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顏色。龍鳳喜床上,福臨與一搭着紅蓋頭的女子并肩而坐。這女子穿四合如意龍鳳雲紋的大紅喜袍,衣衫繁複累贅,穿在她身上卻不覺臃腫,只覺華貴而喜氣,像一朵豔麗綻放的富貴花朵。福臨眉目略有倦意,卻是掩而不發,只靜靜坐着,眸色深處有方一絲悵然與迷惘。
一旁伺候的嬷嬷等了許久,不見福臨動靜,便小聲提醒:“皇上,該掀蓋頭了。”福臨回過神,眸光快速在屋內掠了一通——我登時屏息凝神,生怕他絲毫察覺。然,他……在找我麽?果然還是不信我啊!
沒有發現,福臨輕舒口氣。而後,他從喜娘手中取過秤杆,徐徐将新娘子的紅蓋頭跳起。我雖見過華寧的畫像,但這一刻一顆心還是提上喉頭……比福臨期待,緊張更甚。
紅蓋頭落地,蓋頭下,是一張璀璨奪目的臉,美麗而高傲,尊貴而霸氣——從長而卷的睫毛下,偷看了福臨一眼,旋即輕垂臻首,有了少女的嬌羞與溫柔。
這,便是大清國的皇後,福臨的妻子,博爾濟吉特華寧。
我看的呆住,喜娘應是見過華寧的,卻仍發出一聲驚嘆。
喜娘又朝福臨詢問:“皇上,行合卺宴麽?”
福臨将秤杆放回去,點頭。喜娘站直身子,朝門外道:“上子孫饽饽!”
便有一位福晉捧了子孫饽饽上前。華寧夾起饽饽輕咬了一口,喜娘在一旁問:“娘娘,生不生?”華寧柳眉輕挑,瞧着手裏的饽饽,頗忍耐不住:“生。”
喜娘一下笑了,高聲唱祝語:“皇上皇後,多子多福,龍鳳吉祥!”
我一時沒聽明白,便見又有兩位福晉魚貫而入,請華寧與福臨吃些寓意吉祥的物什。最後一位福晉進門時,托盤上是簇新金酒壺,配上兩只酒杯。喜娘笑呵呵道:“請皇上皇後飲交杯酒。”
交杯酒……心頭再也忍不住泛上一股酸澀,福臨與我也飲過啊……與今日的婚禮相比,福臨與我那回可謂簡陋,甚至微不足道……像這樣步步寓意,步步吉祥,才是真正的成親吧?
華寧見福臨瞧着那金盤上的酒盞出神,就是不動手,滿面不解。喜娘含笑道:“皇上也累了,早些行完禮,便可歇息。”
福臨這才“哦”了聲,擡手拿過酒盞。他指上的戒指,閃出耀目的光。我眼中一燙,便背過身去,不看他與那華寧喝交杯酒。背後龍鳳喜床上一陣長久的沉默後,喜娘忽而驚叫一聲:“皇上,您不能——”
我忙轉回身,便見福臨捏着手中空空的酒盞,無辜地問:“這酒不是讓喝的麽?”
那喜娘一噎,又着急又不能朝福臨發怒,只道:“這酒是讓皇上和皇後娘娘交盞而飲,皇上怎麽自個兒先喝了。”
登時有人又斟上一盞。福臨端起酒杯,看也不看對面的華寧,自顧将酒一飲而盡。喜娘再度一怔,驚得說不出話。
“唔,好酒!”福臨舉着空杯子贊嘆。華寧已然呆住,握着杯子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福臨這才笑向她:“是難得的佳釀,你也嘗嘗。”
事出突然,福臨沒有與華寧交杯,倒是他自己喝得痛快……
喜娘傻呆呆看福臨與華寧各自互不相幹地喝完酒,竟不知該如何收場,倒是福臨道:“也累了,早些休息。”
得了福臨的話,喜娘自不敢再遲疑,忙命人替華寧更衣。福臨也暫入寝殿內的另一室,由人服侍換下這繁複沉重的吉服。
華寧頭上的累絲金鳳取下,釵環絹花卸下,一頭烏發傾瀉,她換上輕薄的大紅寝衣,映襯一張美麗的臉,少了疏離的高貴,變得慵懶而溫柔,她端端正正坐在床帳子內,神情有緊張與迷茫,亦有滿滿的嬌羞與期待。
不多久,福臨穿了明黃寝衣,也從內室出來。
喜娘與房內其他宮女太監齊齊跪拜之後,悄無聲息退出去。我緊攥的掌心微濕,我期待已久的洞房花燭夜要來了麽?
