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回

忙了許久,直到我上前幫忙,才瞧見我。宮女不認得我,打量我一番,卻又不敢怠慢,讷讷輕問:“您……找誰?”

“我來找你主子,安貴人。”

“啊?我家主子?”宮女搓了搓手,随即福了福身子:“您稍等。”

我蹲下身撿了幾瓣蘭花輕聞着,芳香幽杳。平安穿了件蘭紫氅衣,淡淡從殿內走出,身後還搖搖晃晃跟着一個小不點兒。她瞧見是我,怔了怔,随即謙恭地笑了笑,任由她女兒把她的手拉住,甜兮兮叫了聲:“額娘。”

自古後宮便是争來鬥去雲波詭谲之地。能如平安這般,在為皇帝生育過一兒一女之後,還如此安之若素,也是不多見。聽說她生了女兒後,太後憐惜她,本欲晉她為妃,是她自己婉拒,甘願獨守小院兒,安安靜靜把孩子養大。宮裏便是有是非,也從來與她無關。

當下瞧見她,心中不禁愈發敬佩。

“留香,上茶。”平安朝她身側的宮女吩咐。那宮女急忙去了。

平安與我相視片刻,方俯身抱起她女兒,引我往殿內走。殿內清樸無華,她仍住在西側,與我舊年來時一般無二。

當下請我坐了,留香上了茶,平安歉意道:“這裏沒什麽好茶,平素攢的花,泡着喝了。”

我對她熟悉,她對我卻是陌生。我這樣貿然前來,本就頗不好意思,誰想她還這樣客氣。于是端起茶來打量,青玉茶碗,芝蘭清香:“很好。”

“您來這裏有事?”平安一面問我,一面把懷裏亂動的丫頭抱緊,柔聲道:“有客人在,聽額娘的話,規矩些。”

“……她多大了?”我望着那白淨調皮的小女孩兒。

“一歲半。”

“……她叫什麽?”

“尚未取名。”平安神情一暗,抱着孩子安靜垂首:“我并不識字,總想着等皇上來了,再給她取個名字,平日也只随口叫她‘大妞兒’。”

“哎!額娘叫我?”那小丫頭聽到她的名字,一骨碌翻起來,抱着平安的脖子,“額娘叫我?”

“沒叫你。”平安摸了摸小丫頭的臉,看向我:“讓您見笑了。”

我解下腰間的荷包,從裏面取出糖來。我吃甜,愛零嘴,這些毛病都還保留着。小丫頭眼神一亮,卻又縮回平安懷中,不敢伸手。

我将糖放在桌上,打量這冷清的院子,“我記得你和恪貴人,寧妃關系頗好,她們一向常來麽?”

“您知道?”平安詫異地問。

“我……聽皇上提過。”

“皇上,他會提這些?”平安愈發詫異,随即垂下眼眸,神情淡淡變化,半響,才猶豫着輕問:“皇上……最近安好麽?”

我不知在後宮這些人眼中,如何看待福臨與我的關系,但自萬壽節那日之後,我住在乾清宮的事,一定是後宮皆知。我亦不逃避,點點頭:“安好,只是有些忙,所以顧不得四處走動。”

“皇上一向辛勞,不知疲倦似的。”平安微笑起來,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卻是她懷裏的小丫頭搖了搖平安的胳膊,又指了指桌上的糖,幾乎落下口水來:“額娘,糖糖。”

平安秀眉微蹙,似要數落孩子,我忙道:“給她吃吧,本就是帶給她的。”

平安猶豫片刻,才拿了一塊喂至小丫頭紅嘟嘟的嘴邊,小丫頭頓時不鬧了,自己抱着糖舔得歡快。我看着可愛,忍不住道:“我抱抱她,行麽?”

