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不過看到來人,多爾衮脫口而出的責罵生生咽了回去。門口站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穿貴族服飾,只不過身上沾了灰,烏黑的辮子上還插了兩根枯草,明明狼狽,他卻負了手,做出尊貴的模樣踱進來:“是朕。”
小太監吳良輔滿頭大汗跟進來,也是一身灰土,瞧見福臨辮子上的枯草,想提醒一句:“皇上,您——”
“你出去。”福臨不耐地一擺手。吳良輔苦着臉,躬身退出去,順手帶上門。多爾衮這才起身,正欲行禮,福臨已一笑道:“王叔免禮。”
多爾衮走上前替福臨将身上的灰拍了,皺眉問:“皇上可有摔着?”福臨俏臉一紅,粗着嗓子問:“你早發現朕在窗外?”
多爾衮知福臨雖然年幼,卻很要面子,便悄然将福臨辮子上的枯草摘了,搖頭道:“方才聽到聲音,才察覺有人在窗外。皇上這麽早過來,可是有事?”
福臨不答,反手指了指多爾衮的書案。
多爾衮會意,将案上的書紙往旁邊一推,又将福臨一提溜起來,放坐在書案中央。福臨晃了晃小長腿,又指指書案前多爾衮原本坐着的椅子,道:“又沒外人,王叔也坐。”
多爾衮見福臨如此悠閑,心情也不錯,知道并沒大事,便也坐了。又問:“皇上這麽過來,太後可知道?若太後不知道,她少不得又要擔心。”
福臨這才熠熠一笑:“朕與皇額娘打了個賭。”
“哦?”多爾衮瞧着福臨這古靈精怪的模樣,忍不住輕笑:“那皇上賭輸了,還是贏了?”
福臨沒有回答,托着腮朝外頭瞧了瞧,不解地問:“天降榮寵,人人都很高興,為何偏偏王叔不開心?”
“皇上覺得臣不開心?”
“方才在窗外看王叔,倒讓朕想到漢人的一句詩來。”福臨在書案上站起身,踱着小步子,慢慢吟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這句詩引用未為恰當,但意思卻是到了。多爾衮心頭轟然一震,仰臉望着面前這小小少年。
福臨已彎了身子,朝多爾衮眯起眼睛笑一笑:“王叔有何傷心事,不妨說與朕聽,朕幫你排解。”
多爾衮不卑不亢,岔開話題:“臣推測,皇上與皇太後的賭約,怕是皇上輸了吧。”
“呃,你怎麽知道?”福臨笑容一收,驚訝道。
多爾衮輕笑:“若贏了,皇上此刻必興高采烈回宮去了。只因輸了,才不願回宮,便留在此處與臣閑話。”
福臨皺起眉頭,無精打采地在多爾衮面前盤膝坐下:“任何事都逃不過皇額娘與王叔的眼神。”多爾衮正要出聲安慰,福臨卻一本正經道:“朕長大了,也要做王叔這樣的人物。”
多爾衮笑容微凝:“皇上乃九五之尊,何出此言?”
“朕在朝堂上,見王叔處理政務,有雷霆手段;方才見王叔埋頭看書,認真思索,又有漢人的儒雅風度。朕很是羨慕,朕長大之後,也要像王叔這般,做個動靜鹹宜的人物。”
福臨眼神認真,毫無戲言:“朕常想,只有這般人物方能做英明的君主,開創大清萬世基業,保護天下百姓。”
多爾衮不妨福臨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見識與壯志,心中驚嘆,倒沉默了。
福臨見多爾衮不語,着急道:“朕是相信你,把你當做摯友,才将肺腑之言告訴你!你難道不信朕能效仿秦皇漢武,成為有道明君麽?”
多爾衮推開椅子,恭恭敬敬向福臨行跪拜大禮:“皇上雄心壯志,臣敬服。”
“罷了,不要那些虛禮。朕只問問你,你說朕能成功麽?”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福臨細琢磨一番,覺得很有理,頓時開心起來。複又問多爾衮:“王叔到底緣何悶悶不樂?”
