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回

近地,靜靜地望着我。

驀地想起他那麽袒護我,不分青紅皂白把佟歡顏數落一頓,其實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佟歡顏,我正要說話,福臨已埋頭,唇覆下來。

柔軟的,灼燙的,奪走一切的呼吸與神志。

我反手将他擁住,手指扣在他肩頭。這陣子他與我疏遠了,頗冷淡。連這般濃情的親吻都沒了,他知不知道我有多傷心,多思念。

手探入他的寝衣中,急切地撫着他光滑的脊背,肌膚擦出火花。福臨滾燙的身子又燙了幾分,他驀然抓住我的手,氣喘籲籲将我推開。

我愈發幽怨,我難得主動,他竟——

福臨嘴角一揚,似有笑意,通紅的臉頰俯下來與我額頭相抵,他輕聲道:“太醫說你我最近不可……房事。”

“……”我臉上也燒着,凝眉說不出話。

福臨低低地笑了,蹭着我的臉,柔柔道:“忍一忍。”

他眉目舒展,眸子裏濃濃喜悅,擋也擋不住,完全沒有這幾日的陰郁。我悶聲道:“有何喜事?我并非故意把茶水灑在佟妃手上。”

“吟兒,你要當額娘,我要當阿瑪了。”

那日在慈寧宮中暈倒,太醫診出我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合宮震動。這情勢突變,倒無人再顧得上佟歡顏與我之間的小争執。

福臨先是驚喜非常,後聽太醫說“身子虛弱”之類的話,臉又白了——耐心聽太醫一句一句的囑咐,盯着太醫将藥方寫好,将藥煎好,親自喂我喝下——皇上從沒這樣馴服過,連太後看得都呆住了。

“皇上可是把主子當成珍寶來愛護着!”

無雙繪聲繪色描述了一番當日的情形,以上面那句話作結。

“不是當成珍寶,是當成自己的心肝兒來疼着。”品硯捧着茶進來,笑着又添了句。無雙附和:“當時佟妃娘娘小臉煞白,吓得不輕!要是主子和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皇上定不會這麽輕易放過她!”

我聽他們叽叽咕咕說話,心中既溫暖柔軟,卻又不免嘆息與擔憂。福臨這般待我,必不能為莊太後所忍,只盼太後能念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大動幹戈。

“你們倆下去,我獨自待會兒。”我有些倦了,吩咐道。他二人一起搖頭,齊齊垂手立在我身邊。

我望着人牆一樣的品硯與無雙,無奈嘆氣。自上回我偷溜出去,不幸碰上佟歡顏,并被佟歡顏掴了一掌之後,福臨小題大做,必要他二人寸步不離跟着我。

品硯見我要歇息,上前攙扶,便聽門外傳來福臨雀躍的聲音:“吟兒!”

他笑聲清亮悅耳,像是這五月的風,汩汩吹動人心,清泉流動,說不出的歡暢與輕快。品硯與無雙相視一笑,自覺從榻邊退開兩步。

我擡手按上小腹,笑不自禁,他呀,總是這般大喜大怒,火燒火燎的樣子。

卻是,福臨笑聲未落,便聽“咕咚”一聲。吳良輔驚呼:“哎喲,皇上,您當心腳下,這都第幾回了!”

片刻寂靜。

我正要下榻去看看,福臨已若無其事自個兒掀簾子由外而入。見我看他,他不自在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傻乎乎一笑:“沒事兒。”

品硯與無雙“噗”地都笑出來,被福臨一瞪,他二人埋頭退出去。

我将他拉在身邊,上下看着,既是心疼,又是埋怨:“被這門檻兒絆倒幾回了?什麽事兒跑這麽急?摔着了沒?”

