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回
去,暖閣內傳來莊太後溫和得體的詢問聲:“皇兒,你這會兒坐着,一口氣喝了幾盞茶了?”
“唔,午間用膳,吃的鹹了些。”福臨話語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這慈寧宮我并非頭回來,但這卻是我第一回以“人”的身份來,出現在莊太後面前,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身上繃緊,垂着的手也拳緊,掌心冒出汗來,不知莊太後到底何意?
“吃的鹹了麽?我還以為是喝得醉了。”莊太後依舊笑盈盈的。我驀地一醒,果然福臨提前離席的事兒,莊太後也知道。
未等福臨答話,莊太後似是已轉開話題:“喲,茶水備好了?”蘇茉兒溫和笑應:“剛備好。”
“那命人送進來。”莊太後道,“方才你們都送了賀禮給皇上,皇上也備了些珍稀的茶水給你們嘗鮮兒。不在乎禮物貴賤,只說情意深淺。”
蘇茉兒很快掀簾而出,登時有個宮女捧了朱漆茶盤給我,茶盤上放着四只精美的琥珀茶碗,隐隐可以看見茶碗中淡緋色的茶水。瞧着頗為眼熟。
蘇茉兒朝我一笑,徑自上前打開簾子。我定了定神,才輕埋了頭走入暖閣。暖閣內一片安靜,我的花盆底踩在灑金墁地上,清脆低緩的聲響。
手上緊緊握住茶盤,微擡起眸,餘光瞥見暖閣內四處擺着絢爛的花卉,簇簇擁擁盛開着,角落裏擺着镂空梅花熏爐,逸出一絲溫暖的香。這暖閣內很香,有花香,有熏香,也有女人的脂粉香。
我默默屏住呼吸,瞧見上方中央炕桌兩側坐着莊太後與福臨。其他四位妃嫔坐在暖閣內擺放着的兩溜兒桌椅旁,華寧與平安坐在莊太後一側,斯斯與佟歡顏坐在福臨一側。石小寒因二阿哥落水一事,仍在禁足中,并未來到。
福臨一眼瞧見我,淡漠的神情一緊,幾乎按捺不住要站起身,莊太後不動聲色擡手将他的手一按,他驚疑不定地望向他額娘,慢慢又坐回去。
除了平安,華寧、斯斯與佟歡顏的神情都震了震。我垂眸來到華寧身旁,将茶盤放下,正要将茶捧給她,華寧自顧拿走茶,冷笑句:“這可使不得!”
“你看你,好端端拿些新鮮的玩意兒給你,偏不能有個好臉色!”莊太後的數落聲從高處飄下來。華寧漫不經心,掀開茶蓋,瞟了那茶一眼。我瞧出那琥珀色茶杯裏緋紅色的茶水中,有蝴蝶狀的花瓣,舒展開來。
我又将茶捧給平安,平安依舊是那副謙恭而溫婉的模樣,她看一眼我身上的衣服,像是不經意看了眼福臨,最後埋了頭接過茶盞。我看見她膝上,坐着個一歲左右的小女孩兒,正扒着平安的手,要看那只琥珀色的茶碗。平安于是輕聲哄着她:“大妞兒,別亂動。”
……這是福臨的女兒……我再端起茶盤時,手上有些抖。
又來到斯斯面前。
斯斯笑的溫柔和煦,擡手接過茶,然後興致盎然地打開茶碗來看。她身後站着個中年嬷嬷,懷中抱着個紅緞子襁褓,襁褓裏有個神氣活現的小嬰孩兒,探頭探腦的四處亂看。耳畔忽然想起福臨那日斥責博果爾的話來——六個月大的孩子,走路尚且不能,何談失足?