多爾衮不妨這個問題又繞回來,起身含糊道:“世上不如意事常□□,臣庸人自擾,倒也并非大事。”
“像王叔這般才略與地位,還有不如意的事麽?”
“臣……”多爾衮正要推辭,忽而轉了念頭,存心試福臨一試,便緩緩道:“你額娘的心太大,臣怕收不住她。”
☆、有孕
“王叔的傷心與皇額娘的大心有何關系?”福臨如堕雲霧,聽不明白。多爾衮正要再說,卻是門外傳來吳良輔苦澀的聲音:“皇上,天過正午,咱們得回宮了。”
多爾衮見福臨不能理解,知道多說無益,便将福臨抱下書案:“皇上該回宮了,若不然怕是晚間趕不及過來。”
福臨正有興致要聽,不樂道:“我還沒弄明白呢。”
“皇上長大了自會明白。臣只怕,到時——”多爾衮一笑,沒有說下去,只命人送福臨回宮。福臨出門前,恍惚聽到多爾衮喃喃自語:“像臣一樣,怕是沒什麽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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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衮的生辰宴,不僅百官俱到,連自踏入紫禁城後便從未離開過半步的皇太後,都攜當今天子一起來到攝政王府。
全場俱驚,百官紛紛起身跪倒。
王府內火樹銀花,亮如白晝。莊太後笑容端莊娴靜,她示意大家不必多禮,打趣道:“攝政王是今夜主角兒,本宮不過湊個熱鬧,大家可不要喧賓奪主。”
一句閑話,說的氣氛活潑輕快。莊太後又朝多爾衮道:“別理會本宮,你原準備怎麽辦來着,還怎麽辦。”多爾衮含笑擡手:“請太後落座。”
碩大的正廳中央,擺着一張烏沉沉的大圓桌,桌上美味佳肴,桌旁擺了一溜兒錦繡圓凳。莊太後輕笑句:“看來攝政王是打定主意要咱們一家子好好聚聚了。”
她說着,瞧向多爾衮身旁。
多爾衮身旁站了一個姜汁黃色雲錦緞旗袍的年輕女子,這女子俏麗又高傲,自打莊太後進門,便冷着一張臉。正是多爾衮的嫡福晉,莊太後的妹妹,博爾濟吉特小玉兒。
多爾衮溫聲笑答:“太後與小玉兒多日未見,怕是頗多想念。”他這話音未落,小玉兒已冷哼一聲。
莊太後笑容沉靜,仿佛沒聽到一般,只朝福臨道:“皇上路上不是說餓了麽?”多爾衮應聲道:“開席!”
福臨平日在宮裏,起居都是他一人,今日難得見到這些叔伯兄弟們,很是開懷。而這些兄弟中,和他年紀相仿,最熟悉的當屬懿靖大貴妃的博穆博果爾。博果爾是皇太極的第十一子,今年五歲。兄弟倆吃飽了,便拉着手出去玩。
多爾衮不放心,離席跟了出去。正廳內圓桌旁便只剩下一幹女眷。莊太後坐在中央,正側身與懿靖大貴妃說話,小玉兒冷不丁兒道:“好端端的,不該來的來了,不該走的走了。”
小玉兒今日火氣十足,原本她是女主人的,但莊太後一來,情勢急轉直下。尤其她那個夫君,一心一意都是莊太後和那乳臭未幹的小皇帝,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
懿靖大貴妃聽明白這話裏的意思,拿帕子掩住唇角,仿佛只是凝神聽院子裏頭的說笑聲。莊太後面色淡然:“小玉兒吃好了麽?不若帶姐姐逛逛你這攝政王府?”