“沒摔着,只不過……歸心似箭!”福臨笑容朗朗。

初夏晴日,福臨衣衫單薄,我不信沒摔着,绾起他的衣袖看,果然手肘上摔得一片烏青。福臨讪讪縮回手臂,“不疼。”

我氣得說不出話,轉臉看向窗外。福臨慌了,俯身攬住我,輕聲道:“你幫我塗藥……是有些疼。”

明媚窗下,光芒和亮。花香深處,一片寧谧。

埋頭幫他塗好手臂,我皺眉:“做事這般不牢靠,哪有為人父的模樣?”

福臨大吃一驚,繼而語塞,慢慢漲紅了臉,“我……”

我沒替他找臺階兒下,拉起被子,躺了下去。被他這麽一鬧騰,我又累又倦。也許是懷孕的緣故,我近日貪睡,費不得一點兒精神。

福臨杵了片刻,厚着臉皮上來将我抱住,讨好道:“我方才想到了咱們女兒的名字,所以十分開心。”

我合目假寐,不理他。

果然,福臨只得沒話找話說,“你不想聽麽?”

我搖頭,“不想。”

“……”福臨環在我腰間的手臂,僵住。

天氣頗熱,他這般摟着我,兩人身上都微汗。我要将他推開,福臨手臂反而收緊,他話語急促:“我是急着見你,才跑那麽快的!”

他說話時,熱氣噴在我頸間,我愈發熱了,面上熏紅,皺眉睜眼。

福臨眸光清亮,像是倒映着窗外繁盛的初夏景象,有熱騰騰的情懷,有郁郁蔥蔥的光影,他嘴角一揚,迫不及待吐出兩個字:“星月。”

“……”

“我們的女兒叫‘星月’。”

……願我如星君如月,星月。我不覺也笑起來,兩人眸光一觸,有了些纏綿不絕的柔情。

“你怎知是女兒?若是兒子呢?”我問。

“我會再想一個男孩兒的名字。”福臨認真道,“總歸你要替我生個女兒的,這名字先留着,待我們女兒出生後再用。”

“……”

時光靜好。我偎着福臨,只覺安穩而甜蜜。福臨用下巴蹭我的臉頰,親昵地笑句,“老天待我不薄,我滿足了。”

我靜了片刻,轉臉望着他:“你……何時讓我搬出乾清宮?”

福臨一怔:“為何要搬出去?”

“我,”撫着尚且平緩的小腹,我小聲問:“過幾個月顯懷了,這裏出出進進的——這裏是你處理政務的地方,讓人看見難免說閑話。”

“這有什麽不好?”福臨不以為然,“我住在這兒,你是我娘子,自然也要住在這兒!何況,咱們的事兒宮裏都知道,誰敢說?”

我抿唇不語。

“不要搬出去!你和我,還有孩子,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身份

平安命留香送了些小衣裳過來,讓我選式樣。有男有女,式樣花樣都多,我眼花缭亂。福臨在案前閱折子,怕我費神,過來與我一起選。

“你不是要自己做麽?”福臨打趣。

我瞪他:“我自然要自己做的,不過先選個式樣罷了。”

“……改日再選。”福臨把我拉起來,溫聲道:“整日悶在屋裏,當心悶壞,我陪你出去走走。”

我頗不情願,懶得動彈,也不願碰上那些閑言碎語。福臨不依,把我一抱而起往外走。迎面碰上無雙,他手裏捧了一只大漆盤,漆盤上放着各色布料。

我嘤咛一聲,把臉埋在福臨懷中,避而不見。

“好好好,今兒不看,看的眼都花了,明兒再看。”福臨哄着我,又朝無雙道:“先拿下去。”