他……是福臨的兒子。
從我進來剎那,佟歡顏便一直死死盯着我,這時見我捧茶給她,神情似笑非笑。她緩緩接過茶,微不可聞地冷哼一聲。我望着她隆起的肚子,聽說她是去年六月懷上的,到現在也有八個月多了。
像是有一根針深深刺入心裏,幾乎站立不穩。
我與福臨纏綿愈深,再看到這些女人,便感覺身上的四肢百脈都沁出血來。我一直逃避,一直不敢面對的這些女人。但她們一直存在,就生活在乾清宮外,就生活在紫禁城內,就在福臨與我不遠處。
突然明白了莊太後找我來的用意。
我埋了頭要疾步出去,已有個宮女上前拿過我手中的茶盤,蘇茉兒擡手将我拉住,一直拉到莊太後手邊站定。我下意識看向福臨,福臨臉色雪白,正定定望着我。我掩住心頭苦澀,微朝他笑了笑,随即埋下頭。
暖閣諸人各懷心思,一片沉寂。
“這茶可是去年平西王進貢的,據說能生津止渴,宜容養顏,尤适合年輕女子飲用,十分珍貴,你們都快嘗嘗!”莊太後笑語溫然,又朝斯斯道:“寧妃,你抱二阿哥上來給本宮瞧瞧,本宮瞧着這小家夥近日長大了不少,不知何時方能叫我一聲皇祖母?”
☆、對峙
二阿哥在莊太後懷裏很不安分,探在襁褓外的小手胡亂抓着,一雙烏亮的眼眸滴溜溜轉。莊太後握着他的小手搖着:“瞧,多可愛的孩子!”
斯斯笑着溫柔道:“太後您當心,別讓他抓着您,手厲害着呢。”
“這小手嫩得很,抓一下也不疼,你回去坐着,我和我孫兒說說話。”
斯斯于是退回她的座位坐下。這二阿哥眉目偏陰柔,像斯斯更多一些。現在憶起,倒是平安的孩子更像福臨,可惜竟夭折了。我下意識看向平安,平安正抱着懷裏的女兒出神,像是沒看到莊太後抱着二阿哥那副親熱的模樣。她懷裏的小丫頭仍賣力地探着小胳膊,要抓桌上的琥珀茶碗。
“皇上有多久沒抱過二阿哥了?”莊太後忽然問。
“……朕不會抱孩子。”福臨語氣頗不耐。
我驀地收回目光,恰瞧見福臨冷淡的神情。
“笑話,誰一生下來便會抱孩子的?”莊太後逗弄着懷裏的二阿哥,慢悠悠道:“便是女人,也不是一開始便懂得生孩子養孩子。這是要學的。今兒額娘可得教教你,眼放着佟貴人也要生了。”
莊太後說罷,把孩子遞給我,輕笑道:“把孩子抱給皇上看看。”
我一僵,沒有擡手。福臨已有些惱怒:“皇額娘!兒臣不抱!”
“這麽大了,還這樣任性?”莊太後笑容亦是一斂,眸光直視着我,語态溫和:“還不快去?讓皇上抱抱他兒子。”
她的目光,綿裏藏針,莫名逼迫。我退無可退,徐徐擡手接過孩子,把孩子沉甸甸地抱向福臨。底下坐着的四個女人,都神情各異。
我在福臨身邊站定,将孩子捧給他。福臨并不接,只胡亂朝我懷裏看了眼,便道:“看過了,你快把他抱走!”
“擡手抱抱,不會沒關系,額娘教你。”莊太後手肘撐在炕桌上,望了我懷裏一眼:“多漂亮的孩子!給皇上抱抱!”
我暗吸口氣,小聲道:“請皇上抱抱二阿哥。”
福臨猛地轉臉盯着我,眸光裏有翻滾的悲傷與怒火。
我不敢看他,又道:“皇上抱抱二阿哥。”
福臨擡手便向我懷裏抓來,手卻是落在我手上,我驀然一驚,連忙退開。福臨氣躁地朝莊太後冷冷道:“兒臣不抱這個孩子。”
斯斯站起身,上前來要從我懷中抱走孩子,莊太後已輕喝一句:“你退下。”
斯斯一抖,雪白着臉,慢慢坐回去。
“你的兒子,你不抱,你還想誰來替你抱?”莊太後沉聲問,又看向我:“今兒皇上要是不抱抱二阿哥,誰也別想離開慈寧宮!”