懿靖大貴妃附和道:“是啊,早聽說這府裏氣象不凡,難得來一次——”小玉兒站起身,抛下句:“我累了,姐姐們若喜歡,便自個兒去逛吧。”
小玉兒扭身進了內殿,再不理這外頭的情形。原本與莊太後共桌的兩位福晉再也掩不住尴尬。懿靖大貴妃輕“咳”了聲:“小玉兒這性子也太……虧你忍得住。”
莊太後微微笑:“她是我妹妹,我不忍,誰來忍她?”說罷,又道:“咱們去逛逛。”
明月下弦,銀亮的一彎挂在夜空。
莊太後與懿靖大貴妃兩人往安靜處走了沒多久,便有個侍衛閃出來,向她二人行禮。懿靖大貴妃認出是多爾衮身邊的親信,一笑告辭:“妹妹有些乏了,先去尋皇上和博果爾,然後陪他們玩會兒。姐姐慢慢賞月去,不着急。”
莊太後也不挽留,只命蘇茉兒提了燈,随那侍衛在攝政王府內的小徑上曲曲彎彎地走。
也不知繞了多少彎子,方見眼前視線陡然開闊,竟是一片月下平湖。周遭并未點燈,只湖面一勾淺月,暈出淡淡光芒。湖邊一青衫男子負手而立。
聽見腳步聲,那男子驀然轉身,正是多爾衮。那侍衛與蘇茉兒識趣地退到遠處。
莊太後嘴角浮現笑靥,多爾衮換下了晚宴上厚重的禮服,穿一身便裝,少了那份迫人的權貴,倒顯出幾分漢人學士的儒雅來。多爾衮瞧見她,俊朗的面容也逸出笑意。
莊太後緩緩來到多爾衮身邊,看到水邊浮着一只小舟。多爾衮當先跳到舟裏,回身扶她。莊太後把他的手推開,調皮笑:“我自己能下去!”
多爾衮便在舟內挪了挪身子,找了個平衡點,讓莊太後下來時不至太過搖晃。縱然如此,他還是提醒:“別忘了你穿着那鞋子,小心點兒。”
莊太後踢了踢腳上精貴的花盆底,秀眉一挑,果斷将鞋子脫了提在手裏,也輕輕一跳,落到舟裏。
“還算穩當。”多爾衮笑贊。莊太後得意洋洋:“那當然,我寶刀未老!”
兩人并肩在舟內坐下,水面不時泛開波紋,将那月亮帶出一圈一圈的幽影。莊太後将頭歪在多爾衮肩上,輕輕靠着,瞧了這天地間幽靜的景致許久,方輕嘆道:“月亮還是一樣的月亮,人卻不是一樣的人了。”
多爾衮眼神惆悵,嘴上卻笑:“怎麽不是一樣的人?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只要你願意,我還是如二十年前那般,為你做什麽都可以。”
莊太後眼神輕顫,抱着多爾衮的手臂不由緊了緊。不過,她輕巧地笑了笑:“咱們難得能這樣輕輕松松,不顧身份地待會兒,不提不開心的事罷!”
多爾衮便問:“你今兒和皇上賭什麽?”
“呵,皇上說你得了這樣大的榮寵,必定興奮非常;我說你定然在考慮四川的戰事。他不信,便立即要出宮來求證,我攔不住。”莊太後輕聲說着,眸色有了幾分擔憂:“福臨這孩子,性子急躁,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提到福臨,多爾衮倒是靜了一靜,徐徐道:“皇上秉性單純仁厚,懷抱赤子之心,若好好引導,以後必是一代明君。”
莊太後微笑不言。多爾衮道:“我今日有意向皇上提起咱們的事,想瞧瞧他的意思。”
莊太後神色陡變,猛然坐直身子盯着多爾衮。見她如此緊張,多爾衮緩緩一笑:“你放心,只是信口提了句,沒問你的意思,我不敢造次。”
莊太後還是眉頭緊鎖,多爾衮倒又有了樁心事:“你有沒有想過,皇上一天天長大,他終究會知道我們的事,到時候該怎麽辦?或是,我們難道不準備有個結果了麽?”