平安看我一眼,頗為難:“這丫頭喜歡趴地上玩兒,身上髒。”

我穿件月色流雲緞氅衣,袍子一線到底,沒有特別的式樣,只邊角繡着淺色的并蒂連理紋。我被平安說的心頭頗酸澀,這也是福臨的孩子啊!我向小丫頭伸出手去,笑着逗她:“讓……姨母抱抱,好麽?”

小丫頭知是吃了我的糖,又瞧瞧她額娘,見平安沒反對,便伸出小胳膊撲在我懷裏。我驚喜地看平安:“抱着沉甸甸的。”

“快兩歲了呢。”平安臉上也有了笑容。

兩人望着天真無邪的孩子,似也無話可說,一時都笑着沉默。小丫頭一口氣吃了兩塊糖,我喂着她又喝了半盞茶,竟在我懷中睡着。平安引着我把她抱入暖閣內的床上,輕手輕腳放下,蓋好被子。

孩子熟睡中的小臉,嘴角上揚着,似是在笑——兩塊糖便這般快樂。我看了許久,心中微覺不舍,不由問平安:“你自己照顧孩子,沒有嬷嬷?”

“孩子大了,不需要。”平安簡單笑,“我一向清淨慣了,人多了反不習慣。”她說着,再看向我,“您來是什麽事?”

“并沒有大事,只是見你做的小衣裳挺好,想請你教我。”

平安微覺驚訝,恍若不經意地看向我的肚子。我臉上一紅,“我只是想學學,倒還沒有動靜——”說着臉愈紅,似是無法解釋,總之她們都知道我雖沒有名分,卻是福臨的人。也确實是福臨的人了。

平安輕輕一笑:“很快會有的,看得出來,皇上很疼愛您。”

我亦不辯解。兩人心照不宣,平安道:“小衣裳倒還有,不過都舊得很,您喜歡什麽樣子的,我閑來無事也能幫您做。”

我并不懂這些,以前在書上見過,但看書與做事有很大不同,這在我成人之後,感觸頗深。不覺天色暗了,伏在桌上照着平安的花樣子剪衣裳,頗費眼神兒,肩背都痛,原來這做衣裳也并非易事。

“主子,時辰不早了,咱們改日再來。”品硯小聲提醒。

我直起身,看一眼窗外晚霞鋪就的天色,一時沒動靜。品硯又道:“再不回去,少不得皇上要擔心了。”平安也道:“本來該留客,但怕皇上擔憂,您還是先回去吧。改日再來,或差人吩咐一聲,奴才幫您做好便是。”

“我看看小格格睡醒了麽?”我放下手中剪刀,自顧轉身進了內殿。屋裏沒上燈,昏暗一片,我一進屋,便瞧見小丫頭直挺挺坐在床上的被子裏,張着一對大眼睛骨碌碌四處亂看,看到我,鼻子一抽,看到我身後的平安,突然間嚎啕大哭,張着小胳膊撲在平安懷中,間或蹦出兩個字:“額娘。”

平安抱着輕哄幾下,小丫頭倒也不哭了,只含着淚扒在平安肩頭,一副似醒非醒的樣子。平安見我發怔,笑着解釋:“她睡醒了看不到人不哭,一看到人,便會哭一陣兒,天黑被吓着了。”

留香來屋裏掌燈,平安見我還沒走的意思,只得朝留香道:“讓廚房添兩個菜吧。”品硯也不敢再催促,倒是無雙在門口張望,怯生生問:“主子,天都黑了,還不回麽?”

“你去廚房幫忙,多添幾個菜,兩個怕是不夠。”我順勢朝無雙道。

品硯神情一凝,望着我,旋即明白了。她似有話要講,卻又礙着平安,終于沒出聲。屋內上了熏爐,還是冷,我凍了一下午,這時便“阿嚏”起來。正不知打了第幾個噴嚏,小丫頭一會兒撲在平安懷裏,一會兒撲在我懷裏,跑來跑去玩的開心,卻是院中忽而腳步雜沓,似是不少人進來了。

燈火明亮的,比屋內還亮些。平安微笑:“怕是皇上找來了。”她話音未落,簾外便傳來品硯行禮的聲音:“奴才給皇上請安。”

沒聽福臨說話,只聽靴子聲一徑兒往裏,越來越近。

小丫頭正在我懷中,我将她往門邊推去,小聲道:“你皇阿瑪來了,過去讓他抱抱。”

平安吃了一驚,忙要阻攔。簾子一打,福臨已快步進來,小丫頭蹦跶蹦跶跑到他腿邊,仰起臉奶聲奶氣道:“皇阿瑪,抱抱!”