蘇茉兒皺緊眉頭,正要說話,莊太後已淡淡道:“你不必為誰求情。”
“……皇額娘,你——”福臨憋得臉色通紅,拿起手邊的茶杯就要砸下去。莊太後淡淡反問:“喝夠了,便要扔茶碗?”
眼見他母子二人又要火起,我把眼一閉,重重跪在福臨腳邊,顫聲道:“求皇上抱抱二阿哥。”
福臨身子一震,拿在手裏的茶杯“哐啷”放回桌上,他擡手指了指我,氣息不穩,難以置信地吐出三個字:“你……跪……我?”
“求皇上抱抱二阿哥。”我不敢擡頭看福臨。
“為了讓我抱別人的孩子,你給我下跪?!”福臨陡然站起身,把桌上的茶盞推在地上,茶盞碎在我身邊,一些茶水濺在臉上,幽幽冷香。懷中二阿哥受了驚吓,“哇”地大哭起來。
福臨一把從我懷中抱過二阿哥,走下去遞還給斯斯,然後把我從地上扯起來,伫立在暖閣中央,回頭朝莊太後冷笑:“皇額娘滿意了?”
莊太後面無表情,靜靜望着福臨與我。旋即,她微笑出來:“好大的火氣,皇上果然是長大了!”
蘇茉兒急的臉色都變了,不住朝我看,眼中有些請求。我悄悄看福臨,福臨滿眼怒火和失望,冷冷瞄了我一眼,沉聲道:“兒臣告退。”
不禁想起當日莊太後送了一對耳環給我,福臨那高興的神情,他心中其實對莊太後一直懷着尊敬和愛戀,很想和他額娘好好相處。當下,福臨扯着我要走,我站着不動,溫聲道:“不是還有晚上的家宴麽?”
福臨氣沖沖瞪我:“不吃了!”
我大着膽子逆流而上,硬着頭皮小聲道:“太妃他們也要來,這麽突然取消,怕是要多想了。”
不等福臨說話,我笑着連忙又說:“許久沒見過博果爾貝勒,不知他最近可好?”
福臨眸色複雜地望着我,終是嘆了口氣,抛下一句:“兒臣出去走走,透透氣兒,這屋子裏太過憋悶。”
目送福臨扯着我走出暖閣,除了二阿哥的哭聲,身後一片洶湧澎湃的安靜。
福臨一腔怒火,把這冬日午後的陽光都點着了,他大步走的飛快。苦了我花盆底踉踉跄跄跟着,不時擡手偷摸膝蓋,方才跪的太用力,骨頭都摔斷了。可某人還是不領情。不由看了福臨一眼,他這倔脾氣,碰上莊太後這倔脾氣,兩人誰都不肯讓步。記得福臨年幼時,莊太後與他相處頗融洽,母慈子孝的。似乎也就是從多爾衮過世後,莊太後對福臨手段愈發強硬,每每愛恨交加。
來到一處亭下,福臨将我往圓凳上一按,方才氣悶地蹲下身來摸我的膝蓋,冷哼着問:“方才摔痛了麽?”
我一腔幽怨情緒皆煙消雲散,忍不住笑出來,點點頭。
“還笑!”福臨一面揉着我的膝蓋,一面氣的手舞足蹈:“‘咚’地一聲,聽得我心都顫了顫!”
“……那不是怕你聽不見,所以用力跪麽?”
“誰讓你跪的?”福臨愈發來氣,擡臉盯着我:“我不準你在我面前下跪!”
“當時情形所迫,你要是抱了孩子,我未必會這麽——”
“我不要抱那個孩子!我根本不想要他——”
我連忙擡手将他的嘴掩住,福臨嘴唇發幹,摸起來不如平常那麽柔軟。我擡手把他拉起來,朝不遠處的吳良輔道:“拿些茶水來。”
“午間吃的鹹了?”我抑不住溫柔,只能柔柔地望着福臨:“吃了什麽?”