莊太後心口猛地一緊,她從小舟內站起身,似是要走。多爾衮又道:“這個問題,你逃不掉。”
莊太後提在手裏的鞋子“哐啷”掉在舟內,無力道:“從什麽時候起,咱們每次見面時,都要考慮這許許多多的問題……我只想安安靜靜待會兒,就像小時候那樣。”
多爾衮擡手一拉,莊太後便軟軟坐在他懷裏。見她眼角有淚,多爾衮心疼道:“你別哭啊,天大的事,有我幫你擔着。”
莊太後心中一時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便只能落淚。
多爾衮凝着眉頭,輕輕去吻她臉上那些淚珠兒。莊太後身子先是微僵,而後漸漸動容,便擡手環住多爾衮的脖子,也湊上去吻他。
“玉兒……”多爾衮再也忍不住,将莊太後纖柔的腰肢一攬,用力去吻她。兩人都忘情了,只覺天水寧谧,渾然一體,這世間諸多煩憂都抛在腦後。
正此時,花叢裏猛然竄出個人來,破口大罵:“好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莊太後一個激靈驚醒。
多爾衮撫在莊太後胸前的手一頓,擡起一雙冰冷的眼眸往岸上看去。只見小玉兒眼神狂嫉,氣得渾身發抖,再罵:“好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莊太後連忙伸手去推多爾衮。多爾衮扶着她站起身,卻是朝小玉兒怒斥:“你給我閉嘴!”小玉兒被他吓得一愣,果然住口,卻是恨恨盯着莊太後。
一旁的侍衛與蘇茉兒也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上前。莊太後将手臂從多爾衮手中抽出來,穩着身子上了岸。可她還未站穩,小玉兒擡起腳,朝她腿上狠狠踹了過去。
多爾衮一躍上岸,扭住小玉兒的胳膊将她用力一甩!小玉兒整個人便“噗通”一聲悶頭栽入水中。
莊太後一驚,盯着多爾衮道:“你還不快去救她!”
多爾衮神情煩郁,只得跳下水去救小玉兒。怎奈小玉兒一面掙紮,還一面罵:“不要臉!賤人……”多爾衮方抓住她的手,她便掙脫,兀自罵:“賤人!賤人!”
如此三番,多爾衮擡手擊在她腦後,将她擊暈了,方才濕漉漉抱出水面。莊太後被蘇茉兒攙扶着,見多爾衮關切地看她,忙道:“我沒事,快找太醫幫她瞧瞧。”
攝政王福晉陡然落水一事雖然蹊跷,但大家看出攝政王心情不佳,便都緘默着各自散去。
府內頃刻間人去院空,輕松不少。倒是小玉兒房內氣氛沉悶,多爾衮換了幹淨的衣裳,凝眉瞧着那診脈診了許久的老太醫,問:“到底怎樣?”
攝政王問話,那老太醫不敢怠慢,顫巍巍将手一拱:“恭喜王爺,福晉這是有喜了。不過,今兒動了胎氣,又有些着涼,所以老夫不敢掉以輕心。”
彼時,莊太後與懿靖大貴妃正坐在外間——雖是坐在外間,但各懷心思都豎着耳朵聽裏頭的狀況呢。
老太醫這話一出口,屋內氣氛陡然變了變,莊太後端至嘴邊的茶,生生又放了回去。蘇茉兒勉強一笑,順手接過茶盞:“奴才給您添些熱的,這盞涼了。”
多爾衮手按上眉心,一時無語。那老太醫瞧不出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便恭恭敬敬站着,不敢出聲。片刻,多爾衮沉聲道:“你去寫張藥方來,好生照料。”
那老太醫得了令,急忙閃出裏間,卻又被外間的莊太後喚住:“福晉這孩子多久了?”