我為我們即将出生的孩子準備衣裳,四個月,五個月,六個月……

福臨為我即将顯懷的身子準備衣裳,四個月,五個月,六個月……

煩不勝煩,卻又樂在其中。

花園裏繁花似錦,福臨與我走走停停,執了手,漫無邊際地說話。即便是最普通的一聲應答,也覺像是書中所說“甜言蜜語”。

并肩站在一處回廊下,仰頭望着漠漠天宇。

福臨忽而低下頭來吻我。我嘴角一笑,仰起臉吻他。

陽光籠罩,四下裏溫暖而明亮,一片晴光。空氣裏,有怔忪的香甜的暖意,讓人神思混亂。

“咦?這不是皇上和格格麽?好巧!”不遠處傳來一聲輕輕的贊嘆。

福臨與我同時一醒,些微迷惘的眸子相碰,怔然片刻,才發現我們竟彼此唇齒相含,同時緋紅了臉,同時轉開臉。

卻是蘇茉兒陪着莊太後。福臨拉着我走上前,他先行過禮,我也彎身行禮:“給太後請安,太後吉祥。”

蘇茉兒掩唇一笑:“還叫‘太後’?這可是生分了!”

我一怔,福臨已朝我笑句:“改口叫‘皇額娘’罷。”

我微擡眸看向莊太後,她眸若含笑,倒是一臉期待的模樣。福臨亦是一臉期待。我于是笑着輕聲道:“皇額娘吉祥。”

“好。”莊太後笑着點頭,将我扶起,順勢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前面有個亭子,咱們去坐一坐,許久沒見過你們夫妻倆了。”

福臨陪在莊太後另一側,與我們并排走,他笑道:“哪裏有那麽久?不是昨兒剛去向皇額娘請安麽?”

“那見的是你,可沒見她!”莊太後眸光頗疼愛,我一時受寵若驚,便只是微笑不語。福臨聽得很受用,樂呵呵道:“若是皇額娘喜歡,我們自會經常過去向您請安。”

“這叫什麽話?”莊太後回頭看蘇茉兒。蘇茉兒柔和地笑着:“皇上也是左右為難,一邊是額娘,一邊是愛妻,太後這當娘的便體諒着。”

莊太後笑而不言。眼見到了亭內,莊太後拉我一起坐下,我要起身,福臨已将我按着:“皇額娘讓你坐,你便坐着。”他倒負手站在我們身旁。

“看你面色紅潤,倒像是胖了些?”莊太後瞧着我笑問。

我下意識看向福臨,我……胖了麽?我竟不知。

蘇茉兒已笑句:“豈止是格格,皇上這陣子心情大好,看着也比之前胖了些。”

“朕是胖了,可她沒胖,她每日受累。”福臨愛溺地望着我,輕吐出一句。

“怎麽受累?”莊太後眉毛一揚,一本正經數落福臨:“她現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你晚上可別毛手毛腳的,不知輕重——”

“皇額娘!”福臨騰地紅了臉,粗着嗓子辯解:“兒臣沒有!”

蘇茉兒“噗”地笑出來:“太後別逗皇上和格格了,瞧兩人臉紅的,跟枝頭那深紅海棠似的。”

福臨與我相視一眼,臉上都熱辣辣的。莊太後也笑出來:“雖說是玩笑話,卻也是正經話。本宮瞧你身子骨确實弱,又是頭一胎,可得小心翼翼着,容不得半點兒閃失。”

莊太後與我說話,卻聽福臨一本正經答應着:“兒臣明白。”

莊太後便又擡起臉看福臨,緩聲道:“你年輕氣盛的,晚上躺在她身邊,少不得心浮氣躁,一旦傷了她可不好。你們新婚燕爾也自在了一陣子,不若趁着這時候讓她搬出來,冊封了,對她家裏也有個交代。”

沐風徐徐,徐徐吹動。

福臨笑容微斂,緩聲道:“兒臣能忍得住。她家裏——兒臣也與鄂碩說過了,他聽兒臣的,并不計較。”

我心頭打了個晃悠,像是聽錯了……鄂碩?什麽鄂碩?!