華寧面頰微垂,白皙的手指也緊緊攥着。福臨僵立在床邊許久,忽而一聲長嘆,也脫了靴子,在帳中,與華寧相對而坐。
我這麽遠遠望去,男子英俊清雅,女子嬌羞美麗,耳邊忽然響起那日莊太後對福臨的話來——華寧雖長你一歲,但相貌、秉性、出生,均與你堪為良配。
華寧,是福臨的良配麽?是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神思混亂,不知是去是留,不知他們要這樣沉默着坐到何時的時候,福臨擡手放下床帳。我只看見他左手上雪銀的戒指,最後也縮回旎豔的帳中。
……呃,福臨,你這樣,我看不到你們在幹什麽了……
☆、夕顏
福臨上朝去。
華寧慢吞吞起床。
衆宮女伺候皇後梳洗。
鏡中女子高貴明麗,帶一股天生的傲然姿态。我看着她将長發挽起,梳成發髻,翹起蘭指細細畫眉,輕暈胭脂,點上绛唇。容顏愈發奪目出彩。
平心而論,石小寒亦是俏麗,但張揚有餘,高貴不足。相較之下,便多了幾分小家子氣。石小寒之于華寧,譬如董鄂斯斯之于烏雲珠,都是小家碧玉之流。華寧之氣質,倒有幾分像年輕時的莊太後,只是不在福臨面前時,鋒芒便太過強勢。
但,我仍是由衷地羨慕,看她将她自己打扮的那麽美,總是看着看着,便傻傻呆住。
“娘娘,吳公公來了。”一個宮女來到華寧身側,悄聲道。
華寧将手中的胭脂盒子放下,就着宮女捧得金盆洗了手,慢悠悠擦幹,扶着宮女的手,來到外間。
外殿內跪着的卻是吳良輔。我驀地一呆。
華寧在上方坐下,屏退衆人。吳良輔連忙磕頭請安:“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後娘娘吉祥安康。”
華寧打量吳良輔片刻,問:“你便是吳良輔?皇上六歲起便在他身邊的?”
“回娘娘的話,奴才是吳良輔。”
“那皇上的心事,你也知曉了?”
“回娘娘的話,奴才雖然在皇上身邊有段日子了,卻從不敢妄斷皇上的心事。”
華寧輕哼一聲,高傲道:“你這奴才,倒有幾分心眼。”
“奴才不敢。”吳良輔依然深深埋着頭。
“本宮也懶得與你繞彎子。”
華寧直接道:“本宮入宮前,這宮裏一共有三位貴人,據本宮所知,她們都非皇上的‘心事’。你且說說,讓皇上日夜牽絆的那人是誰?在何處?”
“回娘娘的話,據奴才所知,皇上在大婚前,一直刻苦讀書,憂國憂民,并未有什麽‘心事’。”吳良輔面不改色道。
華寧眸色一冷,眼看要發怒,卻又生生忍下去,化作一絲微笑:“那這一個月,皇上為何沒将你帶在身邊?”