“回太後的話,一個月了。”
莊太後神情一凝,一個月,正是一個月前,她和多爾衮有了禦花園那次談話。她心中非悲非喜,只是堵得難受,不妨一擡眸,瞧見多爾衮慢慢走出來。
兩人目光一觸,都堪堪避開。莊太後朝那老太醫一笑,輕道:“那你好好照料着,切不可出什麽差池。”
“喳。”
莊太後看向懿靖大貴妃:“怎麽不見皇上與博果爾?”懿靖大貴妃道:“他二人玩得倦了,便在西裏間睡着了。”
“是夠倦的,咱們回宮。”莊太後扶着蘇茉兒的手站起身。懿靖大貴妃也随她站起身。
“夜深了,臣送太後與貴妃娘娘回宮。”多爾衮神色莫名,不由分說,便率先走了出去。
☆、霜雪
安置福臨睡下,莊太後方回到她自己的寝宮。蘇茉兒替她将身上繁複的禮服脫下,柔聲道:“太累了,好好睡一晚。”
莊太後輕應了聲。蘇茉兒轉身欲走,莊太後忽而又一把将她抓住,顫聲道:“蘇茉兒,你別走,陪我一會兒。”
莊太後整個人都浸潤在一股蒼白裏,蘇茉兒于心不忍,擡手将她輕輕抱住,柔聲道:“一切都會好的。”
莊太後慢慢哭出聲來:“怎麽會這樣……明明是我讓他去和小玉兒好的……可他這樣做了,我心裏會這樣難受,比我預料的難受千萬倍,我的心像被碾碎了一樣……”
立在窗外的多爾衮聽到這裏,悄然轉身離去。深秋初冬的冷夜,地上結了一層白白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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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下了早朝,來慈寧宮向他母親請安,聽蘇茉兒說“太後微恙”,便着急地沖進寝殿。莊太後正歪在榻上出神,瞧見福臨,眉眼化開了,帶一絲溫柔。福臨勉強按捺着行了禮,跑上前道:“皇額娘哪裏不适?”
“蘇嬷嬷吓你呢。餓了吧?”
福臨慣常在慈寧宮用過早膳,便踱了出來。
本欲到養心殿看書的,途經禦花園,發現靜心池上結了層薄冰,便停在那水邊。正拿了塊石頭要扔到冰面上,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皇帝哥哥!”
福臨回頭,見是穿了厚厚衣服的博果爾。博果爾本就是胖圓身材,這麽被襖子一裹,領口袖邊還鑲了灰的絨毛兒,看過去,整個圓墩墩的……福臨被逗樂了:“博果爾,你這麽一穿,真像只胖乎乎的小熊。”
博果爾毫不理會福臨的嘲笑,神秘兮兮走上前,拉過福臨,悄悄道:“皇帝哥哥,我告訴你個秘密。”
福臨挺着瘦削的身板兒,不信道:“你能有什麽秘密?”
博果爾用眼神惡狠狠掃過尾随他的一幹宮女太監:“都遠離我二十步!”他的那些宮女太監們便果真退了開去。
博果爾拭目以待瞧着福臨。
福臨清了清嗓子,也朝吳良輔他們吩咐:“你們也退開,沒朕的旨意,都不許上前。”又朝博果爾道:“你最好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禀告。”
博果爾便踮着腳在福臨耳畔說如此如此。
福臨的臉色慢慢變白,笑容慢慢冷卻,沉甸甸望着博果爾:“你說什麽?”
博果爾毫不畏懼:“我額娘說的,昨兒皇額娘和攝政王在一起,衣服鞋子都脫了,在行那男~女之事,被攝政王福晉抓了正着……攝政王覺得沒臉,便将他福晉推到水裏,想殺人滅口。哼哼,做出這種茍且之事,真是丢我大清國的臉面!”
福臨一拳揮過去,博果爾“哎喲”一聲,身子往後一趔趄,“咕咚”躺在地上。福臨撲上去,揪着博果爾的衣領子,眼神幾乎殺人:“你這個騙子!”