“你是皇上,他是臣子,他自然不敢違逆你的意思。但你也要替姑娘家考慮,這麽沒名沒分的,還懷着你的孩子,也不是長久之計。”

莊太後輕嘆,握着我的手愈發用力了些:“烏雲珠,你別老順着他,他若對你不好,盡管告訴皇額娘。”

晴天,突然一個炸雷。我身上一個冷戰。

“怎麽了?”莊太後與福臨同時詢問。

胸腔裏猛地竄上一陣惡心,我擡手捂上嘴,不覺彎了身子。

“快,怕是要吐!”蘇茉兒頓時明白,叫起來。

我胸腔裏惡心,卻也吐不出東西來,只憋得眼裏一汪淚。福臨緊緊扶着我,連聲問:“怎麽樣?”我只是幹嘔。

莊太後凝眉瞧着:“頭三個月最難熬!”随即又朝福臨道:“你以為這生個孩子是容易事麽?從懷胎,出生,到養大,一件一件的事兒……簡直操碎了心!”她說罷,扶着蘇茉兒的手站起身:“咱們回吧,本宮看不下去了!”

福臨一把将我摟住,神情着急。我悶聲不言,待莊太後走遠,才一把揪住福臨胸前的衣襟,顫聲問:“我是……烏、雲、珠?”

“這時候還顧得上這個!”福臨輕斥。

“你為我添了身份,添了烏、雲、珠的身份?!”我不依不饒地問,我要聽福臨親口告訴我。

福臨見我執意,只得點頭,卻将我抱起,柔聲道:“傳太醫來看看,別怕,有我在呢。”

我的手無力放下,望着那品藍色天宇,回不過神,真的回不過神,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居然……

太醫說我心浮氣躁,開了安胎安神的方子。

我只是歪着不想說話。

我費盡心思要拆散福臨與烏雲珠,保全福臨。誰想我竟是“烏雲珠”。

以後,該怎麽辦?

福臨的命運是否已改變?會不會如星圖記載的那般?

如按星圖記載,烏雲珠與福臨要三年後才有兒子,而我此刻已懷有身孕——我輕撫着肚子,雖只有兩個月,但我确實是懷孕了。

莫非福臨命運已改變?

“主子,該喝藥了。”品硯捧了藥進來。

她扶我坐起身:“奴才覺得這不是什麽值得您憂心的大事兒,您添哪個身份不是添?再者說,皇上這麽疼愛您,這大好事兒擱誰家都願意。”

“添誰家的都可以,偏偏她——”我心中煩悶,說不下去,便埋頭喝藥。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都瞞着我,偏我也沒放在心上。我決沒想到,福臨會把我塞到董鄂家。

“嘔……”兩口苦藥下去,又吐出來。

品硯急忙幫我撫着背,福臨原本藏在簾外,這時大步走到床邊,将我攬住,發起火來:“那群狗奴才開的是什麽方子!”

品硯垂手立在床邊,輕道:“皇上,太醫開的方子沒錯。”

“你發什麽火呀?”我皺眉問。福臨憤憤道:“本來好好着,不是吃了他們的藥,成了這副樣子!”

“你何必遷怒旁人?”我直視着福臨。

福臨一噎,氣哄哄悶了半響,把藥碗拿過來,他自己喝了一口。我吓得連忙攔着:“這安胎的藥,你喝什麽?!”

福臨喝罷,把碗喂到我唇邊,皺眉放柔了聲音:“你也喝。”

剛喝完藥,蘇茉兒來了。她望着福臨與我,半響,才嘆息道:“瞧你們小夫妻倆,這是何苦呢?太後不過提了句,若是不想搬出來,便仍在一起。何必鬧得這麽悲切呢?”