福臨本是直朝着我走來的,被腿邊的孩子吓了一跳,倒是一怔。平安已急忙跑上前,把孩子往懷裏一攬,戰戰兢兢道:“奴才給皇上請安。”

想來福臨不肯抱斯斯的二阿哥,讓平安心有餘悸。我也站起身,微彎了腰朝福臨行禮。

“免了。”福臨吐出兩個字,一把将我扶起,凝眉道:“天都黑了,怎麽還不回去,倒有閑心在這裏?”

小丫頭躲在平安懷裏,仍絮絮叨叨地要找福臨:“皇阿瑪抱抱,抱抱!”平安急了:“住口!”

小丫頭被唬的一怔,下一刻哭了起來。平安又是心疼,又是慌亂,竟束手無策。

我将小丫頭從平安懷裏抱出來,來到福臨面前,讓福臨看孩子。福臨皺緊眉頭,轉開臉。我也不勉強,徑自抱着孩子在榻邊坐下,小心擦着她臉上的淚水,輕哄道,“不哭了,姨母明日拿糖給你吃。”

福臨聽得一怔,跟過來:“你何時成了她姨母?”

我沒答話,把臉轉到一旁打了個噴嚏。福臨登時在我身邊坐下,埋怨道:“這屋裏涼,虧你還待了一下午,快跟我回去!”

我沒回頭,一面咳嗽,一面将孩子推給他。福臨急忙擡手接過,又問:“究竟如何?”

我笑着轉過臉來,拍拍手站起身:“沒什麽,只想你抱抱孩子。”

福臨一呆,瞪着我,“你——”他擡手要把孩子放下,小丫頭已伸出小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軟聲叫着:“皇阿瑪……”

福臨皺緊眉頭,要把孩子推開,但那小胳膊纏着他,扯不開。待不理這孩子,這小孩子踩在他身上,搖搖晃晃站不穩的樣子,像是一不小心便會摔着。他只得擡手将孩子環住,求救地看向我:“我真不會抱孩子!”

“……抱的多了,自然就會了。”我背着手站在福臨面前。

平安這時才回過神,神情又驚又喜,居然有了淚,垂着臉出去了。屋內一時只剩下福臨與我,還有那小丫頭,我在福臨身邊坐下,輕問:“若我有了孩子,你也不抱麽?”

“這怎麽能一樣?!”福臨急忙辯解,“咱們的孩子,自然是不同的。”

“那你現在總要學會抱孩子吧?否則倒時摔了咱們的孩子怎麽辦?”

“……”福臨凝眉許久,方不情願地低眸去看懷裏的幼小孩童。那孩子卻是緊緊抱着福臨的脖子,不肯動彈。福臨皺眉問:“她叫什麽名字?”

“你是她阿瑪,你問我她的名字?”我再問。

福臨只得拍了拍懷裏的孩子,尴尬地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大妞兒!”小丫頭擡起臉,興沖沖朝福臨一笑,又趴回去。福臨嘴角一抽,眉頭愈凝:“這算什麽名字?”