二十步外的兩撥宮女太監都吃了一驚,急忙要上前,福臨用眼神一掃,他們便生生凍僵在原地。
博果爾吃痛,卻不嘴軟:“不信你去問問皇額娘!打我算什麽英雄?打我算什麽好皇帝?!”
“我打死你!”福臨低吼,額上青筋都爆出來,他一把揪着博果爾站起身。博果爾亦養尊處優的,何嘗受過這種屈辱?當下不管不顧,便與福臨厮打到一處。
宮女太監們沒有主子的命令,又不敢上前,只杵在一旁束手無策,不知這兩位向來要好的主子怎麽就打起來了!
打着打着,就見兩位小主子,雙雙墜入靜心池,薄冰“咔嚓”碎了個大圈。他們這才呼天搶地,奔湧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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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茉兒上前道:“太後,攝政王來了。”
莊太後神色淡和:“傳。”
殿內靜靜的,燃着炭盆,溫暖如春。多爾衮來到莊太後面前行禮,莊太後淡然笑問:“可是朝堂上有什麽事?”
“肅親王在四川的戰事有捷報。”
“哦。”
多爾衮又道:“天冷了,太後保重身體。”
“天是冷的突然,但好在這宮裏,還有些炭可以取暖。”莊太後将臉轉向一旁沉香袅袅的銅香爐:“小玉兒可好?她性子烈,你可要好好看着。”
“你可好?”多爾衮直接問。
莊太後被他看的心口突地一跳,勉強坐定,淡然道:“本宮這裏你不必擔心。”
多爾衮憋不住上前,将莊太後緊緊擁入懷中,莊太後掙紮:“若沒其他事,你便回去吧,這兩天流言蜚語正多着。”
“我想了很久,咱們成親——”多爾衮話未說完,門外便傳來蘇茉兒的驚呼:“皇上,您不能進去,皇上,您等等——”
多爾衮松手間,福臨已一陣風似的刮進來。福臨身上濕答答的,眉毛辮稍都結了薄薄一層霜,臉色青白,眼神卻是激烈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這相擁在一起的兩人。
多爾衮後退一步,剛要行禮。福臨已沖上前,把他往外推:“你快走!你走!”
莊太後驚得呆住,起身去拉福臨:“這是怎麽了?”
福臨掙開莊太後,仍是用力把多爾衮往外推。莊太後瞧見這情形,如遭雷擊,一下慌了神,她上前将福臨摟在懷裏,朝多爾衮顫聲道:“你先回去。”
多爾衮杵着不動:“事已至此,不若攤開來——”
“不要!”莊太後緊緊抱住懷裏瘋了一般的福臨,哽咽道:“你先回府!快走吧!”蘇茉兒也道:“王爺,皇上此刻正在氣頭上,您且回去,一切待咱們從長計議。”
多爾衮眼見莊太後這樣子,只差抱着福臨大哭一場了,長嘆一聲,便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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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時,福臨正在發高燒,聽伺候的那些宮女們說是大冷天掉冰水裏去了。福臨小臉燒得通紅,雙眼緊緊閉着,嘴裏喃喃叫着“額娘”。
我上前将他的手輕輕握住,他迷蒙中睜了睜眼,卻看不見任何人,只下意識将我的手握緊,便又昏昏沉沉睡過去,一晚上胡言亂語,不是“額娘”,便是“王叔”。
我不過忍不住回瀾海遠遠看了眼父王母後,回來這凡塵已過去一個月,竟像是發生了重大變故。我心頭困惑不已,待福臨熟睡後,便來到莊太後的寝殿。
莊太後豐潤的面頰一夜清減。蘇茉兒在一旁安慰:“皇上沒事,燒退得差不多了,您也得歇會兒。以後不論任何事,都還得您來撐着呢。”
“看來福臨是肯定不同意我與多爾衮的事。”
“皇上還小,還指不定聽那些人添油加醋說了什麽!等他大些,懂了您的苦處,便不會這麽氣了。”
“聽說博果爾也掉水裏了?”莊太後凝眉問。
蘇茉兒點頭:“皇上不知聽他說了什麽,兩人氣沖沖打起來,便一起掉水裏去了——”說到這兒,她猛然想通其中關節:“這閑話怕是懿靖大貴妃通過十一阿哥傳到咱們皇上耳朵裏的。”
莊太後擁着錦被坐着,并不言語。
卻是外頭有人小心翼翼道:“太後,攝政王了。”
蘇茉兒并不答應,瞧着莊太後的臉色,道:“要不奴婢去跟王爺說說,讓他避避風頭?”莊太後搖頭:“讓他進來,我自個兒跟他說,誰也跑不掉的。”
多爾衮剛下了朝,身上穿着厚重的朝服,矜貴中顯出權勢驚天的威嚴。不過看到莊太後,神色便難免柔軟。
“下朝了。”莊太後似是想掀被下榻。多爾衮一步上前攔住,凝眉道:“你躺着吧。皇上可好些了?”