福臨抱着我,我倆俱是埋頭不語。

蘇茉兒又勸福臨:“皇上也別太擔憂,急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這懷孕的頭三個月,格格身上有些反應也是常事兒。”

她再嘆氣,“想當年太後懷着皇上的時候,這是吃了多少苦啊?頭三個月吐得厲害,人瘦的一把骨頭,可先帝一心只挂念着宸妃娘娘,連看也未來看她一眼。那時奴才瞧着都寒心,真以為太後這一胎是保不住了。誰想太後咬牙硬是撐了十個月。直到皇上出生,太後才抱着襁褓裏只有一點大的皇上大哭了一場。皇上幼年身子骨弱,常生病,太後不眠不休守着,也不知落了多少淚,廢了多少心思。可她常說,這世上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這麽多年,這麽多事兒,她都一件一件扛了下來。”

蘇茉兒隐約淚光:“奴才雖沒有自己的孩子,但看着皇上一天一天長大,看着太後一件一件事的憂心張羅,也深深明白養大一個孩子是多麽不容易的事兒,所以皇上一定要珍惜自己,照顧好自己。只有您好了,才能照顧好格格。”

福臨手臂收緊,僵硬着身子,仍是埋頭不語。蘇茉兒行過禮,退了出去。卻見福臨雙目通紅,憋着一圈兒淚。我擡手去摸他的眼,那些淚珠便晶瑩地滾落下來。蘇茉兒這番話看似只說福臨,卻又何嘗不是說與我聽?

先帝有寵妃,多爾衮不在身邊,只莊太後與福臨母子相依為命,想來福臨幼年的日子并不好過。多虧了莊太後這要強的性子,才有了他們的今日。也難怪福臨會這麽依戀莊太後。

慣例在福臨的督促下喝了許多他命人從各地搜羅來的補品,只吐了一些出來,福臨已高興的樣子。我瞧着他清瘦的面龐,暗思莊太後心中一定恨透了我,在她心裏,福臨或許不如大清重要,但畢竟是她辛苦養大的兒子。

福臨一面幫我擦嘴角,一面小心翼翼道:“吟兒,我與那烏雲珠沒什麽,你莫瞎想,真的。”

“真的?”我挑眉……原來福臨誤以為我是在吃醋?我對他有那麽不信任麽?他心裏是誰,我難道看不出來?我有那麽笨麽?

“千真萬确!”福臨要對天發誓。我忙将他拉住,不管他以後會不會對那真的烏雲珠有感情,我都不要他發誓,我承受不住。

“那你為何偏選她?”我澀聲問。

“雖不知為何,但我知道你對她感情不同。”福臨眉頭挑起,“我本想與她劃清界限,但頭兩回咱們出宮,每每都能碰見她,而皇額娘一直派人查我,所以我順水推舟,便說出宮是去見她。直到你入宮,落實了這個身份。再者——”

福臨眸光探究地看向我:“你對她感情不同,其實我在想你們之間或許頗有淵源。”

“……何意?”

“我頭回見她時,曾不小心錯拉了她的手,那感覺竟與拉你的手一般無二,所以我曾一度将她誤以為是你。”

☆、匕首

我一覺醒來,暖閣內空蕩蕩的,書案前沒人。

福臨居然不在。

我心下雖覺奇怪,卻也沒多問,倒是品硯捧了茶與我潤喉,善解人意道:“皇上去了景仁宮。”

想當日三阿哥滿月,我苦勸福臨去景仁宮,他去雖去了,回來之後卻着實與我別扭了陣子。若不是我懷孕,他一時高興把這事兒忘了,怕是還和我愛理不理着呢。今兒,倒是奇怪了。

我喝參茶。品硯抿嘴兒笑:“皇上真跟個孩子似的,折子批得好好的,忽然跑到主子身邊坐了會兒,坐着坐着,又趴在主子肚子上自言自語,像是與孩子說話。說着說着,又風風火火起身,喊上吳良輔去了景仁宮。”

我哭笑不得,孩子尚不到三個月,他說什麽話?

品硯平日話雖不多,卻十分懂我的心,見我一臉困惑,她也一臉困惑:“奴才想不到皇上去景仁宮做什麽了。”

天将黑,福臨才神采飛揚地回來,一進門便嚷嚷說“餓了”,要傳膳。他看來心情甚佳,與那姿容嬌美的佟妃娘娘相處甚歡。福臨一面幫我夾着我素來愛吃的小菜,一面魂不守舍,似在回味他們下午見面時的情形。

饒是我再大度,再明白福臨心裏裝的人是我,心裏也不是滋味。

“咳,”吳良輔拿手肘輕輕撞了撞福臨,小聲提醒:“皇上,您的筷子拿反了……”

福臨陡然回神,看了看他的筷子,果然。他沒覺尴尬,反而看着我的碗道:“吟兒你怎麽不吃?不合胃口?想吃什麽讓他們去做!”

