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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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大清福臨

作者:蒼白微

平生只落兩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

內容标簽:前世今生 天之驕子

搜索關鍵字:主角:龍吟,福臨 ┃ 配角:莊太後,多爾衮,臨胄,玉姬,季昂 ┃ 其它:隔世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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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凡

朔宮外的兩仙官喝過玉姬送來的菰花神酒,果然都醉入夢鄉,我乘機溜走。

經過東方瀾海時,海面照出我的影子,長及腳踝紛飛如雪的長發,還有蒼藍如海的衣袂,裙裾上銀白的龍紋。

我這副樣子下凡,必定會吓到此時的中聖……

玉姬見我停下,催促道:“還未到凡屆,此處不宜久留。”

我在水面輕輕一旋身,再看水面自己的影子,已變成烏黑到腰間的長發,月華色錦緞大清宮裝。

玉姬欲言又止,最後只道:“快去快回。”

望一眼瀾海深處,那裏似有波紋,在暗暗浮動。

父王,母後……我屏息默念一句,卻不再遲疑,朝身旁神色憂慮的玉姬道了聲“多謝”,便縱身躍入凡塵。

我叫龍吟,出生東方瀾海。我出生那年,海面七月飛雪,十分美麗,父王母後都道是吉兆。其實不然。

……

萬物自出生,便宿命已定,各行其道,互不相幹。

我素來知道。但當我從“命輪星圖”中看到輾轉塵世的中聖,看到他這一世命運比上一世更艱難時,我無法形容我心中的疼痛——沒有考慮後果,我偷走天界諸神之王臨胄所掌管的“司命”神珠,私逃下凡,妄圖改變中聖這一世命運。

雖則悖天逆命,但我想,我不貪婪,只消看見中聖渡過他此生最大一劫,便立即飛回神界,将司命神珠回歸原位。

最後望一眼浩淼天宇,那裏星辰棋布,命運交錯,我暗暗祈求:任何懲罰,龍吟都願承受,只是,請讓龍吟保護他一次。

時間緊迫,我走得甚急,因而便沒發現我轉身那一刻,瀾海上空驟然出現的俊偉身形。看見來者,玉姬倉惶伏跪海面,戰戰兢兢道:“玉姬參見王上。”

臨胄腳踏星光,淩駕衆生之上,他卻只是負手凝望遠處,許久,一拂袖,一轉身,乘風離去。

☆、墜馬

中聖這一世轉生為清朝入關以來的第一位皇帝,愛新覺羅氏福臨,即歷史上的順治帝。

福臨今年只有六歲,是名符其實的少年天子。

上午,我坐在武英殿他金座旁的銅鶴上,看他一本正經端坐着上早朝。他座前左手邊還放着一把華麗的交椅,交椅上坐着他年輕英俊的攝政王叔多爾衮。

福臨年幼,政務便都交由他的攝政王叔多爾衮處理。而且,福臨能繼承皇位,功勞最大的便是他這位攝政王叔,所以看得出福臨很信任多爾衮。

臨下朝,多爾衮向福臨請旨:“下午出宮行獵。”

福臨故作老成的小臉露出一絲驚喜,烏黑的眼眸亮的驚人,看來是很興奮,但他很快繃緊臉,做出高貴冰冷的模樣,老氣橫秋吐出兩個字:“準奏。”

這就是他母親孝莊皇太後不停向他灌輸的,所謂“皇家威儀”。

我在一旁望着,忍不住輕笑出聲。笑聲雖然很低,但在一片恭敬膜拜的皇家威儀中,不啻于“驚天動地”。

不少人擡了眼大着膽子朝我所在處看來。我明知他們看不到我,還是頰上一紅,悄然跳下銅鶴,一徑兒掠過大殿中央排排而立的文武百官,出了武英殿。

可憐原本垂首侍立在銅鶴不遠處的小太監,見衆人神色各異地看他,幾乎哭出來,用眼神辯解:“奴才,奴才沒笑,沒這膽子啊……”

