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牛夢箋

兩年來,學會的,莫過于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再無其他。

自從“死”過一次後,似乎漸漸開始學會“接受”,接受這世界長夜有盡、白晝有終。或許一個人在嘗遍了失眠和酒精的味道以後,自然而然的會變得溫和,我常常一個人把整個夜晚走完,試着在安靜中找尋答案。可是只有上帝才知道其中的代價:恐怕得用盡整個生命的時間。

誰變成了被烘烤的魚?誰又像一葉輕舟消失在海市蜃樓裏,永遠失去了方向?我不能知曉,也不必去知曉。我只想試着穿過這層胎衣。

有人說:“并不全都怪你。”

有人說:“這樣卑微不好。”

我也不願像愛玲一般“愛到塵埃裏去”。我只是一頭蠻牛,蠻牛而已。

本應再無續的,可我越是要把往事深埋腐化,它就越是要選擇生根發芽。而我,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把餘生的笑容都消耗殆盡。

1月30日,我和“小鹿”又再次回到小鎮。癡人如約而至,只是這一次,“小鹿”已經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原本是大年初三,俨然嗅不出年的味道。只有街角的幾處窗花在告訴着人們這裏曾洋溢着孩子們的歡笑。

走在逐漸陌生的街道上,我像個旅人一樣,四處張望着。這裏如今的模樣和我所預料的不甚差別:KTV、超市和工廠都可以在小鎮找到,高樓也在緊鑼密鼓地向上拔起。怪道我越來越像活在夢境裏——原來是“我”已經找不到來時的方向。

我和老同學藍約定在廣場上見面,我匆匆到達時她還沒有到。在等藍的間隙裏,我只面對着在建中的高樓吐着煙圈。

這時,視線裏出現了兩個極面熟的女生。

定睛一看,不覺深吸了一口氣。兩個人中,有一位像極了多年未見的周曉婧。可我還不敢确定。

藍乘車趕來後,和她寒暄了幾句,便看見那兩個女生往這邊走來。藍和她們打了招呼,這時我才認定下眼前這個人就是周曉婧。

許久不見的周,依然是那副模樣,和以前一樣的發型、一樣的裝扮、一樣的語調。沒有被時代牽着鼻子走的人,是最難得的。但我對她仍心懷芥蒂,仍會突然回想起當天的怒火。所以我看見她并沒有應該的“好久不見”,我只是無言地看着遠方。

別了廣場,和藍重游了曾經的中學。這裏有變的地方,也有沒變的地方。我懷戀在這裏度過的每一天,可惜,我們都像湍流中的一片枯葉,只能順流而下。除非,你有一顆必死的決心,和一個浸滿熱淚的枕頭。

就這麽魂不守舍地過了一個下午,藍回家後,我想起了正午在廣場遇到的周曉婧。回憶不受控地湧上來,我搖了搖頭,其實時間都過去這麽久了,物不是原來的物,人也不是原來的人了,沒必要總抓着過去的錯誤不放。于是在一番內心的厮殺搏鬥後,我決定放下心中的芥蒂像老朋友一樣和她聊聊過去的事情。可我無法确定她還在不在廣場,如果不在,可能沒有機會再見了。

我不安地走回廣場,遠遠地就看到周和另一個人站在雙人漫步機上。幸好她還在。

當我又往裏走了十步左右,周曉婧身邊的那個人更讓我呆在原地,大腦瞬間被抽得一幹二淨。

那是一個像極了姚錢的身影。

我開始不知所措,坐立不安。

我發抖的手不知從哪個包裏摸出來一支煙就點上。我狂抽了幾口,試圖讓自己冷靜。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可仍然難控制自己的眼睛要往漫步機的方向撇去。

我終究沒能低過好奇心,踩滅了最後一口香煙後,我就提着心髒向周曉婧她們走去。

當我靠近,眼淚也快出來。可我早已沒有淚——我看到姚錢正在開心地和周曉婧娓娓而談,一如從前。那是我夢裏的角色吧?怎麽還會出現在小鎮?