“回娘娘的話,皇上大婚前,奴才失手打了皇上最愛的玉杯,皇上以為不夠吉祥,怕大婚事宜有誤,故而不帶奴才在身邊。”
華寧見吳良輔說話滴水不漏,再忍不住便要發怒,卻是門外快步走入一個宮女,在華寧耳畔道:“娘娘,皇上到了宮門外。”
華寧怒火化作一聲冷哼,朝吳良輔道:“本宮心頭這件疑惑,時不時會找你詢問。下去吧。”
吳良輔磕頭謝恩之後,由一宮女領着,堪堪避開福臨,自側門而出。卻是福臨攜華寧一起往慈寧宮向莊太後請安,共用早膳,這一個月來都是如此。
用膳時,福臨甚少說話,尋常都是莊太後與華寧兩人談笑。這日,華寧忽而看向福臨,好奇地問:“‘吟兒’是誰?”
福臨不動聲色抿唇,警覺地看向華寧。莊太後面上笑意一凝,不動聲色望向福臨。
“皇上睡夢中時常念叨……”華寧說着,眸光從福臨面上離開,落在莊太後臉上,無辜一笑:“故兒臣十分好奇。”
莊太後亦然一笑:“許是什麽書中人物吧,皇上自幼喜歡讀漢書,常常魂牽夢萦。”
“李白詩雲,‘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兒臣喜歡笛子,更喜歡李白這句詩,所以便将笛子名為‘龍吟’。近日忙碌,未曾吹笛,因此頗多想念。”福臨恍若不經意,淡聲道。
華寧精通滿語與蒙語,對漢語卻不甚了解,當下聽得似懂非懂,只得看向莊太後。莊太後卻是笑着恍然:“原來如此。”向華寧慈愛道:“你也該多看些漢人的詩書,果然有意境。”
一起出了慈寧宮,福臨道:“今日題本較多,朕便不過去了。”華寧一驚:“皇上……”
福臨沒有多言,徑自朝乾清宮走去。我尾随他身後不遠處,分明看出他眼中的猶豫和掙紮。他繞道先去棠苑坐了許久,才回乾清宮。吳良輔瞧見福臨這時回來,略吃一驚,連忙迎上前:“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臨不動聲色挑眉。
我聽也覺別扭,吳良輔在福臨身邊這麽些年,從未這麽規規矩矩向福臨請過安。
福臨步子一緩,沉聲問:“她在麽?”
吳良輔恭恭敬敬道:“回皇上的話,主子近日早出晚歸,行蹤詭異,此刻不在。”
吳良輔話語雖恭敬,卻莫名一股疏離。福臨再挑眉。
說話間,福臨已屏退諸人,進了暖閣,又問:“皇後找你何事?”
“回皇上的話——”
吳良輔話未完,福臨一腳踹在吳良輔腰板上,怒道:“答話便答話,羅嗦什麽!”
吳良輔痛呼一聲,扶着腰跪倒在地,眼中卻有一股喜悅,含淚道:“皇上啊,您許久不回來,奴才怕您忘了咱們啊!”
福臨飛出的第二腳在半空生生頓住,慢慢收回,他神情也有些黯然,轉身在炕桌旁坐下,不耐地問:“少廢話,皇後找你到底何事?”
“娘娘知道了‘主子’的事兒,所以向奴才詢問。”吳良輔再不敢遲疑,如實禀告。福臨擡手揉眉心:“那你說了什麽?”
“奴才半點兒沒敢吐露。”
福臨像是舒了口氣。
吳良輔悄然打量福臨的神色,膝行上前,話未出口已然哽咽:“皇上,您這陣子沒回來,沒瞧見主子娘娘——”
福臨眉峰一緊:“她怎麽了?”
“主子茶不思飯不想,瘦了好幾圈,奴才看着都心疼……”吳良輔凄凄哀哀說着。我在一旁聽得卻是冷汗涔涔,寒毛直豎,這吳良輔也忒誇張了,沒那麽嚴重吧?
福臨眉峰愈緊,站起來踱着步子。吳良輔趁機道:“皇上與主子之間有何誤會,為何不當面說清楚?偏要這麽別扭着?”
福臨身影頓住,氣悶地看着吳良輔:“你現在倒來勸朕?平日怎麽不勸勸她?”