金琉璃瓦,深紅宮牆,重重疊疊的殿堂,漢白玉鋪就的空曠廣場,藍天湛碧,浮着一線白雲。我在朔宮時,曾不止一次朝人間遙望,猜想中聖即将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但當我真正來到,還是結結實實驚嘆,這人間的皇家威儀,毫不亞于天上神界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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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我尾随福臨,也來到北京城南郊的獵場。

據聞,福臨自今年九月初率滿洲親貴由盛京入關,住進北京城,定鼎天下後,便被各種繁雜的瑣事纏身,一直被困在紫禁城內,這還是頭次出來。怪道他這麽興奮。

一行隊伍疾馳藍天下,揚起黃塵翻滾,像是要沖破雲霄。

為首是一匹黑亮的駿馬,馬上坐着福臨和多爾衮。他們身側圍着內大臣,禦前侍衛,八旗親貴,還有多爾衮的親信。福臨一身明黃繡龍紋勁裝,他身後多爾衮亦是衣飾華麗,氣勢迫人。

十月的天氣,天高雲淡,勁爽的風獵獵吹動。

福臨雖是滿頭大汗,但仍掩不住高興,出籠的鳥兒一般,他迎着風大聲道:“王叔,朕要自個兒騎馬!”

多爾衮手指在空中略一擡,整個疾行的隊伍瞬時停下。禦馬監的人速度牽了一匹小白駒上前。小白馬上配了精巧的金馬鞍,金箭筒,一派金貴氣象。

福臨利落地翻身上馬,引來周遭一片喝彩聲。他愈發高興,一手勒住馬缰,大聲道:“取朕的弓來!”

登時有人捧了一張雕畫龍紋的小金弓上前,那人是個十來歲的小太監,不情願地把弓捧給福臨,苦着臉道:“萬歲爺一定要小心,一定要保重龍體,奴才——”

多爾衮看福臨上馬,也騎上他的黑馬,出聲道:“臣會護在皇上左右,保皇上周全。”那小太監聽了多爾衮的話,心中雖不服,嘴上卻不敢言語,只是皺緊臉苦不堪言。

福臨爽朗一笑:“看朕打只野兔子回去孝敬皇額娘!”

他說罷,眉毛一揚,雙腿一夾馬腹,一揚鞭子,那小白駒已撒開蹄子,踏雪飛燕一般,一陣風在荒原上疾馳。多爾衮揚鞭正要跟上,卻是他右手邊有個年輕的貴族輕聲道:“哥。”

多爾衮一愣,回頭看向那貴族:“何事?”

那年輕貴族正是多爾衮的胞弟,多羅豫郡王多铎。多爾衮與多铎年幼失怙,繼而喪母,相依為命長大,頗多磨難,因此多爾衮對他這弟弟頗為愛護。

多铎一眼望見福臨騎白馬已然跑遠,便只道:“哥哥小心。”

多爾衮心中雖詫異,面上不動,便馳馬追随福臨。多爾衮一動,他身後大撥人馬便也緊随而上。然,就在他們跑出十步左右,遙遙便見福臨所騎的白馬突然瘋了一般,開始左右奔突,而後揚蹄長嘶一聲,将福臨小小的身子甩了出去!

事出突然,荒原上陡然驚呼不疊,多爾衮面色瞬間慘白,縱馬瘋了一樣往前沖,嘴裏喃喃叫出兩個字:“玉兒……”

我顧不得許多,身子掠上前,趕在福臨落地之前,用右手緊緊抓住他的左手,屏息凝神施了一個“定身咒”。我倆的身子便半懸在空中,頓了一頓。

福臨臉色發白,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但小手還是抓住我,只擡起一雙還算鎮定的黑眸不住往我這裏瞧。

我知他瞧不見我,緩緩解了咒語,于是拉住他飄落地上。

一落地,我便要抽手,誰想他的手陡然收緊。眨眼,多爾衮已馳馬近前,一個翻身下馬來到福臨面前,雙手抓住福臨的小肩膀,急聲問:“你怎麽樣?沒事吧?”