我悶聲不言。

“怎麽了?”福臨大眼一張,顯得很是驚訝。

我承認我是有些多愁善感了,但心裏真的難過。

福臨這才察覺氣氛不對,來到我身邊,攬住我柔聲問:“不舒服?臉色這樣差,下午沒睡好?”

見此,吳良輔适時說句:“奴才先退下。”

“你猜我方才去哪兒了?”福臨興致勃勃地問。

“與我何幹。”我毫無興趣,把臉轉向窗外。

“我去了景仁宮。”

“……”他倒是承認了。

“抱了三阿哥。”福臨笑呵呵地說句,若有所思道:“抱三阿哥才發現,這抱孩子果然是一門學問!我得多學學,千萬別到時摔了咱們的孩子!”

我詫異回眸。福臨笑的認真:“放心,一定學會了再抱你肚子裏這個,不會讓他摔着,否則我這當阿瑪的會心疼死!”

我反手環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心口緊緊貼着……對不起,福臨,方才是我誤會了……原來我竟這樣小氣,從心底只許福臨在我身邊。

天漸熱起來,夏日漸濃,蟬鳴嘹亮。

再過幾日便是博果爾生辰,宮裏各部都在忙忙碌碌準備着,連懿靖貴太妃也搬回宮中。福臨很是重視,也很頭疼要送個怎樣的賀禮給博果爾。他身為天子,擁有奇珍異物無數,但他真正喜歡的,稱心如意的卻也不多。

直到福臨“啊呀”一聲,似是終于有所悟,讓吳良輔翻出一件壓箱底兒的寶貝匕首來,才心滿意足地點頭:“唔,這個送給博果爾正好。”

福臨說,這是先帝賞給他的,期待他能成為滿洲的英雄。現在他困居深宮施難以施展,他要将這匕首轉贈博果爾,讓博果爾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你這當哥哥的還真是疼愛弟弟。”我笑贊。

福臨愛不釋手地将匕首翻看着,摩挲着,而後遞到我面前:“你看看。”我下意識接過,沉甸甸的,觸手冰涼,那冰涼似是一直到我心底。我微覺不安,連忙還給福臨:“這匕首太鋒利,我有些怕。”

“好,還是我拿着,到時候送給博果爾。”福臨将匕首放在炕桌上,将我輕手輕腳放倒,他埋頭親吻我的小腹,像是陽光灑落,輕柔的溫暖,微微癢。我躲閃,被他按住。他眉開眼笑:“我覺着他又長大了些。”

我原是看着桌上那匕首,這時聽福臨的傻話,不由紅了臉,輕嗔句:“哪有你這樣的,才三個月,便緊盯着不放呢?”

“……還有七個月,”福臨仰頭看天,深吸口氣,而後頗幽怨說句,“不,八個月……你剛生産完,定然也不能——”

“不能怎麽?”自我懷孕來,福臨很少露出這種失落的神情。

福臨面上微紅,他湊上前來,貪戀地吻我的眼睛,鼻子,嘴唇,還要往下吻我的脖子。我呼吸急促,忙将他拉住了:“不能再往下,太醫說不能——”

福臨果然沒再往下,額頭抵着我的下巴,灼熱的鼻息噴在我頸間,不做聲平複着,隐忍着。我心有不忍,雖然也不舍,正要提議他去其他宮裏過夜,福臨已擡起臉,朝我眉目清湛的一笑:“我想到兒子的名字。”

“什麽?”

“永恩。”福臨解釋,“我們永遠恩愛。”

“不好。”我斷然道,“太……膚淺!”