我繞了一個大圈走到她們身後,我的腳步已經不聽我的苦勸,它已完全聽命于那個失心的我。

我走到她的身前盯着她。我想竭力留住這個夢中的面容,便不知不覺地神游于物外。這真的不是夢麽?我一直在問自己。可是她又是那麽地清晰,教人如癡似醉。她的身體裏依然是那個幹淨、簡單的靈魂,仍然是三世書中無法記載的美。以及那副我多年來無法用筆刻畫出來的臉龐,自是一雙秋水眼。

“幹什麽!?”她突然沖我說了一句。熟悉的普通話瞬間把我拉了回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踱到不遠處坐下,背對着她們。

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或許不該開口。但我并不想走,因為這就是我望眼欲穿的夢啊。

我坐在原地一刻不停地抽着煙,這樣會好受很多。我想起在她微信裏看到的一張照片,那是她和男朋友的合照——他們用毛筆在對方的臉上畫了兩撇小胡子,很可愛很幸福。而我和她,卻沒有過一張照片,回憶哄騙了我但凡失去也是美。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照片時,并沒有我所預料的那麽撕痛。反而衷心地在祝福并且滿眼的羨慕(羨慕那個男生),一方面,我愛到不想成為她的牽絆;另一方面,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存在着兩個姚錢,一個是我三年前的小迷妹,另一個則是現在和姚錢擁有同樣皮囊的她。我覺得我只是和真正的姚錢失去了聯系,向左走、向右走之後總會相遇。(聽說,那男的也是個踢球的……)

我不停地打電話給陳彬,希望他快點來解救我,解救這尴尬的氣氛。可是陳還在從城區往回趕的路上。

正自胡思亂想時,我看見她和周起身離開了廣場。我的雙腿也不聽使喚地跟在她們後面,我想喊住周曉婧,可又不敢開口。只得厚着臉皮跟着,等着姚和她分開。雖然這種類似跟蹤的行為很惡心,但我就像被勾了去似的,就算像跳梁的小醜我也沒辦法呀。

她們繞了一圈又回到廣場,可能是見我依然這麽死皮賴臉的跟着,姚突然轉過身來氣憤地吼了一句:“你有病嗎?!一直跟着我!”

我撇了撇嘴說:“我在跟你嗎?我是在跟周曉婧好不好?”

聽完,她便跑過去跟周曉婧說:“我先回家,我走這邊,你走那邊,看翁文生怎麽反應!”

周點點頭,便徑直向廣場走去。我也跟了上去叫住她,她轉過頭來問:“怎麽了?”

我說,我想和你聊聊。

周無奈地說道:“其實她不能接受你這樣跟着她。”

“不!我真是在跟你,只是一直不好喊出口。”

“你也應該放下了。”周說,“她已經有男朋友,并且很幸福。可能她不會明白你現在的這副模樣,這只會讓她更反感你。你應該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

我笑了笑,說:“這麽多年我何嘗沒有努力放下她?我清楚她現在對我的看法,甚至知道她想要說的每一句話,不過都是那些,只是重複而已……如果換成是我,遇到這麽一個惡心的人,我也會感到讨厭或是害怕,我可以理解。”

“她只是想要你不再打擾她。”

“沒有打擾了……我現在看着他們那麽幸福,其實也挺開心的。”

周擡頭看着我的眼睛問:“你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嗎?”

我很堅定地說:“是的。當初和她在一起不就是為了讓她感到開心麽?只要她開心就好啊。”

這時,陳彬也從市裏回到了小鎮。我對周說:“這樣吧,我和陳等會兒要去喝酒。你也過來吧,到時候再細講。”

周說:“別喝酒好麽?不值得為了這些事情傷害自己。”

我噗地一笑,說:“不是的,我和陳在過年前就約好了要一起喝酒。只是恰巧遇到你。”

“那好吧,只是我可能要晚點才出來。”

我說:“沒關系,反正要喝到很晚。”

周曉婧回家後,我和陳就在廣場一角的火鍋店裏坐下。餐桌上早已鋪滿了金色的斜陽。

我和陳各點了四瓶啤酒和一瓶白酒,就着滾熱的火鍋,從殘陽一直喝到了燈火通明。煙也從未斷過。

大概□□點鐘的樣子,周曉婧發來消息說:“姚錢也要來。”我心亂如麻,沒有回答。

十分鐘後,周和姚果然找進店來。姚錢選了我的對坐,陳彬和周曉婧坐在我的兩側。姚錢四處打量着火鍋店,可能她也覺得這種場景有些尴尬。

我和周曉婧為了緩和氣氛,胡亂吹了一頓。拿起白酒就要喝時,周曉婧按住了我手中的瓶子說:“不能再喝了,翁文生。”我笑了笑,把瓶子奪回,說:“沒事的,才這麽點。”喝完覺着不盡興又向服務員要了一瓶。

周曉婧說:“好了,你們有什麽話快說吧!”

