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回
己便義不容辭要勸說福臨另立新人。
“啊?”吳良輔沒想到我竟會問這個,他一臉為難:“主子不明白麽?主子此刻有了身孕,只消孩子出生,不論是阿哥還是格格,皇上都會——”
“我明白了。”我打斷吳良輔的話。
福臨擡眸,見是我捧了茶走進來,放下筆,皺眉迎上前:“說了你別做這個,總是不聽!”
“在門外碰上吳良輔,順道拿進來——舉手之勞,也會累着麽?”我好笑地看福臨。福臨頰上怒火尚未消盡,仍殘留紅光,眸子也黝黑閃着冷光,他并沒看我,徑自把茶盤放在桌上:“出去這樣久?到哪兒逛了?”
“不拘去哪兒,只是随意走走……後來在花園裏貪看了風景,便晚了。”我仰頭細細望着他,輕問:“你不高興?什麽事?”
“……沒什麽大事,”福臨避開我的注視,敷衍句:“前幾日黃河大水,淹了不少郡縣,我正擔憂着。”
“也別太着急,瞧你急的滿頭大汗。”我拿手帕替福臨擦着鬓角的汗珠。他握住我的手,眸光溫軟望下來:“只說我,你不也是滿頭大汗?”
“我……不要做皇後。”我不忍看他這樣為難,被大臣為難,還要被他依戀的皇額娘為難。
福臨一怔,旋即皺了眉:“你聽到了什麽?”
“外面風聲有傳,說你要立我為後?不管是真是假,我把話說在前頭,”我垂下臉,定定道:“我,不要做皇後。”
“為何?!”福臨大吃一驚,擡起我的臉,深深望着:“為何?你做了皇後,我們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
“現在不是夫妻麽?”我反問。
“吟兒!”福臨急的抓住我的肩膀,大聲道:“這不一樣!若你是我的皇後,我們生前便可并肩而立,出現在世人面前!我們亡故後也能葬在一起,永遠不分離!我們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
我忙擡手掩住福臨的唇:“孩子與我一樣,都不要這些虛名,只要他阿瑪舒心快樂,只要和他阿瑪在一起。”
“……吟兒!”福臨眉頭緊皺,執拗的性子徹底上來。
“哎,今日天熱,不宜談這些事兒,改日再談。”我迅速地轉開話題。福臨仍要說,我擡眸望着他,小聲道:“我覺得孩子又長大了些。”
果然,福臨要說的話盡數咽回去,他握着我的手,輕輕按上來,喃喃道:“是麽?”摩挲片刻,他原本沉黯的眸中清亮,有幾分驚喜:“果然!”
我微笑了笑,抓住福臨的手,羞紅着臉輕道:“你看我一身汗,你也一身汗,你抱我去沐浴更衣,好麽?”
“……現在?”福臨驚奇地看了眼窗外尚亮着的天色,旋即,眸光閃爍着,明亮又有些羞窘,聲音低啞了:“你确定,是現在?”
我被他問得兩頰滾燙,頭也不敢擡,只擡手抱住他的腰,在他懷中悶聲道:“你可以自個兒看看孩子是不是又長了些。”
☆、蓮臺
博果爾的生辰宴在懿靖貴太妃的壽安宮舉行。
這一大早,福臨神采奕奕的,下了朝便埋頭閱奏折,閱罷奏折,便由吳良輔伺候着更衣。因要出門,我也不敢怠慢,換了較正式的衣裳,便由品硯梳頭,比平日多戴了許多簪環,一轉頭,只覺沉甸甸的。
福臨依舊比我快,他興沖沖進來,便含笑立在一旁看我梳妝。他穿淺黃江綢龍紋夾袍,束嵌藍寶玉腰帶,眉目明燦,尊貴清朗。而鏡中,我穿淡紫色雲錦緞氅衣,無坎肩,衣襟邊緣繡淺極的藍粉纏枝海棠,袖口出三層,自內而外,淺黃,淺缃,淡紫,襯得眉目如畫,柔和清雅。
戴完配飾,品硯又替我在臉上妝扮一番,雖然淡極,卻讓我比平日看起來明麗許多。福臨俯下身來,目光灼灼盯着鏡面,我微窘,擡手遮住他的眼睛,輕道:“不許看。”
福臨撇嘴:“又不是看你,我是在看孩子睡醒了麽。”
“……”我紅着臉把手收回。福臨已朗笑出聲:“先看孩子,再看孩子的額娘,她今兒真美!”