吳良輔一噎。福臨又道:“你只說她寝食難安,便那麽篤定朕是吃得好睡的香麽?”
吳良輔于是看了福臨一眼,嘆息句:“皇上也清減不少。”
見吳良輔如此毫不遮掩地見風使舵,福臨倒一時無言,他走到書架前,取出一幅卷軸來,在書案上打開,紙頁微微泛黃,年代已久遠。
那長長的紙頁上,只在中央書寫了“龍吟”二字,筆跡隐約熟悉。福臨怔怔瞧着這二字出神,忽而擡手觸摸。
福臨的手指竟像是穿過這紙上二字,落在我身上一般。我身上一顫,不覺從桌旁退開幾步。福臨陷入回憶,許久,唇角逸出一絲憂傷的笑意:“龍吟。”
我驀然想起,這字寫于六年前,當時我的右手抓住福臨左手,很蹩腳地寫下了這兩個字。那時他才八歲吧?原來這些他都記得,這些東西他都還留着。
……
福臨與我之間發生的事情太多,若要回憶,只怕時間不夠。我悄然望着他,只能望着他,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福臨戀戀不舍将畫軸收好,命吳良輔将乾清宮正殿的奏折搬過來。原本,他批閱奏折,我磨墨端茶,都已成了習慣,但此時我藏了身形,倒不好出手。
吳良輔興沖沖端了茶進來,福臨悵然:“她何時回來?”
“……這,”吳良輔作勢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賠笑道:“主子尋常晚上才回來。”
“她自個兒在外面做什麽?”
“這,奴才也不知,主子從來不說。”
福臨将朱筆往筆架上一擱,沒精打采地趴在書案上。吳良輔将茶放下,小心翼翼詢問:“既是如此思念,皇上為何不早些回來……何須鬧成這般?”
福臨疲軟的身子僵硬了些,他怔然望着窗外秋日淡薄的光芒,許久方低聲道:“我也不知,開始是生氣,開始是難過,總想着她該主動來向我解釋,可她一直沒來。”
吳良輔聽得雲裏霧裏,滿是不解。
“後來是怕她生氣,便不敢回來了。”福臨将臉埋在手臂裏,緊緊攥住手指:“真怕她生氣,真怕她不肯原諒我,真怕……回不到過去了……”
“皇上,依奴才所見,主子是假生氣、真傷心!”吳良輔連忙道:“這麽多年的事兒奴才看在眼裏,主子是寧可她獨自傷心,也不會生皇上的氣啊!”
福臨愈發深埋了臉,久久不言。
我聽得五味陳雜,心中滋味難辨,不由轉身離開。在屋頂上坐了許久,日頭西落,天地昏暗,殿內傳來福臨讷讷的聲音:“什麽時辰了?”
“酉時。皇上要用晚膳麽?”
“等她回來。”
“主子時辰不定,興許她在阿哥所陪小阿哥多玩了會兒,回來便晚了。皇上閱了一整日折子,還是歇會兒。”
不見福臨答話,片刻,他出了乾清宮,來到殿外的露臺上,負手伫立,向西邊暗紅的天際眺望。
我望着他的身影,一時踟蹰,不知該見,還是就此不見,兩廂了斷。正此時,身旁“喵嗚”一聲,将我驚醒。
這幾日魂不守舍,倒把靈煥給忽略了。當下他鑽入我懷中,張牙舞爪胡亂蹭着,倒似十分歡快,連露臺上的福臨都驚動。他詫異地向屋頂看來,“哪兒來的貓?”
“主子養的,叫‘小煥’。”吳良輔答話,卻一絲不解:“這只貓兒平日懶洋洋的,除了主子誰都不理會,這會兒怎麽了,上蹿下跳的?”
福臨略一怔,旋即眸光凝注,澀聲問:“吟兒,是你在上頭麽?”
