麻将室裏偷跑出來和我私會之後都會躲在一顆樹的後面目送我回家。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早的就用餘光發現了躲在樹後的她。每次我走到樓下時都會故意回頭看向那棵樹,只見一雙美麗的眼睛又迅速藏進樹的影子裏。我很想笑她,但又很想落淚。我沒有一次拆穿過她。
我回到家就被老媽披頭蓋臉地訓斥了一番,老媽說:“你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你去哪兒了?!沒有時間的概念麽!居然玩到現在才回來!!”
對啊,現在幾點了。我看了看手機,天!居然已經23點了,不是吧!那我怎麽覺得才過了一兩個小時而已呢。也許吧,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時間老人總會頑皮地按下快進鍵。但是糟了!我摸了摸衣服的口袋,發現她送我的畫居然不在身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瞬間冒出了冷汗。因為那幅畫對于我來說太重要了,我已經不能再失去什麽了。如果以後連那幅畫都沒有了,我一定會遺憾一輩子。
但那時候真的很晚了,如果再出去找,回來不知道會死得有多慘!
不管了!我固執地沖了出去。老媽在身後憤怒地喊:“小兔崽子!你又要跑去哪兒?!”我頭也不回地說:“有東西忘記在朋友家了,必須去拿!”
當我跑到樓下的時候,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了。我拿出手機來一看是她發的消息,她問我到家沒有,我說到了,只是你送我的畫不知道被我遺忘在哪裏了,現在要去廣場找找。
很快她就回我:“你在岔路口等着,我陪你一起去找!”
我跑到岔路口時就遠遠地看見她早已在路燈下氣喘籲籲的等着我,她和我一樣不顧家人的斥罵聲跑了出來。
我們飛快地跑到廣場前,她突然加速沖向我們坐過的大理石臺階,當我正擔心那幅畫會不會被風吹走時,只見她已經拿着那幅畫向我蹦蹦跳跳地走來。
她說:“喏,這可是我先拿到的。”
我說:“嗯嗯,給我吧!”
我正要用手去拿那張畫時,她唰地一下就把畫藏到了身後。
我說:“怎麽了?”
她說:“想要的話……就先親我……”
我瞪大了雙眼看着她說:“別鬧了,快把畫給我,我們都好回去。”
她搖了搖頭說:“文生……”她的聲音在顫抖,我沒做聲,等着她說下去,其實是我自己已哽咽住了沒法開口。她停頓了一會兒接着說:“文生,我們……我們回不去了……”我點點頭,我知道這是真話,可聽見了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我的肩膀上。“所以……既然是最後一次,請把本該在未來吻下去的、擁抱的,一次性給我吧。”
我同意她說的話,我們擁抱在一起——在分手六個月後。
最後的那次擁抱也似乎真的擁抱了很久,也許在我們擁抱的時候,過去的一切都化為了一場夢。那個夢很漫長,卻不再有背叛和欺騙以及打在我右臉的那記耳光。那是個美麗的夢,夢裏只有蜜蜂和它的夜空,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我們小心地親吻着對方,熱吻中摻和着我和她一滴滴落下來的苦淚。苦澀慢慢向着心裏滲,誰能體會得到那種明明深愛卻不得不吻別的痛和無奈?何必抱怨曾令醉心是誰人,自願吻別心上人,糊塗換來一生的淚印。
我們就這樣走散在挂滿繁星的夜
……
第二天早晨她就乘車離開了小鎮,從此搬了家。我發去短信祝福她,我說:“謝謝你收留過我這個流浪的路人,我唯有感激。希望我們都能找到各自絕配的戀人,但願他們不出生在1874。”
她說她也很感謝我,但是絕配嘛,誰會知道呢,像我們不也曾算作是絕配的一對嗎?
呵呵,這句話一針見血,我不知道該怎麽回了,也沒有再回了。是啊,到底什麽樣的一對才能算作絕配,曾經不也是絕配麽?
雖然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們還是以朋友的名義偶爾還能聊上個一兩句,但我們漸漸都融入了各自的新生活裏,漸漸失去了聯系。互不打擾,就這麽一直到了現在。
我不是沒有在無數個失眠的長夜中想過要和她做普通的朋友,但事實證明真心相愛過的一對是做不了朋友的。與其小心翼翼地揮手寒暄,不如在凡塵裏做一對長久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