我被福臨笑的難堪,擡手要打他,反被他握住手——福臨在我掌心輕柔地吻了吻,微笑擡眸:“很美。”
花園裏各色花朵争奇鬥豔。壽安宮亦然。
福臨與我到時,入宮為博果爾祝壽的朝中重臣已走得幹淨。博果爾的幾位嫂嫂也都到了,她們莺莺燕燕坐在大殿下方,佟歡顏與斯斯共桌,平安與石小寒共桌,華寧獨自一人。一眼望去,除平安外,都妝扮的花枝招展,明豔奪人。
莊太後與懿靖貴太妃坐在上方說話兒,博果爾搭了把凳子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不時插上一句。
福臨與我攜手而入,殿內活躍的氣氛頓時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話語,目光齊刷刷落在我們身上,更多是落在我尚不明顯的肚子上。
我身上僵了僵。原本身上這衣料輕軟細膩,雖天氣熱,雖穿了幾層,雖走了這樣遠的路,卻沒一絲汗意。不想這時被人一看,我竟冒出汗來。手上微緊,福臨的眸光徐徐望過來,頗有詢問意思。我抿出一絲笑,輕點頭。
博果爾最先回神,從凳子上彈起,眨眼已到我們面前。他很随意地朝福臨行過禮,又動作誇張地朝我作揖:“新嫂子吉祥!”
這一句話,殿內越發沉寂。倒是平安最先起身,朝福臨拜倒:“奴才給皇上請安。”繼而,一殿的行禮問安聲,錯落響起。
福臨語聲淡和,卻疏離:“都起吧。”
在紫禁城,出了乾清宮,福臨便是這麽一副一國之君不茍言笑不可親近的樣子。并非他本性,但不得不如此,我能理解。所以他回到乾清宮,便像出籠的鳥兒一樣,時而瘋瘋癫癫的,只要他快活,我便随着他。
來到莊太後與懿靖貴太妃身前,福臨向莊太後行禮,我随在他身後,亦行禮。莊太後含笑道:“不必多禮,你們倆可是來的最晚。”
“兒臣閱了折子方過來的。”
莊太後一臉欣慰:“該是如此。”
懿靖貴太妃一雙妙目在我身上逡巡,笑得滿臉真誠:“姐姐,這可是萬壽節宴上那位格格?”
“可不是。”莊太後答得亦真誠。
“妹妹可是打心眼兒佩服姐姐這好眼力,瞧她和皇上站在一起,多般配!姐姐何時也幫博果爾找一個,不要她這麽美的,有一半便夠了!”
“本宮倒是有心,不知咱們博果爾有沒有這意思?”莊太後慈和地看向博果爾。博果爾早已急得朝他額娘瞪眼睛:“額娘!”這時上前抱住莊太後的胳膊,撒嬌道:“皇額娘,兒臣自個兒找,不勞您費心!”
懿靖貴太妃恨恨瞪了博果爾一眼,倒又看向我:“聽說有了龍孕?過來讓我瞧瞧!”
我正要走過去,博果爾已驚喜道:“是麽!皇兄要做皇阿瑪了?!”
博果爾這話一出口,殿內有人變色。福臨膝下已有兩子一女,博果爾這話,說的很不恰當。我頓時感覺背上有冷冷的目光射過來。
懿靖貴太妃神情有些幸災樂禍,嘴上卻數落:“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博果爾打了個哈哈,連忙道:“皇兄的孩子,自然是多多益善!”
懿靖貴太妃輕飄飄笑:“那倒是!這接連的好消息,也不枉姐姐這麽一番用心良苦,我大清總算子嗣綿延,香火不斷。真是祖宗幾輩子積來的福分!”