多爾衮面上神色變幻,神情緊張,倒不像裝的。京中盛傳他有帝王之能力,帝王之威望;更有秘傳,說他有廢幼帝自立的念頭。諸多傳聞,滾滾而來,但他始終無動靜。

此時大撥人馬近前,一徑兒下馬匍匐跪地,将福臨和多爾衮圍在中央,黑壓壓一片。福臨仍抓住我的手,滿頭冷汗,神色卻平靜下來:“朕沒事。”

他話音剛落,便見方才那個小太監,驚叫一聲:“手!萬歲爺的手流血了!快,快傳太醫!”

福臨和多爾衮同時低頭。多爾衮抓過福臨的左手來看。福臨雖攥緊了我,但我在這世間只是個元神,無形無影,與游魂無異,所以多爾衮透過我的手,看見福臨的掌心。

血肉模糊。多爾衮低吼了聲:“太醫!”

登時有個老太醫抖着身子上前,恭恭敬敬捧過福臨的左手。那老太醫查看半響,打開身側的藥匣子,要替福臨上藥。

“聖上,奴才恭請您把手打開,這樣拳着手指,奴才怕藥上不勻,留下疤痕。”那老太醫跪在地上,顫巍巍道。

福臨因拉着我,手保持微拳的形狀。我欲将手收回,福臨不肯。我拿眼瞪他,他也陡然向我看來——我驚愕不已,他應該也不能看到我才對。

卻見福臨盯着我身後不遠處看了片刻,陡然邁步,他小身板直接從我身上穿過去,朝我身後那匹倒地的白馬走去。伏跪的人慌忙為他讓出一條道。我被他拉着無法掙脫,只得也跟上去看。

那白馬口吐白沫,已然死去。金馬鞍上的珠玉四散滿地,金箭筒也被甩在遠處,金箭一支支散落,泛着冰冷的光澤。

四下裏一片寂靜,獵場裏風也逃匿而去。多爾衮目色幽冷滑過多铎,多铎面色發白,眼中卻還有一絲憤憤。多爾衮冷斥一句:“将禦馬監的人拿下!”

禦前侍衛應聲一躍而起,将隊末兩位戰戰兢兢的小太監拿下,多爾衮頭也沒回,寒聲道:“就地正法。”

福臨小身子抖了抖。所有伏跪的人都抖了一抖。

獵場裏日色陡然昏暗,帶上秋的凄迷。沒有人能抵抗這位叔父攝政王的命令。風肅殺地卷過,傳來遠處凄厲的哭嚎:“冤枉!皇上!奴才冤枉……”

很快,一絲血腥味随風彌漫。

我對這世界并無知覺。換而言之,在這人世間,我只能做個漠然旁觀者,不得插手任何事。只因我偷了“司命”神珠,才能偶爾借助神珠的靈力做些小動作。但“血”這個東西,橫亘“人、神、鬼”這三者間,而三者間最怕“血”的便是崇尚潔淨和仁善的“神”。我一聞到那股味,胸中惡心,膝上一軟便坐倒在地。

于此同時,福臨也膝上一軟,跪坐在地,似要幹嘔。

多爾衮見狀,手臂一伸,已抱起福臨躍上馬背。福臨不留神便松了手,卻不忘朝緊随他身側的那小太監道:“吳良輔,将那白馬厚葬了!”