“她額娘說,想讓你給孩子取個名字,你畢竟是她阿瑪。”我微垂了臉,這是福臨與別的女人的孩子,但也是福臨的孩子,我不忍心看她受苦。福臨沉默着,面上神情很是複雜。

卻是平安在簾外道:“皇上,膳食備好了。”福臨看向我,我摸摸福臨懷中小丫頭的腦袋,輕道:“在這兒吧,平安特意讓人添了菜。”

回乾清宮的路上,福臨與我手拉着手慢悠悠走,他有些出神。方才從儲秀宮出來時,小丫頭抱着福臨不肯松手,哭鬧了一場。到底血脈相連,父女情深,雖則疏遠了很久,但福臨一向是個心軟的人。

我微笑起來,望着腳下平整的砌石路面,遏不住心頭的悵然。

月光投下淡淡的影子。福臨與我都看着越發瘦長了。

莊太後的話浮現耳邊——皇帝身邊不止你一個女人,而且以後會更多,誰都不能獨自占有他——明明知道,可想起來,還是心如滴血。

“吟兒,”福臨突然轉眸看我,月光下他的眼眸,光芒流轉,“我突然也想——”

我望着他,等他把話說完。

“突然也想有個女兒了。”福臨笑着,神思飛揚,“以前一直盼着咱們有個兒子,現在還想要個女兒——”

他俯身在我額頭上吻了吻,話語如呢喃:“最少生兩個,讓你受累了。”

☆、新生

用福臨的話說,平安的女兒是端莊不足,野性有餘,不似皇室的公主,倒像是鄉野裏的丫頭。他拟名的時候,拟了“端雅”二字。我問平安,平安覺得好,于是福臨下旨賜名。福臨來過一回儲秀宮之後,儲秀宮自覺便熱鬧不少,登門的人多了,各樣物品也不缺了。我再去,屋內暖洋洋的,熏爐裏的炭火十分充足。唯有平安,安之若素。

這回帶了乾清宮裏新制的點心來看平安,只在院中便聽屋內一陣笑鬧,繼而端雅追着石小寒從殿內跑出。一大一小看到我,堪堪停住,石小寒沒說話,端雅和我熟了,一把撲過來,親熱地喚着:“姨母!”

石小寒倒是與平安常往來,她因前陣子被禁足,便老老實實在永壽宮閉門不出,近日才活潑了些。她仍是過去那副樣子,俏麗直爽但掩不住憔悴,安靜的時候神情黯淡,像是一只歡快的鳥兒被慢慢拔去了羽翼。自佟歡顏入宮,斯斯便與佟歡顏親近,與平安疏遠了。

頭回在平安這裏遇見石小寒時,石小寒曾問我:“你到底是誰?”

從那幅名為《海之神女》的畫像,到季昂,再到福臨。不容她不詫異。但我亦不知作何解釋,福臨與我本就難以一言說清道明。平安見石小寒語氣不善,暗自扯了她一把,然後朝我笑着解釋:“小寒性子直,您別往心裏去。”

石小寒倒是很聽平安的話,再之後,見了我愛理不理的,還算客氣。

我與平安坐在一處看布料,石小寒在院中陪端雅吃點心,端雅忽而握着點心,撒着小腿跑到我面前,眼巴巴地問:“姨母,皇阿瑪何時來呀!”

我一怔,平安一怔,我擡臉看了眼慢吞吞跟進來的石小寒,石小寒不自在地轉開臉。一屋子女人都靜了靜,端雅扒着我的腿,嬌聲道:“想皇阿瑪了。”

福臨只來了那麽一次,後來雖沒攔着我來儲秀宮和平安走動,他卻是再不肯上當了。有回我不忍端雅這麽苦苦哀求,大着膽子把她帶回乾清宮。福臨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會兒,但我看出他并不高興,不過是強忍着。到了晚上,他抱着我輕輕道:“以後不要再這樣了,我真的不想看到她們。”

這些孩子是莊太後逼他和那些女人生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看着,所以福臨對她們不僅有無奈與厭惡,還有屈辱與惱恨。想到這裏,我一陣歉意,“是我自作主張,是我不好。”

福臨與我額頭相抵:“沒有怪你,只是你不要再為她們費心,我與她們誰都沒有可能了。”他溫柔一笑,目光灼灼瞧着我,“我這一生,只要你。”

我擡手按上他心口。

福臨身子微僵,握住我的手,“做什麽?”