“……你聽到了。”福臨眸光一緩,也柔軟下來。
我擡手環住他,将臉埋在他腰間,暖融融抱着他,輕輕道:“以後別和太後這樣了,好麽?”
“你看她總是逼我做這些。”福臨手撫在我肩上,無力顫抖。
“她是你的母親,自然希望你子嗣綿延,和睦快樂。你當是為了我,讓着她,好不好?”我仰起臉看他。
“吟兒,你——”福臨皺眉,“她未必領你的請!”
“那又如何?誰讓她和我,都是為了一個你呢?”
福臨神情一震,說不出話,手指輕輕撫着我的臉頰。
亭外一聲輕咳,福臨與我同時轉過臉,卻是蘇茉兒端了茶盤亭亭而立。吳良輔垂手立在更遠處。
我要站起身,福臨将我按住,蘇茉兒已走進來,将茶放下,微笑道:“方才多虧了格格,若不然,太後與皇上又不知該鬧多久了。”
不等我說話,福臨已沒好氣道:“謝她做什麽,她也是為她自己着想。”
我一噎,蘇茉兒抿唇笑:“皇上嘴上輕巧,心裏比誰都當緊。”她從荷包裏取出一只小瓷瓶,“這是跌傷的藥,格格的膝蓋或許用得上。”
福臨拿過藥,卻是不悅道:“還是多虧了蘇嬷嬷把她從乾清宮帶入慈寧宮,否則今兒這場好戲是斷不會發生的。”
蘇茉兒歉意地看向我:“太後只說要見見你,我未料她竟這樣大的怒火。”
蘇茉兒給我的記憶,永遠是那一抹淡淡柔和的身影,陪在莊太後身畔,等在多爾衮身後,杵在他二人之間左右為難,默默而深情。唯一一次情緒袒露,便是那長街深巷中的俯身痛哭。多爾衮站在她兩步開外,只是那麽站着,他們之間有無法跨越的那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是個善良的人,善待莊太後,善待多爾衮,善待福臨。唯獨,總把她自己給忘了。
蘇茉兒目露驚訝:“您在看什麽?”
我忙收回神思,低下頭:“這怪不得蘇嬷嬷。”
福臨擡手攬住我的肩,輕問:“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我擡眸朝福臨笑笑。
蘇茉兒望着我們卻是怔了怔,片刻,溫聲道:“千鈞怒化繞指柔。皇上與格格是真恩愛,奴才希望皇上與格格能永遠這麽好。”
“那是自然!”聽人說我們“恩愛”,福臨很是滿足,又笑的神采飛揚了。
蘇茉兒也笑起來:“皇上就是這疾風驟雨的脾氣,方才把人吓死,轉臉兒又笑的孩子一樣——”
她語調一緩,卻又嘆氣,勸慰道:“皇上也要體諒太後的心情,她近兩年心情一直不大好。”
福臨靜了靜,眸光溫柔望着我,點點頭:“朕知道了。”
“那奴才告退。”
福臨帶我到慈寧宮的偏殿,屏退諸人,看我的膝蓋。果然是兩片烏青,他氣的眉毛一揚,瞪我。
“……不勞煩你了,我自個兒上藥。”我擡手去拿他指間的藥瓶,被他反手推開。福臨埋頭塗藥,眼神氣惱,手上卻輕柔。
晚宴将開始,福臨忽然朝吳良輔道:“去永壽宮把石小寒接來。”
吳良輔猶豫:“皇上,恪貴人尚在禁足中。“
“朕知道,叫你去你就去!”福臨仍在氣頭上。
吳良輔不敢再多話,連忙去了。我明白是因為博果爾如今搬出宮去住,又常在軍營,難得入宮來,福臨想讓博果爾見見石小寒,以慰思念之情。
“我回乾清宮吧?”我思忖着問。
“不是要見博果爾麽?”福臨似笑非笑反問。
“……”我沒理他,徑自站起身。福臨已打橫将我一抱,溫聲道:“我送你回去,這是非之地,不留也罷。”
我掙着要下來,福臨執意不肯,不妨蘇茉兒迎面走來。蘇茉兒望着我們,卻是一怔:“皇上這是要去哪兒?”