我坐在那蒼茫日色裏,目送多爾衮縱馬攜福臨遠去,心中隐隐擔憂,不知這“墜馬”一事是否是多爾衮授意?若是多爾衮所為,福臨處境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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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于行獵時“不慎墜馬”一事很快傳遍紫禁城的大小殿宇各個角落,紫禁城內人人自危,生怕與此事摻上半點關系。到處都靜得可怕。

慈寧宮內,福臨窩在他母親莊太後的懷裏,由着太醫小心翼翼替他上藥。血肉一沾藥水,疼得厲害,他身子一顫一顫的。莊太後柳眉輕蹙,美麗的眼中蒙上一層水霧,黯然不語。

多爾衮負手立在一旁,亦是無聲。

倒是福臨勉強笑一笑:“皇額娘,兒臣是真命天子,有神靈護佑,真的沒事!”莊太後勉強一笑,把臉轉向一側,拿帕子悄擦了擦淚。多爾衮不耐地朝那太醫道:“到底傷勢如何?”

“回王爺的話,聖上龍體無大礙,只是這……皮肉之苦……免不得。”太醫深埋着頭,滿頭冷汗道。

好不容易包紮完,莊太後吩咐吳良輔好好伺候,便起身出了寝殿。多爾衮不做聲跟上。

吳良輔抱住福臨的手,一面吹氣兒,一面哽咽道:“萬歲爺,您這是要了奴才的小命兒啊,多虧太後開恩——”

“朕還沒死呢!”福臨一下坐起身。吳良輔一噤聲,不敢說話。福臨思忖許久,問:“你可看到是誰救了我?”

我正走進門,聽他問,便立在門邊不動。吳良輔傻了傻:“不是皇上自個兒身手好,所以危急情形下仍能穩當當落地麽?”

福臨眉頭深鎖,又倒回榻上,擺成一個大字,疲倦道:“罷了,都是些沒用的東西。”我來到床邊,想摸摸他氣悶的小臉,手卻從他臉上穿了過去,撲空。

說來也怪,因為只是元神下凡,所以我對這世間一切都不能真實接觸,但我的右手與福臨的左手,卻能于無形中碰觸,并且相握。我的右手,他的左手,仿佛便是我與這人間唯一可以相接的地方。

福臨似是倦了,翻了身便睡去。我心裏也有些倦,便走出去,想到外頭透透氣。經過側殿時,聽到裏頭傳來多爾衮低沉的話語聲:“玉兒,這……是個意外。”

☆、□□

我初來人世,雖則厭煩這世間的勾心鬥角,但一顆心到底充滿新鮮和好奇。曾查看“命輪星圖”時,不經意看到福臨的母親與這位攝政王叔之間也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當下不由從守在門口的蘇茉兒身邊擦過,大大方方穿門而入。

繞過大理石圍屏,便見月光輕盈的窗棂下立着一位身姿纖窈的宮裝美人。梳大清時興的兩把頭,穿雪青缂絲旗袍,眸光無聲望着窗外寂寂月色。

神界多美人兒,容顏剔透無暇,舉止清靈飄渺,但看多了未免不實在。而眼下這有血有肉的,真真實實的含淚凝霜的美人兒,看着讓人由衷心生愛憐。在天上查看星圖時,我自知福臨的這位母親孝莊皇太後,是個有勇有謀巾帼不讓須眉的女子,所以暗猜她必是霸氣外露,讓人一看便望而生畏。

但真實見了之後,發現她目光柔和,神情于飒爽中又帶幾分蒙古女子少有的楚楚可人,只是美眸中不時閃過的冷靜與深思,讓人暗暗心驚。

莊太後擡手撫上窗棂,輕輕道:“我并未怪你。”

多爾衮固然英雄蓋世,殺伐決斷毫不手軟,此刻也束手無策。他兩步上前,沉聲道:“這件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你一個交代。”

多爾衮今日在獵場時眼神冷而狠,全然一個冷酷無情的王者。一旦面對莊太後,卻泛着無盡的柔軟與無奈。

我暗思:莫非這就是母後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最虛弱的地方?再堅強的英雄也不例外?擡手撫上心口,幸好我不是人,幸好神界不會有人間這樣繁複糾葛的情與愛。