“我看你的心硬不硬。”我手指在他心口點了點。

“硬不硬?”福臨好笑地問。

“有些軟。”我笑出一句。

福臨擡手按在我心口,也點了點:“我看你的心硬不硬。”

“硬不硬?”

“比我軟。”福臨一本正經道,手沒移開。

我一陣感動,白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福臨陡然在夜色裏笑開,那笑容壞壞的,流着光暈。他長指由輕點,變成輕撫。一股酥麻自他指尖化開,迅速游走周身。我驚訝地低頭一看,他的手正隔着寝衣,在我胸前上把玩——

猛地想起他說的“比我軟”三個字,一下氣血上臉,我又羞又惱便擡手來打他,反被他按住,吻了個遍。吻最後回落我眉心,福臨認真道:“我只想要我們的孩子,有兒有女,越多越好。”

我說不出話了,只能吻他,也想把他吻個遍,奈何體力不支。

耳邊傳來平安低低的訓斥聲,我驀地回神,正瞧見石小寒垂着臉把端雅抱了出去。我握着手中的布塊,轉臉看着窗外湛碧的浩瀚長空,心底說不出的為難:“我……抱歉。”

“您不用歉意。”平安埋頭一笑,淡靜而平和,像是經久磨洗的玉石,光華沉斂,讓看見的人都心平氣和。

許久,她才些許落寞道:“原本皇上對奴才還有幾分同情,幾分憐憫,有些溫存情意。但過去這兩年,太後這麽逼着,皇上對我們怕是只有厭煩與痛恨了。皇上總算親手抱過端雅,我已滿足。”

三月春花漸次醒,草長莺飛,萬物複蘇,到處都是一片生機盎然景象。福臨的心情也如這時節一般,盈滿陽光,清澈明朗。一連忙了幾日,福臨忽而急匆匆闖進來,一面把我從榻上往下扯,一面解他自個兒的衣服。

品硯與我俱被他吓住,我臉紅了,小聲問:“你做什麽?”

福臨這才忙不疊道:“快換衣服,我們出宮,去城郊看桃花!”

“……”

品硯快手快腳幫我更衣梳頭,忙裏偷閑笑句:“皇上這急躁的脾氣!方才把奴才吓着了!”

“他……一向都是這般火燒眉毛……”我想起方才的誤會,臉上微紅,但轉眼看窗外花朵絢爛盛開,如此明麗的春景,已入宮三個多月了。

不等我梳完頭,福臨已換好衣裳,巴巴兒地在一旁看着。他穿天青色春衫,我淺碧,一眼看去,花紋連理,倒相得益彰。兩人攜手正要出門,卻是突然跑入一個宮人來,“噗通”跪在福臨面前,驚惶道:“皇上,佟主子要生了,太後請您過去!”

福臨面上清朗的光影霎時暗下去。

福臨坐在榻上一言不發,皺緊眉頭,執拗着不肯去景仁宮。太後派來的小太監跪在殿外,苦苦等着,不敢離開。

大好的春光一片沉寂,似是隔了這麽遠,都能聽到佟歡顏痛苦的生産聲。

我揉了揉坐的發麻的腿,從椅上站起身,爬上榻,跪坐在福臨身旁,擡手将他輕輕摟在懷裏。福臨低頭,臉埋在我手臂間:“吟兒。”

我低下頭,與他頭碰着頭,一時沒說話。

福臨的身子忽而顫抖起來,微有哽咽:“那孩子我不想要,我不想擔這些責任,他為何要出生?為何皇額娘要逼我?”