福臨微紅了臉,将我放下地,氣悶道:“送她回乾清宮,反正她在這裏也不受人待見。”
“這……太後特意囑咐,請格格留下來一起用晚膳。”
“不必——”福臨話說了一半,我已連忙答應着:“好。”
宴廳擺着金龍團壽大圓宴桌,四周燃着明燈,亮如白晝。
圓桌中央兩張椅子,一邊坐了莊太後,莊太後一邊空着,是福臨的位子。另一邊坐着懿靖貴太妃,許久不見,她仍是那般風華妩媚的模樣,遠遠便聽到她的笑聲:“姐姐,您這兒可真是熱鬧!”
“是你自個兒要随博果爾搬出宮去,可怨不得旁人!”莊太後笑語溫和,“也不常入宮來看看我?”
我随在福臨身後步入宴廳,身份頗尴尬。一屋子宮女太監登時向福臨行大禮,福臨淡淡應了。圓桌旁圍坐的諸人,除了莊太後與懿靖貴太妃,都起身向福臨行禮,而後眸光齊刷刷落在我身上。
我微覺茫然,懿靖貴太妃已遙遙笑了聲:“喲,這位是哪兒來的天仙美人兒?”
博果爾跑到福臨面前,大咧咧一把抓住:“皇帝哥哥,你可是來了!”又朝我做個鬼臉,無聲說句“嫂子好!”
博果爾人又長高了,比福臨偏黑,人看着英氣勃勃,十分精神。一笑起來,仍和小時候那樣,憨厚而調皮。但和福臨一樣,真摯。
☆、家宴
福臨來到桌邊,見他身邊還空了個位子,方才挨着莊太後坐下。懿靖貴太妃卻半道兒一把拉住我,細細端量:“這臉蛋兒,這身段兒,這小手……哎喲,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标致!”
莊太後不以為意笑句:“妹妹,沒想到你這一把年紀了,反倒喜歡起女人來了。”
我騰地紅了臉,不自在地要抽回手。
“倒不是這話。”懿靖貴太妃不松手,若有所指道:“博果爾年紀也不小了,姐姐不是當額娘的,不操心他的親事,妹妹我自得費心。”
她這話裏藏針,一出口,莊太後未置一語,福臨與博果爾同時變了臉色。博果爾急忙道:“額娘,你說什麽呢!兒子不成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之常情,你怕什麽羞?”懿靖貴太妃說着,又打量我:“這般清麗脫俗,多好!額娘看着真喜歡。”
博果爾急紅了臉,我也不安,福臨冷淡下臉。
莊太後卻是微笑嘆了口氣:“可惜妹妹來晚一步,本宮瞧見她很是喜歡,已收了她做幹女兒,想常年留在身邊作伴。”
懿靖貴太妃一怔,不做聲打量福臨,才發現福臨與我身上的衣裳十分相似,她張嘴笑了笑,随即放開我的手,拿起帕子掩在唇邊:“我說呢,但凡這世上有個妙人兒,必定都得是咱們皇上的,誰也搶不過。”
“這緣分的事兒誰也說不準。”莊太後握一握我的手,溫和道:“快坐吧,你新入宮,可別被這陣勢吓着。太妃與我玩笑慣了的。”
太妃只是吃吃地笑。
我打量這圓桌一周,只福臨身邊還空了個位子,便埋頭坐下。甫一坐下,福臨就緊緊抓住我的手,關切的目光看過來,我微笑了笑,不敢看他。一桌子人都看着我呢。
石小寒正坐在我對面,滿面驚訝盯着我。博果爾坐在她身邊,皺眉拉了她一把,她才憤憤轉開眸光。懿靖貴太妃瞧見石小寒,幽幽一笑:“這不是恪貴人麽?聽說前陣子病了,一直在宮內閉門休養,今兒怎麽出來了?”