姚先開口說道:“我沒有什麽要說的,就是……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別加我QQ,別加我微信……嗯,就這樣。”

我點了點頭,一邊攪着鍋裏的菜,一邊說道:“這是肯定的……當然了。”這是我自己給自己造的高牆,縱使早生華發也要扛着。其實這番話我在前年的清明節就聽過一次了,不過是昨日重現而已。只是不變的,是我這頭牛罷了。

抽完一支煙後,我又接着說道:“其實,我知道自己以前有多不好,我知道她需要被體貼和關心,我沒能給她。她說過想要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戀,我也沒能給她。甚至連她最基本的自由,我也剝奪了……我還和她的男閨蜜吵過架。過去我有多差我知道,兩年了,我一直都在反省,反省我們為什麽走散。我也一直在改變,試圖彌補我的缺點。”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說了一些話,我發現當我在說這段話時,姚的嘴角向內抿了一抿,這個表情的細微變化和曾經吵架後她認真聽我講的時候一模一樣。

周曉婧說:“我覺得你們都沒有把心底的話給說出來。”是啊,起碼我沒有,但我不知道怎麽去表達。

我問姚:“你和他……多久了?”

她看向了我,說:“從認識開始算嗎?……三個月了。”

“三個月……”我輕聲地重複着。我和她之間隔着濃密的蒸汽,亦真亦假,這真的不是夢麽?

“姚錢,我還有一個問題:加你的答案‘多情只為——’後面是什麽?你告訴我吧,我不加你。”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我想不起來了。”我說:“那好吧。”

氣氛又一次凝固,此刻的鍋底仍然有氣泡往外冒出,滾燙的湯汁像血一樣沸騰着。煙霧交織,正如我的心一般:朦胧、迷失。

至于後面又喝了多少,她幾時走,我幾時回,已記不大清了。

我只記得當我把同學送出廣場再回來時,還欲要酒,周曉婧就立馬叫老板把火鍋收了。陳随後吐了一地,我也只好扶着陳離開了。(也或許是陳扶着我離開的。)

我們昏昏沉沉地來到一家KTV,陳就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不想回家。我突然也“哇”地吐了滿地,意識到失态以後,我就硬拽着陳往他家的方向逃去。我和陳兩個人在公路上肆無忌憚地左晃右晃,大聲地吼叫着一些亂七八糟的鬼話,腳下像踩着棉花似得沒了輕重。但我們似乎很開心,沒理由的開心。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偶被兩盞路燈嘲笑,偶有車燈閃過。不知道我們是如何被上帝庇佑到家的。

周在那天晚上發了一個說說:“今晚風很大 聽你們說了很多話 以後的路都得好好走 例如 各自安好 @你已山清 @說書人 ”

我不明白這一夜是讓我打開牢籠去重生的鑰匙,還是千千結裏新的一根繩索。而我,依然記得陳彬詩裏的那句:我從少年走到了天堂。

我沉迷的不過是上一個姚錢的幹淨和單純。我愛她,不過是因為上一個姚錢也是這麽愛我,僅此而已。

我一直記得她幹過的一件傻事:

那年夏天,我回了老家。她說給我買了一盆小花,準備等我回來時送我。我也一直滿心期待着,并且每天都向她詢問小花的狀況。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好可憐啊,花兒死了。不能送到你手裏了……”我很疑惑,一問才知道,原來賣花的老板告訴她這種花是喜陰的。而這座孤城的夏天又是極其炎熱,她擔心花兒會被熱死,于是就幹脆放進冰箱裏。結果花兒沒被熱死反倒被凍死。