我擡手撫着福臨的肩膀,輕道:“母後說她生我的時候很痛苦,疼的她都想與我同歸于盡,這時候是父王闖進來,陪着她,她才堅持下去的。所以我雖然未曾生育,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柔柔望着他:“不管你喜歡或是厭惡,這些事已然發生,這孩子已經要出生,你是孩子的父親,這時候你該陪在她身邊。”

福臨身上一震。

“這孩子會出生,走路說話,讀書識字,然後長大,像你一樣遇上很多傷心事,還有高興的事。他也是個生命,要吃飯要喝水,有歡喜有悲傷。你是給了他生命的人,你是他阿瑪,你有責任把他好好養大,讓他長成一個好人。”我也不知在說什麽,只覺心仿佛是碎了,又不得不留一口氣來勸福臨。

福臨猛然要把我推開:“他們不是我的孩子!”

“他們是你的孩子。”我愈發把他抱緊,顫聲道:“他們是你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福臨,我會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去愛護他們,我會滿懷期待,高高興興看他們長大,聽他們叫你阿瑪。”

福臨擡眸死死盯着我,面無血色:“你說什麽?”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明白麽?”我眼中有了淚,堅定道:“我希望你和你的孩子們好好相處,像是愛護我們的孩子一樣,愛護他們。”

福臨眼中也有了淚,他顫巍巍擡手替我擦着淚,擦着擦着,又驀然伸手把我抱緊,壓抑着輕哭出聲:“我勤于政事,已有子嗣,孝順她,難道還不夠麽?為何總是逼我……為何……”

我知道福臨已經很努力,但莊太後總有她自己的意念,總是看不到他的這份努力與痛苦。我擡手撫着他的背,只能陪着無聲落淚。

一直到太陽偏西,整個殿內光影錯落,黯淡下來。我拍拍福臨的肩膀,輕道:“起來換上衣服,去景仁宮看看。我陪你。”

景仁宮內到處回蕩着佟歡顏的慘叫聲,夕光掩映下,莫名的悲涼。莊太後與蘇茉兒在外殿候着,都眉頭緊鎖,心事重重。斯斯也在,嬌小的身影縮在椅子內,神情明暗不定。

聽到殿外人的行禮聲,她們同時回神看過來。

見是福臨,莊太後與蘇茉兒同時松了口氣。斯斯一驚,忙也起身行禮。

福臨面色蒼白,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冷淡地在莊太後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停在莊太後身前,規規矩矩彎身行禮:“太後吉祥。”

蘇茉兒上前将我扶起,欣慰道:“來了便好,佟主子一直記挂着呢。”她執起我的手往外走,“陪我去茶室煮些茶來,都困了一整日,水不喝,飯不吃的。”

福臨要阻攔,我朝他搖搖頭,示意他別擔憂。

到院中,蘇茉兒才嘆氣道:“難為你了,可佟主子一向性子嬌憨,一面生着孩子,一面還哭着說皇上不來不肯生,太後也是沒法子。”

“那……屋裏可有人陪她?”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眼。

“她額娘前幾日便進宮了,在裏頭陪着呢。”蘇茉兒頓了片刻,又道:“若不是你,皇上怕是不會來。上回寧主子生産,皇上便沒來,但寧主子秉性溫順,她倒也沒說什麽。”

“二阿哥?”

蘇茉兒點頭,重新握起我的手,柔和道:“太後與皇上性子都硬,以後還要靠你從中調和,多勸勸皇上。若不然只奴才一個,真是左右為難。”

我輕然無語,我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不過是撐着。

與蘇茉兒捧了茶再入殿來,方把茶盤放下,內殿便傳來一聲響亮的小兒啼哭。莊太後驀然擡起臉,斯斯站起身,唯福臨端坐着,抿着唇,臉色愈發蒼白一分。不多久,有宮女從內殿跑出,驚喜地跪在莊太後面前:“是,是個阿哥!”

莊太後霎時露出笑容,不慌不忙地問:“那大人孩子都安否?”

“都安好!”