石小寒臉上一白,深埋了頭。博果爾急得直瞪他額娘。福臨淡淡出聲:“休養夠了,自是要出來透透氣,便像太妃不時要入宮來吹吹風一樣。”
這話聽着一股嘲諷意味,一桌子人埋了頭憋住笑。唯佟歡顏資歷尚淺,“哧”地笑出來。懿靖貴太妃臉色霎時青了。
我驚訝地看向福臨。他神情平淡,帶仿佛是遙不可及的尊貴與高傲,像是說句再尋常不過的話一樣。這是兩年後,我頭次見到他在旁人面前的模樣,不再是乾清宮中那個仍未長大的孩子氣的少年。而是情緒沉斂的一國之君,少年老成的一代帝王。
我正瞧着他出神,手上忽而一搖,福臨不動聲色瞟了我一眼,低頭喝茶的瞬間,齒縫間吐出三個字:“別、看、我。”
“……。”我急忙垂下臉。
“本就是家宴,不拘說什麽,太妃不會與朕計較方才的玩笑吧?”福臨緩和了聲音,笑出一句。懿靖貴太妃缥缈地笑笑:“便是計較又能怎樣?您是君,咱們這些都是臣。”
“額娘,皇帝哥哥說個笑話兒你也當真。”博果爾出來圓場,又看向莊太後:“皇額娘,多日未見,您氣色越發好了。”
“可不是,每日被你皇帝哥哥氣着,氣色能不好麽?”
福臨與博果爾相顧無言,一桌子莺莺燕燕也都目光灼灼看向福臨。
莊太後提起筷子,隔着懿靖貴太妃為博果爾夾了一筷子菜,笑問:“不是你額娘擔憂你的親事,年紀也确實不小了!可有遇到中意的?皇額娘記挂得很,只是尋常看不見你罷了。”
“……尚未遇到,遇到了會告訴皇額娘!”博果爾一口把莊太後夾給他的菜吃了,笑嘻嘻指了指我面前的菜式,高聲嚷嚷:“我要吃那八寶鴨!”
放眼望去這一桌“家宴”,菜式絢爛,珍奇百變,不僅如此,桌上一應的碗盞器皿,金玉琳琅,精雕細镂,均是華貴無比。開宴籌備前,福臨雖說要簡而化之,不拘什麽,随便吃些,但還是異常豐盛。
且福臨喜吃魚,博果爾愛吃鴨。
博果爾一嚷嚷,桌上的氣氛熱鬧起來,算是飯前談話結束,開宴了。不過,他要吃我面前的菜,桌上諸人與我又頗不熟,他們不禁都打量我。
卻是福臨瞟了眼博果爾面前的菜式,淡淡道:“也好,把你面前那盤蘇州點心換過來。”他這話一出,登時有小太監上前,把這兩道菜調換了。
福臨又瞄了眼整桌,恍若不經意吩咐幾句,對菜式位置做了微調,方道“吃吧。”
我面前的菜式換了個遍,盡成素食。整桌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出聲。
一回家宴,吃的還算舒心,都是平日不常吃到的人間美味。福臨與博果爾兄弟倆談話随意,懿靖貴太妃和莊太後不時鬥嘴,各自數落各自的兒子,倒頗有一家人的感受。
用完膳,華寧她們向福臨祝壽拜別。懿靖貴太妃與博果爾今夜不出宮,也回他們宮裏歇息。福臨與我留在最後。每年家宴罷,福臨都要留在最後,陪莊太後坐會兒,磕個頭才回去。
福臨的意思,他的生辰,他只要向他額娘磕個頭便罷。誰想,每年都要把這事兒留在最後頭。
挪到暖閣裏,莊太後坐在上方,眉目含笑,十分溫和。她接過蘇茉兒遞給她的茶,喝了口,朝福臨與我道:“你們也坐,累了一日。”
“時辰不早了,兒臣給皇額娘磕了頭,便回去歇息。皇額娘也早些歇息。”福臨的神情猶有冷淡。
莊太後放下茶盞,倚着炕桌換了個姿勢,“也好。”卻又朝我招手:“你過來,讓皇額娘好好瞧瞧。”
她這話一出,福臨與我俱是一愣——皇額娘?她讓我喊她……皇額娘?!