“本宮替皇上謝謝攝政王。”莊太後朝多爾衮福了福身子。

殿內氣氛疏冷而僵硬。

多爾衮面上神情幾番變化,終于,他緩緩舉起右手,對月盟誓:“我愛新覺羅多爾衮,此生誓死守護愛新覺羅福臨,忠心無二,不離不棄。若違此誓,天地不容。”

莊太後眼角挂着一滴淚,瞬間滾落。

我自是知道這位攝政王叔多爾衮最後的下場,心中難抑悲涼,便轉身悄然離開。正值十月中旬,月輪如玉盤,皎皎挂在夜幕;滿天星子,放出璀璨奪目的光。

我坐在屋頂的琉璃瓦上,取出玉排簫,仰望星河如夢,将簫放至唇邊,悠悠然吹出了一支曲子。曲子亘古綿延,帶一股說不出的浩渺與蒼涼,碾碎時光,流傳了千萬載。聽母後說,自天地初開,神界初創時,便有了這首曲子。

我幼時最喜坐在海面,聽父王吹簫,母後的歌聲飄揚海面,在天地遼闊間回旋:

“船過空港,将寂寞豢養,曠野霜降,低垂了淚光……

揚帆遠航,亦不過彷徨,奈何流放,敵不過蒼涼……”

這首歌唱的是神界一個古老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海都處在混沌之中,世間的第一位天神釋幺,他駕船在天河中漂流,看到天地間空無一物,心中分外寂寞迷茫。

他立志要改變這一狀況,歷經千辛萬苦,慢慢創立神界,又創立人間,讓生死輪回,命運星圖,茫茫無際。而釋幺位居天宮,便是後來統領世間萬物的□□之神。

……

還記得七歲那年七月,聽婢女說下雪了,我忙不疊将頭探出海面。天色灰沉的,雪還未落下,倒是一眼便瞧見一個火紅袍衫的少年拿了神戟在海面叉魚。

而且一叉一個準,他腰間挂的魚簍沉甸甸的,似是已叉了不少。護海之心神皆有之,我怒從中來,當即跳出海面與他争論。

“誰讓你叉我們家海裏的魚?”

他把神戟往身後一插,雙手環臂,笑容不羁:“哦,我當是誰啊,原來是瀾海裏的一條小龍!”

他眼神裏有火焰般的光,灼亮而晴明。我自出生便在海底,習慣與水為伴,當下瞧見他,心中畏懼,身子往後縮了縮。他卻逼近一步,大膽望着我,又問:“你認識瀾海龍蛟?”

我不覺點頭,那是我父王。

“你認識瀾海龍晗?”

我再度點頭,那是我哥哥。

他打量我,忽而眼眸一亮,摸着下巴戲谑一笑:“你便是龍蛟家的小公主龍吟吧!猛一看以為你是個男孩子,我還以為龍晗不知何時又多了個小弟弟呢!哈哈……”

他笑得前仰後呵,将海面鋪滿他周身張揚的紅光。

我白臉通紅,瞪着他,什麽意思?看不出我是個女孩子嗎?他說我是個……男孩子?!我難道不像女孩子嗎?!

我低頭看海面的自己,剛化作人形,臉頰身量都還未長開,連頭發都只到耳際,烏黑柔軟的耷拉着,分明還是個娃娃。

可為何龍宮裏的人都說我是她們見過的最美麗的龍公主……她們都是騙我的麽?原來我長得像男孩子……我不要像男孩子,我要做母後那樣美麗的女神……

我這廂黯然神傷,倒也吓住對面的他。

他一撓頭,非常無奈地将那一簍魚塞到我手裏:“小龍女!魚還給你!你別哭啊!”

我奇了:“我哭關你何事?”

“……我,我偷偷跟着哥哥來這兒的,只想抓兩條魚回去紅燒……你一哭,這天上下雨,少不得要被他發現了!”

“哼,原來你也怕哥哥!”我眼中原本含淚,此刻憋不住笑了,得意洋洋道。他挑眉,不服氣道:“你難道不怕神界之王臨胄麽?”