莊太後淡然喝茶:“妹妹言之有理,這世上的事兒,總講求付出才有回報。”
福臨臉色鐵青,不悅喚聲:“吳良輔。”
吳良輔手裏捧了只長形的錦盒,登時來到博果爾面前。福臨道:“這是你的生辰禮物,看看如何。”
“多謝皇兄!”博果爾毫不客氣地拿過盒子,當即打開,看到盒內的匕首,他眼神一呆,驚呼出聲:“這是皇阿瑪的‘破星’!”
“這匕首你在軍營裏或許用得上。”見博果爾識貨,福臨眸中逸出淡淡笑容,溫和道。
莊太後與懿靖貴太妃臉色同時變了變。莊太後不動聲色皺眉。懿靖貴太妃嘴角有些得意:“多虧博果爾還有這麽個好的皇兄。”
博果爾瞥見莊太後的神情,連忙要推辭,福臨已道:“朕在宮裏用不着,留給你用處更大些。”
莊太後亦然微笑:“既是皇兄給你的生辰禮物,便好生收着,別辜負他對你的一番心意。”
博果爾這才收起錦盒,朝福臨恭恭敬敬行跪拜大禮:“臣弟定加倍努力,不負皇兄厚望!”
福臨抿出一絲笑意,望着博果爾,既有羨慕,又有欣慰。
因入夜之後才開宴,我們向博果爾拜完壽,莊太後便讓各自散去。
福臨與博果爾兄弟倆許久未見,便當先出了壽安殿。我自去找平安。出殿前聽佟歡顏與斯斯圍在莊太後身邊,撒嬌着說是要把二阿哥與三阿哥從阿哥所接出來,也向博果爾拜壽。莊太後笑着準了。
提到二阿哥和三阿哥,平安面色一白,我知她是想起了她的大阿哥。不過,她旋即一笑,瞧着懷中熟睡的端雅,輕道:“這孩子,吃飽了便睡!”
“這才是做孩子的好處呢。”
“這才是做孩子的好處呢。”
不妨,石小寒竟與我同時說出這麽一句。兩人均是一愣,石小寒瞟了我一眼,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去。平安無奈道:“這丫頭嘴硬心軟。”
果然,很快石小寒在前方招手,笑的一臉燦爛:“快,平安姐姐!這裏有好玩兒的!”
平安與我一起走過去。
花草深處,竟藏了一架秋千。石小寒坐在上頭,由小宮女推着,飄到很高處,再蕩下來。像是要飛出這皇宮,卻終究落回。她高興地大叫大笑,說不出的明豔動人。
平安與我坐在石桌椅旁望着她。平安滿是擔憂:“這丫頭太瘋了些,也不怕掉下來,摔着怎麽辦?”
“這也許才是她的本性吧。”很久以前在宮外見到的石小寒,就是這般天不怕地不怕,膽子很大,活的自在開心。
石小寒從秋千上跳下來,笑意盎然在我們身旁坐下,自顧倒了盞茶喝,朝平安道:“姐姐也去玩兒,很痛快!”
“我坐上去會頭暈,不玩。”平安将手帕遞給石小寒,又看向我:“格格要不要玩兒?”
我有心,卻無膽,雖說孩子不過三個月,但福臨與我都容不得他半點兒閃失,一切小心為上。這秋千,還是等孩子出生了再玩。
我搖搖頭,還未說話,小徑上已飄來幽幽的一聲冷笑:“人家正懷着龍孕,可不敢玩這個,萬一摔着了怎麽辦?”
扭頭看去,卻是神情冷傲的華寧。
華寧穿一身湖色宮裝,妝容精致。
石小寒把手裏的茶盞往桌上一放,毫不相讓:“不僅有龍孕,還得寵呢!總比你這個廢後強吧?真不知你每天還得意什麽!”
話一出口,華寧臉色一青。平安責怪地看向石小寒,石小寒不服地仍是盯着華寧。我一怔,石小寒平日見了我愛理不理的,不想她竟會為我出頭。
華寧怒極反笑,在石桌旁挨着我坐下,“恪貴人,你自身難保吧?若不是看在那位博果爾貝勒的面子上,皇上會這麽輕易放過你?”