對她的這種傻,我也很無奈。你想想,那可是冰箱啊!喜陰也不是這麽喜的吧。真是可憐了那盆小花,竟淪落到她手裏,也是命中一劫吧。

但或許我愛的就是這樣子的她吧。

半年前,我遇到了一個像極了姚的女生。她叫L,學霸加八百米長跑冠軍。她常戴着一副黃框眼鏡,紮着丸子頭,消瘦的身材讓我常常覺得這就是姚。

我心甘情願的付出了很多,也似乎在那段時光裏脫離了苦海。可時間一長,我還是發現了她們的不同,畢竟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我喜歡的也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姚的影子,也就那麽一點點影子而已。

她說過,她想把我拉出泥潭。只是發現我已經被那段感情毀了自己。淚水瞬間灌滿了眼眶,她好像戳穿了我的面具,把我打回原形。但我對她說,不,是我自己毀了自己。

有一天L向我詢問了加密相冊的答案。她看過後跑來問我:“那個女生是你妹妹麽?”

我愣了半天說道:“是啊……是我妹妹……‘兄妹’”

她一副看穿一切的樣子對我說:“難怪!我就說怎麽這麽像你。”

“啊?像我?沒搞錯吧,哪裏像我了?”我算是吃了一驚。

“怎麽說……就是眉宇之間的那種感覺吧!”

“呵……是麽?你說她像我,我到底是該高興呢,還是該難過呢?”

“為什麽這麽說?”她皺緊了眉頭問我。

我沒有再回答。

……

在我提筆的前一周,幾乎每一夜夢裏都是姚。我不知道現在是怕失眠多一點,還是怕做夢多一點。亦或是,都習以為常了?

這段感情就如我身上的小鹿——永遠都是我生命裏的一道疤。雖然很多人都不解,但是當我看到小鹿在我身上流血的那一刻,我不後悔。我還要永遠陪着它,帶它去環游世界,帶它看遍人間的繁華和百态的人生。因為它是姚唯一留在我身邊的東西,小鹿便是我身上的指環。我會告訴每一個穿過我生命的人:它就是我整副青春的模樣。

雖然我是個敏感的時代病人,但幸得我還有瓶底的沙漠可以去追尋,我仍然對這個世界心懷感激。

兩年來,在“象牙之塔”和“十字街頭”中間徘徊。回絕過太多人的美意,又與無數的人擦肩。我不求參禪羽化,只求獲得人類最渺小的快樂,然後做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聽說,她在陽臺上栽種了幾盆娉婷的花朵,并且細心呵護着。而我,對花,也越來越癡迷沉醉。或許我現在期待的,正如伊迪特·索德格朗說的那樣:

在這五光十色的世界裏,我想要的只是公園裏的一把長椅,有一只貓在上面曬太陽,我想我該坐在那兒。一封信緊緊的貼在我的胸膛,我想,這就是我的未來。

2017年3月5日 夜

作者有話要說:

暖暖

兩年前的一個周六,陽光正好,我們都在家裏百無聊賴。她說想和我一起去學校打球,我同意了。

來到學校,籃球場上空無一人,嘿嘿,不錯,這才适合情侶。但我們才打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從上操場走了下來,我擡頭一看,居然是我們學校新來的體育老師。我和姚立即變得很緊張,若是被他發現了我們的關系那還了得啊!所以機智的我們裝作不太熟的樣子來盡量避免被看出貓膩。

老師把我們兩個叫了過去,心血來潮地說要教我們打籃球,我們也沒拒絕。(畢竟是老師,給個面子嘛。)他叫我們練習三步籃,由于我本來就會,所以很快就過關坐在一旁休息。而她卻一直在練習,我看着她那股練球的傻勁兒,失敗後又重來,沒有停止,這大概也是我喜歡她的一個理由吧。

黃昏在籃球聲中緩緩地到來,斜陽撒下了它的金色。我們和老師道了別,便向家裏趕。

我和她滿頭大汗的走在街上,她在前,我在後,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背影。當陽光溫柔地倚在她身上時,其實我的靈魂已單膝跪在她的面前說:“姚錢,嫁給我吧。我看到了未來。”

她回頭看到正在發呆的我,我們相視一笑。幸好沒被老師看出什麽來。

那是我沒有珍惜卻很簡單的幸福啊。

2016年 4月

讓我花掉一整副青春,用來尋你。

——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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