我一呆。

迄今為止,神界一共有過三位王。第一位便是傳說中的釋幺王;第二位是高頌王;高頌王于七年前隐遁,消失于三界之內不知所蹤,由高頌王的長子臨胄即位,便是如今統領三界的臨胄王。

高頌王次子中聖,今年十歲,形似火,喜吃魚。

原來便是眼前這個紅衣少年。我知他身份非常,便見好就收,取過魚簍,跪在海面将魚簍裏的魚放生。不多不少,正好十條,我心中一動,仰起臉問他:“今日是你生辰?”

中聖一怔,下一刻坐在我身旁,望着那些魚兒游遠,微微一笑:“你也不是那麽傻。”

我閑暇時常翻閱三界內書籍,且過目不忘,因而便記得了。而且知曉,這位中聖殿下的母親是凡塵中的一個女子,并非天上神女,所以這位殿下被天上諸神頗看不起。

中聖神情憊懶,不似方才那般活潑,他仰躺在海面,枕着手臂,望着高高的天宇。我将手中的空魚簍一丢,學着他的模樣躺在他身旁,好奇地問:“人間是什麽樣?你去過麽?”

中聖眉毛一揚,似是忘記不快,又興奮不疊:“我去過很多次!比天上有趣多了……”

我聽他講了許多事,雖多半不懂,但被他感染,最後也十分渴望能到人間一游。他拍着胸脯答應:“下次我去時,偷偷帶上你!”我倒猶豫了:“可你說人間有很多傷心事?萬一我遇到了傷心事怎麽辦?”

“怕什麽,有我呢!”他信誓旦旦,而後他失神道:“誰說天上便沒有傷心事?這世間,哪裏不都是一樣麽?”

“你別傷心,我跟你去就是了。”我擡手輕輕拉住他。

正此時,天空呈現暗彤色,雪花零零星星,在海面飄落。

“好美!”我驚異地張大眼,忍不住發出贊嘆。中聖也安靜躺着,微笑感受雪花漫漫飛卷。

許久,雪花在我身上薄薄一層,泛着亮晶晶的光。我側臉去看中聖,發現雪花落在他身上,便都化了。我訝異,他輕笑:“我看過命輪星圖,我這一生如火,必将焚盡一切,注定留不住美好的事物。”

我尚聽不懂他這般深奧的話,只覺他眼底有一股不能捉摸的憂傷,我于心不忍,便想去撫他的眼睛。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動不了,被他緊緊攥着。

他被我這動作提醒,陡然想起什麽,雙眸燦亮如星辰。

他陡然坐起身,抓住我的手,莊重且認真道:“我以天帝之子的身份對天、地、海盟誓,與瀾海龍吟共結‘七星’手印,今後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何種身份,只要她右手與我左手相連,必能互相感知,互相慰藉,互不遺棄。”

他誓罷松了手,我看見自己掌心隐隐七星一閃即逝。

見我不解,他亦不解釋。他忽而又從掌心翻出一枚紅蓮耳墜,湊上前挂在我耳上。只有一枚,紅豔欲滴,我戴上後,便覺一股暖流從耳際散開,直至五髒六腑。我隐約不安,蓮花是他們天神的圖騰,而紅蓮是他這位中聖殿下的圖騰。我讷讷問:“這是為什麽?”

“這樣你便像個女孩子了。”他打量我,笑出一句。

“真的?!”我驚喜,忍不住借海面打量自己。

中聖在一旁含笑望着,慢慢又躺下去,閉上了眼。我看了許久,覺得自己并未因他這枚紅蓮墜而變化多少,卻也沒将這耳墜摘下,只在他身旁躺好,合上眼睛,聽周身細細的落雪聲。中聖左手将我輕輕拉住。