“燒退了。”
他二人相顧無言,只炭盆內不時“啪”的一聲,火光便倏地旺一下,又柔和回去。我心中将事情明白了七七八八,轉身要走,卻聽莊太後出聲道:“昨兒皇上失态,你別往心裏去。”
只見多爾衮嘴角抿了抿,沉聲問:“你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福臨天性淳樸無瑕,眼中最揉不得這些事,他必定不會同意咱們的事兒——不僅不會同意,以他那烈火般的性子,還不知會做出什麽偏激的事來。”
莊太後緩了緩,竭力心平氣和地把話說完:“以後你好好與小玉兒過日子,咱們——斷了吧。”
多爾衮面色愈來愈沉,聽到最後那三個字,面如死灰。他擡起眼,直直盯着莊太後。莊太後暗喘口氣,硬撐着不避閃,和聲道:“你把心靜一靜,安生看好小玉兒母子。我安生看好福臨。咱們必能相安無事渡過這一關。”
“福臨!福臨!福臨!”多爾衮眼中怒火陡然被點燃,他沖上前用力抓住莊太後的肩膀,怒不可遏:“自打有了這個孩子,你就完全變了!你到底要我怎樣做才滿意!”
我這個旁觀者都被多爾衮的怒氣吓到,禁不住退開幾步。莊太後面色雖白,眼神卻冷冷靜靜的,她慘然一笑:“你們這些做父親的,怎麽能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我對福臨的感情,正像當年你母妃為了保護你和多铎那樣——寧、可、死!”
多爾衮身子一顫,他緩緩松了莊太後,慢慢退開一步,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那般,滿目絕望。
莊太後眼中含了淚:“福臨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他不喜歡的事,我決不會做。他不開心,我便不會開心。我恨不得将這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面前——”
不等莊太後說完,多爾衮朝她一擺手,驀然轉身走了出去。他前腳走,蘇茉兒後腳進來,緊張道:“您怎麽敢把話說的這樣絕?若他一氣之下對咱們皇上不利,這可如何是好?”
莊太後軟軟靠回去,把被子往身上攏了攏,眼中還在落淚,卻是輕舒了口氣:“我還不了解他麽?當下他恨是恨福臨,但礙着我,到底不會做什麽。”
蘇茉兒腿上一軟,坐在地上,也松了口氣。很久,她方恍惚地問出一句:“格格,那您對十四爺,到底還有真情麽?”
“格格”與“十四爺”這些稱呼,都還是在他們年少不知事時候的稱謂。自打嫁了皇太極,身份變化,蘇茉兒便規規矩矩稱她為“娘娘,太後”,稱多爾衮為“王爺,攝政王”。這時,她這麽一叫,倒又叫莊太後陷入深深的靜默。
“為了福臨,為了福臨的江山,我……哪裏還顧得上他?”