我抱着靈煥呆住,手臂僵硬。靈煥很快察覺,扭頭憤憤朝露臺上的福臨“喵”了聲。吳良輔擦汗道:“皇上,主子對這小煥很是寶貝,您可千萬別生氣。”
“你……不肯見我了麽?”福臨擡眸向我望着,澀聲又問。
我手臂收緊,靈煥不适,一下将我掙開,爬上我肩頭。
他們瞧不見我,這麽一眼看過來,這靈煥自是淩空而立——吳良輔這才醒過神,忙道:“主子,奴才備好了晚膳,您下來用些吧。有您最喜歡的玉堂酥。”
我讷讷站起身,天際的風揚起單薄的衣衫翻飛舞動,發絲也零亂,我有些張不開眼。福臨卻是直直仰頭看着,夕光映襯,他眸光虛弱,臉色漸漸蒼白。
于心不忍,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我深吸口氣,終是現出身形來。福臨身上似是繃緊,這時緩了一緩,卻沒有移開目光,不遑一瞬瞧着我。
吳良輔也呆了一呆,又催促:“主子,您快些兒下來!”
我落下地面,朝福臨笑了一笑。福臨眸光劇烈變幻,似手足無措,幾番欲言又止。也罷,我雖日日陪伴他左右,他卻毫無所覺,是以他有一月未曾見過我。
這麽突然的相見,這樣複雜的情懷,也難怪他會慌亂。
最後,他緊皺眉頭,看了趴在我肩頭的小煥一眼,首當其沖道:“哦,這貓瞧着挺兇……”
“……”
靈煥甚是不滿,冷冷朝福臨又“喵”了聲,便從我肩頭滑落,挂在我懷裏。我忙将靈煥抱住。
“咳,”吳良輔清了清嗓子,出聲道:“皇上,主子,進殿用膳吧。”
“嗯……好!”福臨感激地看了吳良輔一眼,又看向我,帶一絲不安地請求:“餓了麽?一起用晚膳吧?”
我點點頭。
福臨霎時雀躍,欲上前拉我,又瞧着我,似是怕我不同意。卻是此時,無花戰戰兢兢上前問:“皇上,方才坤寧宮使人來問,是否過去用晚膳?”
暮色裏的風涼涼吹着。福臨笑容一頓,他慢慢将手負在身後,吐出兩個字:“不去。”
吳良輔冷眼剜着無花,無花答應着,急忙躬身退開。
方才有些熱鬧的氣氛又僵冷下來,福臨微垂了眼眸,艱難道:“吟兒,我——”
“既不去坤寧宮,那我們進去吧,天晚了,外頭冷。”我掩住心頭苦澀滋味,轉身進了內殿。
不過一個月,卻仿佛風流雲轉,滄海桑田。相見之時,一股子陌生,不知是誰變了,到底仿佛不同了。
☆、病體
相顧無言。
曾經也有過很多沉默,但那時的沉默裏也仿佛有最多的話語。這回,福臨與我相對而坐,都微垂了臉,近在咫尺,卻仿佛驟然有了最遙遠的距離,最幽深的罅隙。
食不甘味,我或許該說些什麽,卻不知為何,悶着臉只是不肯開口。福臨不時打量我,似是要說話,卻最終洩了氣。
吳良輔急得打轉,不是朝福臨遞眼色,便是瞅着我嘆氣。
夜深人靜,寖殿只角落的燈燃着,放出昏黃的光。我面朝裏躺着,身子不自覺蜷縮,明知不該鬧出動靜,但身上總覺難受,憋不住便是翻來覆去。
一閉眼,便是在坤寧宮親耳聽到的景象。
身後福臨一夜安靜,該是睡了。不願打擾他,我坐起身,打算去外頭走走。誰想剛坐起,還未掀被子,已傳來福臨輕輕的話語:“有事麽?”