一片歡喜中,斯斯似是全身僵硬着,慢慢坐回去。

伴随着三阿哥的出生,佟歡顏也由貴人進位佟妃,宮裏驟然熱鬧起來,一應的籌備、宴飲接踵而至,像是這四月裏漫天紛紛揚揚的飛絮,淩亂而忙碌不堪。福臨很沉默,并不插手,一切自有莊太後操持。這時候,突然有人說起,若是中宮裏有個皇後,太後便無須如此操勞。中宮已空了近一年。

三阿哥滿月宴罷,莊太後忽而朝福臨道:“今兒佟妃出了月子,皇兒不妨去景仁宮歇着,夫妻倆也好好看看孩子,說說話。”

這話一出,原本熱鬧的暖閣內頓時安靜下來。佟歡顏面色紅潤,嬌羞而期待地望着福臨。

福臨埋頭飲茶,片刻,放下茶盞,淡淡道:“聽皇額娘的。”

我坐在下方,陪在平安身邊,聽到他這幾個字,驀然舒了口氣,心卻悶哼一聲,沁出血來……不枉我昨夜苦苦勸了一個晚上,嘴皮子都磨破了,福臨當時雖未答應,到底還是聽進去。

平安悄然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手指細軟,有微繭,卻溫暖。我擡眸朝她笑了笑,“無妨,我很好。”平安默默無言。

當先出慈寧宮,沐着和煦的夜風,神思恍惚着,卻是有人驀地從身後跟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神思一清,看見手臂上那只手,看見那手上漂亮的雪銀戒指,眼中一燙,騰起霧霭。

福臨用力扳過我的身子,冷冷迫視着:“不是勸了一個晚上麽?為何我答應了,你臉色這麽蒼白?”

我定了定神,擡手去摸他的臉,輕笑問:“你怎麽出來了?直接過去,別夜裏跑來跑去的——”

我話音未落,福臨的手已緊緊箍在我腰間,将我用力往他胸前一拉,我撞在他懷裏。他驀然低頭,吻鋪天蓋地灑下來。我推脫不開,又一腔幽怨,腳尖一踮,與他深吻在一處。

天地作證,永以為好。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有孕

福臨近日一直郁郁寡歡,連我都疏遠了,我知他心中不痛快,知他怪我把他往別的女人身邊推,卻不知該如何解釋,便只能默默陪在他身邊。

自三阿哥滿月宴罷,福臨在景仁宮住了一夜之後,宮內關于佟歡顏入主中宮的傳聞便更勝了些,她外祖父是權傾朝野的鄭親王,她又誕育皇子,品貌皆無可挑剔。但莊太後始終不吐口,便也只是悄然風傳。

看福臨終于安穩午睡,我溜出乾清宮,倚在一處水亭內,聽風觀魚。碧水悠悠,魚兒豐碩鮮豔,自由自在游來游去。不禁感嘆,這紫禁城內,除了人,其他都活的尊貴而快活。

這般曬着太陽,迷迷蒙蒙睡着,卻是聽到身邊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她是誰呀?長的真美!”

“她你都不知道?可是皇上的新寵!”

“新寵?!”

“聽說皇上幼年時溜出宮玩耍,碰上她,然後一直記着,直到今年把她接入宮,皇上才開心了。皇上和太後都很喜歡她,特別讓她住在乾清宮呢!”

“啊,那皇上一定很喜歡她。”

我聽着這對話,心裏暖洋洋的,像是被一只舒服的手撫過,卻又覺得好笑,傳言與事實,還是有所不同的。偷偷張開一只眼往說話的地方瞄,卻是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宮女站在我身旁指手畫腳的,說得興致盎然。

“呀!她醒了!”其中一個小宮女說話間也瞄我一眼,突然驚叫。她們倆同時一呆,相視一下,然後同時轉身,齊刷刷跑開了。

“……”我扶着欄杆倦倦坐起身,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很是不解,這時的我從外貌到內心已挺像個人了,為何她們見了我還要跑?未等我想明白,亭外已傳來一聲冷哼:“皇上新寵?果然好名聲!”