“你——”石小寒騰地站起身,通紅了臉:“你胡說!”
“本宮胡說?誰不知道你一出事兒,都是博果爾在為你跑門路?”
石小寒挽起衣袖,竟是要打架的模樣,“我今兒便替平安姐姐的孩子報仇雪恨!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忙将石小寒拉住,平安也急了:“小寒!”
華寧端然坐着,徑自倒了杯茶,朝平安道:“不管你信不信,你的孩子,不是本宮殺的。本宮那天不過抱了抱他,便走了。”華寧說話時,眼中有了落寞,苦澀一笑:“皇上子嗣單薄,本宮焉能不替他着想,害了他唯一的孩子?”
石小寒氣憤的神情一呆。平安眼中微濕,埋頭撫着懷中端雅熟睡的臉蛋兒。華寧望着端雅,笑意悵然:“安貴人,皇上待你算是不薄,好歹與你有過兩個孩子。像本宮與恪貴人,方是真正的可憐人。”
石小寒被觸動心事,臉色轉白,慢吞吞又坐回去。她們這般哀哀戚戚,我坐在其中分外難過,便只斟了盞茶,慢慢喝着。
卻是華寧盯着我的左手,幽幽又道:“你這戒指,皇上手上也有一枚,應是一對吧?本宮嫁進來之前,皇上手上便戴着,一直沒摘下來。你和皇上認識很久了麽?”
平安與石小寒都向我看過來。她們雖從未詢問,但也關心着。
“……皇上與我幼年相識,在宮外——”我想起不久前睡夢中聽到那對小宮女所說的話,便胡謅着。正此時,平安懷中端雅翻個身,睡醒了。她揉着眼坐起,一瞧見我,便興奮起來:“姨母,抱!”
端雅與我有陣子沒見,她又長大了些,抱在懷裏愈發沉甸甸的。她性子活潑,又與我相熟,在我懷裏便很不安分,一會兒坐,一會兒站,叽叽喳喳說話。平安生怕她傷着我,早皺了眉頭:“端雅,來額娘這裏。”
端雅骨碌把頭轉向我,甜聲道:“端雅要姨母抱,姨母身上香香。”
華寧也是喜歡孩子的,自端雅醒來,便只一臉向往地望着端雅。這時朝我不冷不熱道:“你可真是香饽饽,一家老小都愛着。”
“端雅喜歡吃香饽饽!”端雅轉頭看華寧。華寧雖有猶豫,還是試探着朝端雅伸手:“來,讓本宮抱抱!”石小寒出聲阻攔:“端雅,來姨母這裏!”
華寧一向高傲慣了,這時雖竭力收斂,但看着還是冷冰冰的一張臉,端雅本就怕她,聽石小寒的叫聲,便一扭身撲到石小寒懷中去了。華寧眸光黯然,倒也不曾生氣,端起手邊冷茶慢悠悠喝着。
端雅忽而從石小寒身上跳下去,要玩秋千。
吳良輔帶着一名太監走上前,恭敬道:“各位主子吉祥,太後在茗申軒設了茶宴,請各位主子過去敘話喝茶。”
太後設茶會,吳良輔來通傳?我心中雖有驚訝,卻是跟着平安她們站起身,一起往茗申軒走去,方走了幾步,吳良輔便來到我身側,悄聲道:“主子,皇上在清音閣。”
清音閣在壽安宮一角,雅致幽靜。天色漸暗,晚風拂面,少了白日的燥熱,十分清爽。福臨托腮坐在一處木亭下,長指輕彈桌面,似是等了許久,頗悶悶不樂。一轉臉瞧見我,才眸子一亮,站起身迎下石階,一把拉住。
吳良輔與品硯他們自覺停在幾步外。
“你與她們有什麽可說的,竟一直到天黑?”福臨抱怨。
我啞然,我與她們确實話不投機,于禮數卻推脫不開。只道:“太後請喝茶,我不去可以麽?”