我胡亂答應了聲,又躺回去,他明日還要上朝,打心眼不願吵到他,也不願他擔憂。剛努力合上眼,便覺身後有動靜,卻是福臨掀被坐起,似要下床。
察覺我回頭,福臨微朝我笑了笑,輕道:“忽而想起還有幾本折子沒看,明兒早朝得用。”
“……”
福臨作勢揉眉心,很無奈道:“不能睡了。”
“……那你外衣披上,秋夜天涼……”
“嗯。”福臨替我将床帳子拉上,遲疑地又望了我一眼,眸光細密而輕柔,最後溫聲道:“你好好睡。”
這一個月本也就是我獨自睡在這裏,但今夜境況又有不同,寖殿一角書案上的燈燃起,照進來,帳子裏卻仿佛更空了。
我空落落坐了一夜,直至天将亮,帳外傳來吳良輔的驚呼:“皇上您,您這是一夜沒睡,還是,還是——”
“嚷嚷什麽!”福臨從書案前起身,輕斥。
吳良輔神思不定地住口,不敢遲疑地伺候福臨洗漱更衣,上朝去。我來到書案前,只見桌上題本堆滿,蠟燭将盡,便這麽不眠不休一個晚上。
……
福臨一整日都留在乾清宮,他并不離我太近,只是那麽靜悄悄坐在不遠處,看書,或閱折子。吳良輔來來回回伺候着,不時哀怨地瞅我一眼。我實在困了,開始是坐在榻上,後來歪着,最後不知不覺倒下,沉入夢鄉。
唔,福臨在乾清宮的好處,便是我不用來回奔波,只這麽懶洋洋地即可。夢裏不知身是客,福臨與我還是曾經的模樣,一晌貪歡,于是怎麽都不願醒來。
周圍天色漸暗,我才慢慢睜眼,最後一抹夕光正趴在窗棂。
福臨坐在身旁,正替我掖被角,瞧見我醒來,不由眸光微怔,落在我臉頰。我亦是呆怔怔望着他,一時想不起今夕何夕,仿佛仍在夢中。
中聖與我一路西逃,兩人形狀俱是狼狽,我還有一股迷茫。中聖卻是興奮的無所畏懼的模樣,他俯身在我眉心的紅蓮印上落下一吻,而後嘴角揚起,一把清朗的嗓音高聲歌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當時的我隐約記起這是一首人間古曲,卻并未深思這曲中含義,只是聽着中聖的歌聲,瞧着他眼中熱烈的光芒,不知不覺沉醉,不知不覺走到了現在。
此刻一想,中聖的心意是這樣明顯而熱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竟一直都不明白。
中聖的笑意漸漸和眼前的福臨融合,福臨昨夜未眠,今日又忙碌至現在,面色有些微白,被夕光照應,單薄着疲倦。
他見我回過神來,微笑了笑,卻似是仍不願打破這片刻安谧,只溫聲道:“夢到什麽了?怔了這麽久?”
“……”我驀地轉開臉,瞧着窗外低垂的暮色,心頭有糾葛着的難過,啞聲道:“我偷看了你的《房間秘事》。”
福臨落在被子上的手指顫了下,餘光裏,他的臉色也一點一滴,随着夕光散盡。
“我知道你和你的皇後在帳子裏——”我手指攥緊,喉頭一哽,停了片刻,把話說完:“我知道你和平安怎麽樣才有了孩子……”
這話說出來,恍若淩遲。然而憋在我心裏,心早已碎了。我既說出來,便是要努力坦然面對——我竭力逼迫自己看向福臨——若面對不起,我便只能離開。
福臨慢慢收回手,負手僵立在榻邊,慘白着臉色望着我。
“……福臨,你與我這一生都不會有極膚之親,所以——”我定了定神,又道。可話未完,福臨已快速地笑了笑,将我打斷:“還不餓麽?起來用膳吧。”
用過膳,沐浴畢,吳良輔跟在福臨身後,小心勸說:“皇上,今兒不能再通宵看折子了,鐵打的身子骨也撐不住哇!”