福臨先回過神,輕輕推了我一把。我只得上前,莊太後執起我的手看了看,又端量片刻,笑着朝蘇茉兒道:“不怪皇帝和太妃瞧見她喜歡,我看着也喜歡!瞧這身皮兒嫩的,竟像玉造的一樣,晶瑩剔透的!”
“可不是,我頭回瞧見格格,也覺驚豔,水一樣兒的。”蘇茉兒答應,又道:“格格既來了,不若随皇上一起向太後磕個頭吧。”
“也對。”莊太後笑着點頭,松了我的手,“早點磕了頭,回去休息。”
福臨上前拉過我,“那兒臣帶她一起給皇額娘磕頭。”
陡然便像是回到成親那晚,我與福臨一起跪下,深深拜倒。而今夜,卻又有不同,今夜莊太後就在我們身前。
我與福臨起身,神思都有些恍惚,卻是莊太後又笑出一句:“皇兒,你且出去,我有幾句話想和你福晉單獨說。”
福臨下意識拉緊我的手,皺眉道:“皇額娘想說什麽?”
“女人家的私房話,與你沒什麽關系。”莊太後頗一派母親般的柔和看向我。福臨仍有猶豫,我朝他點點頭。福臨這才轉身走出暖閣。
孤零零站在莊太後面前,背上沁出冷汗來,說不出的緊張。我并不敢低估眼前這貌似溫柔的女人。
莊太後又看了我許久,方吐出一句:“每回見你都是看畫兒,真人可比畫上的好看多了。”
……讓我留下,絕不是為了贊美我的容貌吧?
“怪不得皇兒肯為你執着這麽多年。”莊太後輕嘆,看不出喜怒,她又道:“今兒本宮找你來,你可明白為什麽?”
我點頭。
“哦?”莊太後露出笑容:“果然是個聰慧靈透的孩子。”
她端起茶,慢悠悠飲了口,緩聲道:“你也看到了,皇帝身邊不止你一個女人,而且以後會更多,誰都不能獨自占有他。”
我的手默默拳緊,輕輕答應:“是。”
“再者,皇上乃一國天子,他便是寵愛你,你也是他的臣子,尊卑之禮不可廢,恃寵而驕向來都會自食其果。須知帝王之愛來時洶湧,退去也快,你還是本分些,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好。”
“……是。”
“你住在乾清宮也不是長久之計,皇上可有說何時讓你搬出來?”
我小聲道:“尚未說。”
莊太後蹙了眉頭,語調重了些:“聽說你母親是漢人,你們漢人最知廉恥,你這般與皇帝無名無份住在一起,她泉下有知,可能瞑目?”
猛然像是一掌掴在臉頰,我臉上火辣辣燙起來,一時憋得說不出話,眼中竟燙的有了淚。
蘇茉兒輕道:“太後,皇上與格格是真的彼此恩愛。”
“恩愛有什麽用?只會讓皇帝掣肘,愈發喜怒無常懦弱不堪!”莊太後不耐道。她随即看向我:“皇帝這會兒對你正在興頭兒上,不願入後宮,可你仍要多勸着他也往其他宮裏走動。不冷落旁人,才是正理兒。”
“……是。”
“退下吧,他等久了,又該問東問西。”莊太後似是倦了,朝我一擺手。
我腿上一軟,跪在她面前。莊太後一怔,“你有話要說?”