不知不覺沉入夢鄉。可等我這一覺醒來,中聖不知所蹤,我已到了天上臨胄王的王宮。

原來臨胄王這次到瀾海本就是為了接我。父王母後怕我哭鬧,便只能等我睡着後,讓他悄悄将我抱走。一晃千年過去,待我再次回到瀾海,早已物是人非。

忽忽然驚醒。我睜眼。發現東方既白。

天邊一絲朝霞,緩緩将古老宮城浸潤,遠處中正端雅的宮殿群,重重疊疊,在微蒙的天色中嶄露頭角,一望不到邊際。我茫然四顧,發現自己用左手抓着右手,就這麽在屋頂睡了一夜。

宮殿深處傳來一聲高呼,人間萬物盡匍匐:“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矍然一驚,尋聲望去,頓時想起:福臨早朝。東方紅日陡然噴薄直上高空,朝霞幻紫流金,天亮了。

☆、生辰

徹查當日“皇帝獵場墜馬”一事,是禦馬監諸人禦馬不周,導致皇帝的小龍駒身體有恙,傷害皇帝龍體。所以禦馬監除了當日在獵場處死那二人外,自上而下動蕩了一段時日。不久,豫郡王多铎因舉止傲慢對皇上大不敬,被叔父攝政王多爾衮斥責,罰禁足半年,罰俸半年。

莊太後對此事不聞不問,全都交由叔父攝政王查辦。皇帝福臨對此事似也不在意,仍與他的攝政王叔相處融洽。大清的天下,亦在多爾衮的治理下,逐漸一統,蒸蒸日上。

一年時光便在這種和睦的氣氛中一晃而過。

福臨方才站起身與多爾衮說話,我悄悄上前比了比,他個頭已到我腰間,比去年這時候足足高了一個頭。我心裏暗自歡喜,便聽福臨向多爾衮道:“王叔,豫郡王這次得勝歸來,朕對他過去所做既往不咎,想封他為和碩豫親王。”

今年五月,多羅豫郡王多铎受封定國大将軍,征讨江淮一帶的南明小朝廷,得勝而歸。福臨這番話一語雙關,既有對多铎今日勝利的肯定,又有對多铎過去所做事的提醒,可謂軟硬兼施。他雖然只有七歲,但說話時,天子的威嚴與尊貴并舉,讓人絲毫不能小觑。這一年來,莊太後對他的嚴格教導效果頗豐。

多爾衮恭敬道:“臣替多铎謝皇上隆恩。”

福臨卻是眼神一亮,又有了平日的親近與調皮,他幾步來到多爾衮面前,興高采烈道:“王叔,皇額娘說你的生辰快到了!且今歲國家安定,百姓富足,王叔乃是第一大功臣,便想替你熱熱鬧鬧慶祝一番。”

“哦?我的生辰?”多爾衮略一怔,方慢慢想起來:“十月廿五……”他轉臉向窗外看,正好看到秋光正濃。

雖則入秋,但禦花園裏不見蕭瑟,花匠精心培育的各色花朵依然爛漫開着。莊太後慢慢走在前頭,花盆底在石徑上發出清悅的聲響。多爾衮随在她身後,望了她許久,忽而出聲:“怎麽突然想到要為我慶生辰?”

莊太後回眸望他:“皇上對你說了?他這孩子性子急躁,就是憋不住話。”頓了頓,她神情惘然:“太久了……你辛苦太久,我怕你自個兒都忘了。”

多爾衮眼中漫起溫情,心內卻也惘然:“是太久!咱們初相識的時候,不過十四歲,這一轉眼——”

莊太後眨了眨眼,調皮道:“我替你算着呢,一過生辰,你便三十有三!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多爾衮一噎,下一刻上前握住莊太後的手,埋怨道:“臣記得太後比臣也小不了幾個月,若臣一把年紀,那太後——”

莊太後美目俏生生瞪過來,多爾衮應聲止住,眼中卻滿滿是笑意,順勢拉着莊太後往花園深處走。莊太後也不言語,任由多爾衮拉着她,淡淡偎在他身畔,走在那不甚寒涼的秋光裏。

“多爾衮。”莊太後忽而叫他。多爾衮低頭看向她,打趣問:“太後何事?”