福臨哧地笑出來,擡手揉我的臉:“逗你玩兒的,是叫‘爾雅’。”

他凝望着我,輕輕定定道:“溫文爾雅,君子端方。我希望他孝順額娘,聰穎可愛,快活一生……別像他阿瑪這般做事魯莽,一無所成。”

“……哪有,我便是喜歡你火一樣的性子。”

福臨笑的眼神晶亮:“我知道,吟兒若是不喜歡,便也不會這麽期待地與我生個孩子了……”

“你……誰期待了!”我轉開臉,不再看他。福臨輕笑出聲,順勢把臉埋在我頸間,溫柔不語。

福臨的折子,像是永遠看不完一般,勸了許久,他才肯午睡一會兒。待他睡着,我帶品硯出乾清宮。近日躺的太多,身上反而乏,太醫與品硯都說要常出去走走。

午後初醒,沿着綠樹下的濃蔭漫步,聞着濃郁的夏日氣息,安靜而甜蜜。

斜刺裏,忽而走出一個小宮女,朝我恭恭敬敬道:“格格,太後為您備了些羹湯,請您前往慈寧宮品飲。”

自那日分別,莊太後與我一直未曾見面,只蘇茉兒不時過來。

慈寧宮裏輕細的竹簾輕掩,将悶熱的氣息擋在門外。莊太後素羅衣衫,一副閑适的樣子,正與蘇茉兒坐在一處剝荔枝。

剔透的玉盤,晶瑩的果子,清甜的香氣。

我一進門,登時有宮女捧上清水,伺候莊太後洗了手。

我要行禮,莊太後與蘇茉兒齊聲攔着。沒有福臨在側,我倒不想莊太後會待我如此客氣。不過我明白,她們斷不是因為我,而是為了孩子。

“這會兒正熱着,怎麽倒出來逛花園?”莊太後剛洗過的手,清涼柔軟,拉我在她身側的圓凳上坐下。

“太醫說應多出來走走。”我答應着。蘇茉兒已捧了一只冰玉碗上前,輕笑道:“這是牛奶燕窩羹,養血安胎,格格嘗嘗看。”

暖閣內靜靜的,我埋頭吃着羹湯,味道平和中有甘甜,溫涼正好。莊太後歪在榻上,眸光似軟似硬,打量我。我吃了一小半,有些吃不下去,蘇茉兒便上前将碗拿走,出了暖閣,将品硯與一衆宮女都帶了出去。

只剩下莊太後與我。她終于開口:“皇上廢後也近一年了,中宮一直空着,不知你有什麽想法?”

關于福臨立後一事,宮中已紛紛揚揚傳了陣子。佟歡顏原是衆望所歸,後來我有了身孕,又有人傳說福臨欲立我為後。福臨倒是沉得住氣,并不曾向我提起此事,我亦沒問。做不做皇後,這人間虛名,我倒也不在意。

“我,并無想法。”在莊太後面前自稱“我”,是大不敬,但恕我無法自稱“奴才”,亦無法自稱“烏雲珠”。我态度恭順,只等她發落。

“本宮倒有個人選。”

莊太後在榻上換了個姿勢,盯着我面上神情,見我平靜的沒反應,才道:“華寧性子驕奢,又害了大阿哥,也不怪皇上一怒之下廢後,本宮能理解。但滿洲與蒙古向來姻親友好,尤其大清入關,近年的北方仍要靠蒙古部維系,所以這大清的皇後還是要從蒙古的格格內挑選。”

想起華寧,我心中複雜,倒不知該說什麽好。

“華寧的侄女榮惠,溫良賢淑,兼具容貌,我替皇上定了她。”

莊太後神态平和,像是在同我解釋,卻又莫名一股壓迫,她決定了的事,向來是無人能違逆的。聽了她這話,我一顆心飄悠悠也定下來,任宮內風言風語,都抵不過莊太後這麽雲淡風輕的一句。

但,我擡起臉來,徑自問:“太後可曾問過皇上的意思?”沒有福臨在身邊,莊太後也沒讓我喚她“皇額娘。”我自稱“我”,她也未追究。

“皇上的意思,你不明白麽?”莊太後眸光一沉。

“皇上從不向我提這些事。”我不能不懇求道:“立後是皇上一生之大事,若皇上不願,他豈不是一生痛苦——”

莊太後方拿在手中的茶盞重重放回桌上,冷清清一聲響。她神情說不出的嚴厲:“有你在,皇上會願意立誰為後?!”