“皇上善良敏感,又貪戀額娘,所以請太後懷柔以待皇上。”我徐徐彎身,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面,懇求道。
我一向自視甚高,頗愛面子,甚少撇下臉面去懇求別人,但對于福臨,對于他和他額娘之間,這麽多年看在眼中,我實在是不知怎麽辦才好。
暖閣內驀地安靜,四周沉甸甸安靜,仿佛莊太後與蘇茉兒都屏住呼吸,一會兒,莊太後輕笑:“本宮是他的額娘,難道不知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孩子麽?”她語調偏冷:“既知道皇帝貪戀額娘,你出去之後,知道該怎麽跟皇兒說吧?”
“求太後懷柔以待皇上,我,自會勸說皇上往其他宮裏走動。”我擡起臉,直視着高高在上的莊太後。
“你在威脅本宮?!”莊太後眸光一跳。
“不敢,只求太後三思。”我再度磕了頭,站起身徑自離開。
福臨見我出來,快步迎上前:“這麽久?皇額娘和你說了什麽?”
“都說了是女人家的事,你還問?”我望着他。
“……女人家能有什麽事!”福臨讪讪轉開臉,卻拉起我徑自往外走。
出暖閣,夜已深沉,清寒冷風撲面而來。唯有福臨掌心的溫暖,源源傳在我周身。他在殿檐下為我系好披風,擡步便要走。我指了指他,“你呢?”
福臨這才一笑,“竟忘了。”
我接過吳良輔遞來的披風,替福臨系上,才道:“走吧。”
出慈寧宮,福臨有禦辇,他要拉我一起坐,我連忙推卻。他略一皺眉,又展顏一笑:“也好。”
未等我明白過來,已将我打橫一抱,快樂道:“不坐禦辇,我抱你回去,相差無多。”
我眼見身後的太監都埋了頭,并不亂看,便任由他這麽抱着。
天上無月,疏落落幾顆寒星,光芒銀亮。夜色安靜下來,剔透澄澈。吳良輔在前方提着燈籠,照出一團光。福臨抱着我,穿過清冷蕭疏的花園,穿過夜風呼呼的長街,靴子踏地,兩人都不說話,只安靜偎依着。
我把頭擱在他頸間,聽着他平穩的呼吸聲,看見他輕抿着的嘴角,湊上去親了親。福臨笑容化開,溫存地蹭了蹭我的臉頰,輕道:“我在想,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我只微笑,不做聲。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福臨只知這兩句,卻不知這兩句之後還有四句。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
詩中所說,便如今日之夜,有星無月。
我驀然擡手摟緊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耳邊輕喚他的名字:“福臨。”
“嗯?”
“累麽?”
“不累。我體力可比你體力好!”福臨說的很得意。
“……”
☆、女兒
二月間,新年伊始,萬象更新。福臨躊躇滿志,每日都忙。他從來都不是昏庸懈怠的人,每每廢寝忘食,并不知顧惜身體。當下看着福臨用了些膳食,我道:“我要去看看平安。”
福臨翻折子的手一頓,驚訝道:“去儲秀宮?”
我平日甚少出乾清宮的門,突然說去看平安,也不怪福臨驚訝。我笑着解釋:“我見她小孩子衣裳做的很好,想學學。”
福臨皺眉:“有無雙在,何須你動手?再者,讓無雙教你也可。”
“無雙又不能做母親,他怎麽能懂做母親的心情?”我嗔怪福臨不懂。
福臨丢下折子,把我拉到他面前,眸中有隐含的驚喜:“吟兒,你——”他眸光下落,瞧着我的肚子。
我紅了臉:“沒有!若等有了再學,那豈不是晚了麽?”
“……那你去吧。”福臨面上也紅了一紅,松開我的手,囑咐句:“早去早回,帶着品硯和無雙,有什麽讓他們即刻回來禀報。”
天氣已暖了許多,和風細細,光芒明媚,悠長的街,我漫漫走着。
當日莊太後會選平安最先與福臨同房,平安也是唯一與福臨有兩個孩子的女人,想來平安一定有與衆不同之處。那我,是不是也該從她這裏開始?
猗蘭館一如既往的樸素與冷清。院中連伺候的宮女太監都甚少,我進去的時候,一個宮女正把一些花瓣鋪在殿前的露臺上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