擡眸看去,卻是這兩日風頭正勁的佟歡顏。

她雍容華貴地走進來,身後簇簇擁擁跟着許多宮女太監,衆星拱月一般。

我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袍角,讓看起來并不是那麽褶皺,方規規矩矩向佟歡顏施禮。

佟歡顏明眸清亮,顧盼流光,在我方才騰出的地方坐下了。她氣色很好,如同這花園中春景般怡人,看來日子過得頗滋潤。

“既是奉茶宮女,倒杯茶來。”她打量着她小指上的護甲,優雅吩咐。

我無意與她為敵,也不願去計較這些,便拿過宮女手中的壺與盞,不徐不疾倒了盞茶,心中反将師父所教的倒茶技藝回憶一番,全當是溫習功課。

雙手把茶捧給佟歡顏。

她見我沒有一絲惱怒,俏眉一蹙,倒有些惱怒了,她劈手正要拿過茶,卻是虛空裏不知誰猛然推了我一把,我身子往前一晃,手上不穩,整碗茶便倒下來,滾燙地澆在佟歡顏白嫩的小手上。

佟歡顏凄厲地慘叫起來。

我驚得呆住,回頭四處看,可我身側空蕩蕩的,并無旁人!而佟歡顏帶來的宮女太監都候在亭子另一側,此時都驚得目瞪口呆。

下一刻,佟歡顏帶着護甲的左手“啪”地掴在我臉頰,清脆響亮一聲,護甲上鋒利的尖頭滑過我臉上肌膚,火辣辣夾着血絲,疼起來。

跪在慈寧宮冰涼的地面上,我百口莫辯,卻也驚疑不定,是誰在虛空裏推了我一把?誰竟能在虛空裏推我,把茶水灑在佟歡顏手上?

佟歡顏偎在莊太後懷中委屈地落淚,莊太後溫聲哄着,親自幫着給她紅腫的手背塗了藥。莊太後沒責怪我,卻也沒喚我起身,我只得這麽跪着。

外殿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穿過一衆拜倒行禮的聲音,徑自到了暖閣。

我知是福臨到了。

明黃的靴子在我身邊站定,福臨垂着的手一下拳緊,他語調僵硬:“兒臣給皇額娘請安。”

莊太後面容溫和:“可算來了,這事兒本宮也不明白,倒要皇上親自來聽聽。”朝我道:“也別跪着了,地上涼。”又朝佟歡顏道:“有什麽話便對皇上說,皇上自有明斷。”

她話音未落,福臨已把我從地上撈起來。

我足足跪了半個時辰,雖在春日,卻也凍得通身冰涼。原本跪着不覺得,這麽一動方覺腦子裏天旋地轉的,勉強撐着才沒偎在福臨懷中。

福臨卻猛然擡起我的臉,緊盯着問:“臉上怎麽了?”不等我說話,他已冷冷看向佟歡顏,“你打的?”

佟歡顏往莊太後懷中一縮,頗憤憤:“是她先把茶水灑在我手上的!”

莊太後輕将她攬住,蹙了眉頭:“皇上也別忙着生氣,這回是兩敗俱傷,瞧佟妃這小手燙的。”

“呵,”福臨仍望着佟歡顏,沉聲問:“誰——準許你讓她倒茶的?”

佟歡顏氣勢一弱,旋即又辯解:“她本就是奉茶宮女!”

福臨眸中火氣蹭地竄上來:“朕今兒把話說明了,她奉茶,也只是在乾清宮,除了朕,誰都不得使喚!”

莊太後的眸色不做聲沉了一沉,卻沒說話。

今兒這事事有蹊跷,我拽着福臨的胳膊,想勸他消消氣,但身上發軟,眼前一黑,便昏沉沉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只覺周身被人緊緊箍着,動彈不得。

帳子明黃,外頭燃着燈,透進光暈來,四下裏安靜一片。

福臨眸色亮而深,正不遑一瞬地望着我。

我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幽怨,見我醒了,他不松手,也不吭聲,只那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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