莊太後将多爾衮的手掙開,向前走了兩步,停在一株深紅的秋海棠前,凝眉道:“我有了皇上,又能時時瞧見你,這輩子再沒有別的奢求。倒是你,你也該有個自己的孩子……小玉兒她畢竟是我妹妹,你們倆之間……”

多爾衮笑意頓失:“小玉兒昨日進宮,跟你說了什麽?”

莊太後面對他,認真道:“小玉兒并沒多言語,但……你們成親數年都未有子嗣,這着實說不過去。”

“你果真不介意我與別的女人生孩子?”多爾衮沉着嗓音,緩緩問出一句。莊太後身子輕顫,眼中一汩淚漫上,她驀然轉身,往前走了幾步。

多爾衮駐步許久,方不疾不徐追上去,仿佛剛剛那些不快都不存在似的,淡淡問:“太後準備怎樣為臣舉辦生辰?”

“既是你的生辰,你喜歡怎樣辦便怎樣辦,皇上與我自然不會反對。”莊太後輕道。多爾衮道:“臣想在宮裏辦。”

“這,不合情理。”

“我的生辰,若見不到你,還有何趣味?”多爾衮俊眸直直盯着莊太後。感受到多爾衮的逼迫意味,莊太後不由退了一步:“便在你府中辦吧,到時候皇上與我都會過去。”

“臣多謝太後恩典。臣告退。”多爾衮得了莊太後這句話,便回轉身,沿來時路大步走遠。

莊太後身子一軟,蘇茉兒悄然從一旁閃出,将她扶住,卻是不解地問:“您怎麽能勸攝政王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呢?他有了自己的兒子,還會效忠咱們皇上麽?”

“他到底是個聰明的男人,又手握天下,我不勸他,他未必不會考慮到這一層。”

“這……攝政王對您的情意,奴婢這麽多年看在眼裏,這是再真不過的!”蘇茉兒自幼便跟在莊太後身旁,兩人一起經歷過無數風風雨雨,早已情意深厚,如同姐妹,所以蘇茉兒面對莊太後說話倒也直接。

“他現在或許不明白,再過些時日,也許不等福臨長大,便後悔了。到時候他要做什麽,我是一點都控制不住。”莊太後神色幽深:“倒不如趁現在,順水推舟給小玉兒個人情,也省得她整日往我這裏跑,冷言冷語的。”

蘇茉兒神情擔憂:“那若是真有了呢?”

莊太後掉轉身,繼續往前走,語調冷淡:“人的一生這樣漫長,誰又能保證誰的一生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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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衮生日前夕,宮內一共傳出三道聖旨為攝政王多爾衮祝壽:一者,封“叔父攝政王”為“皇叔父攝政王”,層級更高;二者,撥白銀兩萬兩于攝政王府,為“皇叔父攝政王”籌辦這次壽辰;三者,命文武百官都要去賀壽。

這三道聖旨一下,有人暗自測算,不論是鋪張程度,還是等級待遇,竟都不亞于皇太後的聖壽節。将本就在朝中一呼百應的多爾衮捧至了權利最高峰。看來皇太後與皇上心中對這位攝政王只有“信任”二字,而這攝政王循規蹈矩,看來也毫無異心。

順治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不僅攝政王府內張燈結彩,整個北京城都沉浸在一種熱烈歡喜的氣氛中。攝政王的生辰,在皇太後的授意下,幾乎變成大清的節日。

這番天大的榮寵之下,百官踏破門檻,賀禮漫溢庫門,聲勢鬧翻了天。倒是多爾衮安然坐在書房內,一門心思想着肅親王在四川與李自成舊部張獻忠的戰事。

忽聽窗外有人“哎喲”一聲,繼而是人摔在地上的悶哼。他神色不豫,輕喝:“來人!”

登時有人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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