“你出去。”福臨紋絲不動翻開今夜的第一本奏折,不願聽吳良輔羅嗦。
吳良輔對我滿腹怨念,卻不能體諒我的無奈——夜漸深,吳良輔趁着添茶時,眼珠子瞪出來般朝我投來目光。
待吳良輔出去,我猶豫着踱步來到書案前,福臨許久方察覺,頭也未擡,只是笑道:“你先睡,折子沒完,我不能睡。”
他案頭堆滿折子,一摞又一摞,摞摞都如小山——光今兒這些折子,就比前陣子十日合起來的還要多——聽吳良輔悄悄說,福臨今兒在早朝吩咐的,讓大臣們事無巨細都上報,他要一一親覽——
我瞧着他清減的面龐,氣得說不出話,他是瘋了,還是真當他是鐵築金塑的?
“還有事麽?”福臨筆下一停,終于擡眸朝我看來,一看之下,他含笑的臉色一變,緊張地瞧着我:“吟兒,你怎麽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眼中有淚,卻皺着眉說不出話。
福臨焦急地站起身,一站之下,身子竟晃了晃,似是站不穩的模樣——
我大吃一驚,心頭愈發擔憂,卻哽咽着沒好氣道:“你不睡便罷,可這樣亮着燈,我也睡不着!”
話一出口,不僅福臨呆住,我也呆住。我從來不是那刻薄的性子,不論天庭、朔宮,還是下界以來,連一句重話都甚少說,這回,我是……被福臨氣瘋了麽?
福臨旋即放下手中筆,低聲道:“是我不好,你快去睡,待你躺下,我便把燈滅了。”
我踉跄退開幾步,迅速縮到床上去,寝殿內燈不多久便真的滅了。迷迷糊糊躺在黑暗中,聽不到外頭福臨的動靜,忍不住偷偷去看,便見窗子大敞,福臨枕着手臂靜悄悄躺在榻上,正怔怔瞧着窗外出神,月光灑下來,他的眼神清亮而沉寂。
一直沉寂到我心裏。
***
昨夜吹了一夜冷風,福臨今日起床便有些咳嗽,待他從慈寧宮回來,臉色已然不對。臉色明明不對,卻不肯傳太醫,仍撐着硬是把昨夜未看完的折子看完,還要看今日新呈上來的——
他一定是故意的,我氣得無言以對,也不敢開口,怕自己這麽一氣之下,說出更難聽的話來。
福臨晚膳時咳得厲害,他便沒吃幾口。我也心情低落,沒吃幾口。吳良輔快手快腳收拾了碗筷,第很多次勸福臨早些歇着,福臨卻是坐着不動,道:“時辰尚早,朕還能看幾本折子,你将最左側那一疊搬到炕桌這兒來。”
吳良輔已然不再朝我遞眼色,答應着連忙去了。我在福臨對面坐着,這時道:“今兒折子多麽?”
“不多,很快能看完。”福臨讨好地一笑。
“那搬來搬去也方便。”
我把心一橫,冷冷道:“我最聽不得人咳嗽,你咳得這樣厲害,還是讓人搬了折子去其他宮裏過夜吧,別在這裏……省得我聽見心煩!”
不遠處“噗啦”一聲,吳良輔抱在懷裏的折子盡數落地,他不能置信地向我看來。我心口繃緊,嘴裏幹澀,還是道:“看什麽看?撿起折子,愛去哪兒便去哪兒,就是別在這兒。”
不僅吳良輔,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這些話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福臨一手撐着桌子,壓抑着悶聲咳嗽,整個人都在發抖,吳良輔一慌,急急忙忙跑上前替他順氣。
這一咳,便是許久,福臨方緩過一口氣來,便扶着吳良輔的胳膊站起身,勉強一笑道:“是咳得厲害了。”他略挑了眉,朝吳良輔道:“咱們走吧。”
吳良輔為難道:“這麽晚了,皇上去哪兒呢?”
福臨一怔,随即淡聲道:“……先出去再說。”
目送福臨在吳良輔的攙扶下出了乾清宮,我才茫然癱坐在地,胸腔裏一口氣上不來……我一定是也瘋了。
“何苦呢?”一個淡淡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季昂,卻只是那麽呆怔怔坐着。
季昂來到我身側,半跪在我身旁,與我平視,他眉峰難得地挑起,再問:“何苦呢?”