福臨得意一笑:“我替你向皇額娘告了假,你不去也可。”
清音閣內有一片蓮池,池上修了一條漢白玉小路,直通蓮花深處。小路盡頭,有一座蓮花清音臺,白玉蓮花狀,姿态婀娜,輕盈浮在水面。月光萦繞,竟如真的一般。
我滿目驚豔,福臨已擁着我坐下,猶若坐在一朵盛放的白蓮之中。
頭上明月皎皎,潔白清亮,四周蓮花娉婷,幽然含芳,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不時露出漣漪着的水面。像是這俗世間偷來的片刻清澈與安然。我偎在福臨懷中,安心坐着,發出一聲滿足的贊嘆:
“有你在,哪裏都是仙境。”福臨低頭在我耳邊輕喃。
我聽得滿心歡喜。擡眸望他,兩人眸光一觸,俱是滿騰騰充溢胸間的歡喜,無邊的甜蜜與纏綿。月光下,蓮花幽潔的暗香。
忽而想起與中聖的海面初遇,他曾答應要帶我人間一游。我說人間有傷心事。他說哪兒都有傷心事,有他在,我無需害怕。
轉眼,他與我已雙雙墜落人間,還在這紫禁城內偷來半世姻緣,做了夫妻。世事變幻,一至于斯。
誰能想到呢?
我擡手抱住福臨,與他額頭相抵,溫柔地偎在一起,前塵舊事盡在不言中。福臨輕聲笑,便這麽靜靜地與我額頭輕抵,不貪任何欲望,只是這麽相擁着。
☆、魂歸
“下個月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麽?”福臨問。
“我生辰?”福臨一提醒,我才驚覺下個月已是七月。我想了想,道:“能出宮麽?去永平看看芸妞兒?”
福臨頗不悅:“娘子是要去看芸妞兒,還是你的那位洛大哥?”
“……洛大哥。”
福臨一噎,挑眉:“我逗你玩兒的!”
“我是認真的。”我玩笑句。
福臨的眸子裏火光星星點點的,他手上用力,攥得我手指生疼,野蠻威脅:“吟兒!”
我憋不住笑了:“你快松手,好疼……我也是逗你玩兒的。”
福臨甩開我的手,徑自往前走。我怔了一怔,快步跟上他,見他還是惱怒,不由奇怪:“明知是玩笑,為何還要生氣?”
“玩笑也不可以!”福臨再挑眉,悶悶瞪着我。
只許他玩笑,不許我玩笑?這人真是不講理!我扯了扯嘴角,沒再理他,徑自進了前方不遠處的壽安殿。博果爾的生辰宴已擺上桌。
殿內燈火通明,宮人們來來往往布菜,忙碌而秩序井然。與萬壽節不同,今日用的是方形小桌宴飲,每人一桌。桌上鋪着華麗的綢緞桌布,桌上因各位主子的口味不同,擺着不同的豐盛菜肴。
只等福臨進殿,便開宴。
宴至半酣,博果爾忽而跑到我面前,殷勤地斟酒,笑眯眯道:“嫂子。”
“……”我不解地四看,四周的人也都在看我。尤其福臨與石小寒。石小寒身旁斯斯的位子上空着,聽說二阿哥略有咳嗽,她照顧二阿哥去了。
博果爾替我斟了第二杯酒,才道:“這席間無樂聲,便覺無趣。聽皇兄說嫂嫂善洞簫,何不為臣弟來一曲仙樂?”
福臨瞪博果爾。
博果爾只當沒看見,笑的愈發期待,撒嬌地喚了聲:“嫂嫂……”我被他叫的直發冷,不等他再叫第二聲,連忙點頭:“好。”
登時有人捧了簫上來,古樸清雅的紫竹簫。不過漆盤裏,除了這管紫竹簫外,還放着一支碧玉笛。博果爾嘿嘿一笑,朝福臨拱手,“有勞皇兄。”
……博果爾想的甚美,竟要福臨與我笛簫合奏麽?