我一滞,莊太後心底果然恨我。

“本宮已問過皇兒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願。”莊太後秀眉緊蹙,定定道:“但這門親事,他非辦不可。”

我放在膝上的手絞緊,莊太後……總是這麽硬生生逼迫福臨。

莊太後盯着我,問:“本宮來勸他,還是你勸?”

莊太後是勸麽?還是逼迫?一想到福臨被她逼迫時那種痛苦不堪的模樣,我便心如刀絞。福臨是她兒子,她怎麽狠得下心來?

不等我遲疑,莊太後已道:“你若不願,本宮也不會勞煩你。”

我怔然片刻,緩緩站起身,“我勸。”

吐出這兩個字,我再不想留在這裏,徑自往外走。

“你也不必多想,好好養胎,待孩子出生,不僅皇上,本宮也不會虧待你。”莊太後清冽的話語從身後傳來。

“我的孩子,我自會愛護。太後的孩子,還望太後多加疼惜。”

腳下一個晃悠,品硯連忙将我扶住:“主子,您這是怎麽了?”

驀然醒了醒,乾清宮已在不遠處。

我将品硯推開,扶着被日頭曬得微微發熱的深紅宮牆。

一眼望去,宮牆夾出細長筆直的街道,在藍天下寂靜的延伸着。這條路,竟是只能向前。這麽向隅站了許久,我站穩身子,向品硯道:“我見太後的事,不可告訴皇上。”

品硯凝眉:“主子也別太為難自己,有什麽事,且和皇上商量着。”

我苦笑,莊太後是看明白了福臨與我之間,決心要用我來影響福臨,而達到她所要的結果。偏我不願再瞧見他們母子反目,更不願瞧見福臨被莊太後逼的退無可退——莊太後利用我,我卻不得不答應。雖然我們都明白,福臨聽我的,只會讓她對我愈發忌恨。

乾清宮裏靜的發狂。

莫非福臨午覺未醒?我整理了神情,正蹑着腳步要入暖閣,便聽“哐啷”一聲脆響,驚醒了沉睡中的乾清宮。

“這些家夥,黃河決堤,百姓安危不顧!偏偏整日上書勸谏,關心朕的家事,妄圖左右朕的私事!朕還是個皇帝嘛!”

福臨怒不可遏地低吼聲,撕裂了窗外明亮祥和的日光。

我僵呆在簾外。我入宮這半年來,福臨頭回摔茶盞,頭回這般生氣。

“皇上,您且消消氣兒,主子外出散步怕是就回來了,若主子聽到,豈不是又要擔憂?”吳良輔低弱地提醒句。

暖閣內又是令人窒息的沉寂。許久,福臨啞聲道:“去重新泡盞茶來,朕潤潤嗓子。”吳良輔得令,快步轉出暖閣,一頭正迎上我。我示意他別出聲,随他一同往茶室去。

“為何這麽大火氣?大臣們關心皇上什麽私事?”我問雖問,心中卻也隐約明了,怕是福臨立後一事。

吳良輔滞了滞,抹一把額上的汗珠,壓低聲音朝我苦澀道:“還不是立後的事兒!皇上已說了他會考慮,大臣們仍是不停地上折子,今兒有位大臣竟以死相逼,惹得皇上大怒。”

“皇上他緣何不肯立中宮?”我澀聲問,我明白福臨大約是為了我,但還是想問,仿佛這麽确定一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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