我眼中瞬間有了淚,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擡手揪住心口的衣服:“看他這樣,我好難過,他為何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他讓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季昂的手落在我肩頭,片刻猶豫,将我擁入懷中。我即刻擡手也将他抱住,放聲而哭。
福臨為何這般不愛惜他自己?他為何這樣故意氣我?我為何不能出口勸勸他,還要這般惡語相向?
為何為何為何……誰能告訴我為何?
為何會這樣難過。
季昂不發一言,只是靜靜擁着我,聽我盡興落淚。
雨聲零落了很久,待我眼中滾燙,卻沒了淚的時候,才緩緩醒了神。正要将季昂放開,卻是一擡眼,瞧見遠處僵呆而立的福臨。福臨滿身的雨水,面無血色,僵呆在門口處,早已不知僵呆了多久。
我一時忘了松手,僵呆在季昂懷裏。季昂有所察覺,回過頭來瞧見福臨,卻也沒有太多詫異,平和道:“你該命太醫來瞧瞧。”
福臨額角青筋暴起,緊緊抿唇,冷冷瞧着季昂。
季昂又看向我:“你走麽?”
我被他問得心慌意亂,下意識看向福臨,便見福臨身子一震,死死盯着我。我不覺便道:“你先走。”
季昂也沒再多言,旋即消失。他的意思我明白——既然我無法接受福臨有這樣多的妻子,與其兩人都痛苦,不若盡早離開。
然,每看到福臨,心中便是缱绻萬千,難以割舍。無數次的下定決心,盡作枉然。
福臨又站了許久,方才腿上發軟一般,吳良輔快步上前扶他在榻上坐下,我忍不住了:“還是找個太醫來瞧瞧吧。”
福臨沒有擡臉看我,擱在桌上的手指拳緊,只啞着嗓音道:“好,傳太醫。”
吳良輔哽咽着答應,急忙轉身往外跑,卻是他一松手,福臨便軟軟趴在炕桌上暈了過去。
☆、失憶
福臨病了,連帶紫禁城仿佛都陷入一種異樣的緊張中。
他發着高燒,一連兩日不曾醒,昏迷中卻仍是那副執拗的性子,不論誰怎麽勸,藥一入口便都吐出來——他不肯喝藥。
這事兒瞞不住,也不敢瞞,莊太後擔憂之餘,便是大怒。
百般審問之下,吳良輔不敢将我供出來,莊太後氣極便賞了他十大板子。板子挨了,福臨病體沉綿,吳良輔絲毫不敢歇着,便是一瘸一拐奔走于病榻前。
“皇兒,我是額娘,你張嘴,将這藥喝了。”莊太後親自端了藥,在福臨耳畔輕輕道。福臨面頰通紅,緊緊閉了眼,一動不動。莊太後眼神一顫,端雅從容的面上,終于有了慌亂與無措。蘇茉兒忙接過藥,小聲安慰:“太後,皇上許是太累,所以睡着不願醒來。”
莊太後拉過福臨的手緊緊握住,微閉了眼,不住嘆氣。卻是福臨的左手忽而動了動,無力地也将莊太後的手握住。莊太後一陣驚喜,未及出聲,卻是福臨幹裂的唇角低弱地逸出一個名字。
“吟兒。”
莊太後未聽明白,忙湊上前問:“皇兒,你說什麽?”
“吟兒,你原諒我。”
莊太後臉色驟變,冷冷看向一旁的吳良輔。吳良輔面色慘白,渾身打顫,卻是跪倒在床邊。
莊太後松了福臨的手,起身往外走,向吳良輔抛下句:“你出來,本宮有話問你。”吳良輔苦澀地答應着,卻是回頭朝我瞧了一眼,彼時我正坐在床裏頭,寂靜地望着福臨。
福臨的手突然被松開,他臉色一變,胡亂探尋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