☆、星芒
福臨于第二日黃昏醒來,眼神清醒了些,只攥着我的手不肯松開。一旁的宮女太監們都歡喜地落淚,奔走相告這一天大的喜訊。不多時,莊太後便扶着蘇茉兒的手也過來。
我看她們披風上浮着雪花,一進來,便被暖氣消融,化成亮晶晶的水珠。下雪了!我一激動,便搖了搖福臨的手。福臨有所察覺,向我看來——
我自知失态,便小心翼翼複在他床邊坐下,再不敢亂動。
莊太後上前來摸福臨的頭,福臨驀然把臉轉開。
莊太後也不惱,亦在床邊坐下——我不想礙着他們母子,便站起身,強行将手從福臨手中抽出——幸好福臨一見他母親,便有些神思恍惚,顧不得我這只手了。
莊太後命吳良輔把窗子打開。吳良輔苦着臉:“太後,萬歲爺還病着呢——”蘇茉兒含笑道:“外頭下雪了,皇上現在起不得身出去玩雪,只能借着窗子看上幾眼,不妨事的。”
果然福臨一聽下雪,暗淡的眼神亮了亮。
吳良輔聽了蘇茉兒的話,忙不疊轉身要去開窗,福臨已啞着嗓子低喝:“不許開!”吳良輔抄着手垂着頭站着,不知該如何是好。莊太後已起身道:“罷了,你們好好伺候着。蘇茉兒陪我去踏雪尋梅,再溫上一壺好酒。”
莊太後扶着蘇茉兒的手迤迤逦逦走遠,花盆底的聲音消失在空闊的殿堂遠處。福臨才把臉轉向外邊,吩咐道:“吳良輔,把窗子打開。”
“啊?”吳良輔苦着臉。
“叫你開窗!”福臨瞧見吳良輔那張臉,頓時來氣:“總是耷拉着一張臉,敢情你是苦瓜轉世投胎的啊!”
見福臨生氣了,吳良輔這才嘻嘻一笑,連忙上前将窗子打開:“萬歲爺有力氣罵奴才,說明身子是好了不少!”
窗子一開。
暗彤的天幕,黃昏掩映,潔白的雪紛紛揚揚飛卷而入,梅花果然開了,淡淡立在窗戶外頭,露出橫斜的影子。我不由想起曾經在瀾海看雪的事來,一陣不知是惆悵,還是開心。
擡手去接那雪瓣,那雪瓣悠悠打着旋兒,從我掌心穿過,落在灑金漫磚地上,化了。身後吳良輔一聲驚呼,回頭看去,卻是福臨忍不住跳下床,也撲到窗邊。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地,福臨這一世也愛雪,當下他愁容盡失,眼中放出奪目的神采,又生龍活虎了。他指揮吳良輔給他搬凳子,他爬上凳子,扶着窗棂使勁往外張望。
他站在凳子上便比我高出一個頭,我站在他身畔,默默仰望他,看他開心的樣子,心裏陡然也開心。我這麽下凡來,其實是要拆散他與一個女人的姻緣。
命輪星圖上記述,福臨會與一個名叫“烏雲珠”的女人抵死相戀。開始總是美好,美好的讓所有人都心生嫉妒。但天妒紅顏,情深不壽——這個女人沒過多久便死去,而福臨悲痛欲絕,不久也随之而去。
我細細想過,他這一生的悲劇,便是因為遇到了這個“烏雲珠”。開始我尚在猶豫,不知是否要破壞他與那烏雲珠的戀情,但這幾日看過莊太後與多爾衮之間的糾結,讓我深深明白,這“人間情~愛”真是件悲傷的事,福臨沒有也罷。因為我只想看着他,長命百歲,安穩一生。
“阿嚏!”身邊福臨重重打了噴嚏。吳良輔忙關上窗,扶他下了凳子:“我的萬歲爺,您剛好些,還是回去躺着吧!”
夜深靜谧,偌大紫禁城在飛雪中睡去。我尋常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