但福臨對他這個弟弟,當真疼愛。
來到殿外,福臨命人搬了張椅子與我,我便臨水而坐。
望着那清寧的水光天色,手指撫上簫管,輕輕然吹出第一聲來。
是支頗歡快輕揚的宮廷宴樂。據說當年天宮奏此樂,天池中的蓮花次第盛開,但姿态搖擺慵懶,如同喝醉了般,故曰《醺醺然》。
福臨立在我身側,聽得一臉訝異,然而很有興致。他莞爾一笑,笛至唇邊,竟半路附和,跟了上來。一時間簫飛笛逐,樂聲踏過水面,飄上九霄。一院的花草都在夜風中搖擺舞動,醺醺然醉了一般,好不活潑熱鬧!
一曲畢,福臨與我相視一笑。
“皇上與格格,宛然天作,真乃一對璧人。”身後傳來贊嘆聲。
回頭看去,卻是蘇茉兒捧了茶立在不遠處。她亦是一臉笑意:“這般的美好,怕是天上神仙看了也會羨慕。”
博果爾從蘇茉兒身後冒出來,驚嘆地竄上前,将福臨與我打量一番,最後展開笑顏:“這簫與笛名為‘長相思’,是一對兒,送給皇兄與嫂嫂這麽一對,實在再妙不過了!”
“長相思?”我乍然看向福臨。福臨也看向我。他不做聲執起我的手,微微低語:“長相思。”
莊太後身後跟着華寧她們也走過來,含笑望着福臨與我,也道:“怪不得漢人有句詩叫‘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本宮聽着也覺得好!”
夜色漸深,大家各自散去。因博果爾明日要出宮,今夜便拉着福臨依依惜別,兄弟倆說話說得非常熱乎。
我候在不遠處,石小寒不知何處冒出來的,突然來到我面前。
石小寒出身雖不好,卻也一向高傲,當下見她有話說,但礙着品硯與無雙在一旁,又磨磨蹭蹭不願開口,我便屏退品硯與無雙,只與她單獨相處。品硯似也看出石小寒對我并無惡意,便與無雙退在遠處。
“我原本很恨你。”石小寒埋了頭,悶聲直接道。
我素來知道她是直來直往的性子,倒也不生氣,只安靜聽着。
“但,他是真的喜歡你。而且,”石小寒用花盆底踢着地面,俏眉緊蹙,似是說得很不情願:“你和他也确實很般配。”
我屏住呼吸。石小寒快速擡眸望了我一眼,旋即又垂了臉:“以後在宮裏,我們做朋友……我希望你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以後……我要和孩子玩兒!”
“好。”我一陣驚喜。石小寒說不出是情願,還是不情願,笑的十分別扭,但又強勢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我答應着,然後看見石小寒握在手裏的匕首,正是福臨送給博果爾的那把“破星”,驚愕道:“貝勒爺把匕首送給你了?”
石小寒也看了看她手裏的“破星”,不耐道:“是他輸給我的!”
我笑而不言,其實我知道福臨在等,博果爾也在等,他們都在等石小寒清醒的那一刻,然後随博果爾出宮。石小寒見我笑,不開心了,沒好氣地把匕首遞到我面前:“你喜歡便給你!”
我連忙推卻,石小寒眸光在匕首上一個回旋,似是要收回的模樣。
“既是博果爾貝勒給你,你便好好留着——”我話語未落,便見石小寒原本別扭着的不情願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呆滞的冷寒。
她神情僵硬,“噌”地一聲拔出匕首,雙手握住那在月光下泛着涼意的冷刃,毫無征兆地直沖上前,用力刺入我的小腹。
一股冰冷的鋒利的劇痛迅速攫住我周身。
一切來的突然。
我完全驚呆,不能置信地望着石小寒。石小寒因為用力,大口喘着粗氣,用幽冷的眸光狠狠盯着我。
她仿佛剎那間,變了個人一般。
……我的孩子!
我發不出聲,周身動彈不得,直愣愣向後倒去。唯一的感覺,便是好疼,好疼,真的好疼。将我的神魂抽走一般,冰冷的疼。
天上的星星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突然黑了。
我醒來那一刻,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虛無的白光之中。
周圍的光芒都是漂浮着,仿佛我身子極輕,也是漂浮着。
想坐起身,卻只是動彈不得,小腹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突然有人扶住我,将一碗甘甜的泉水喂入我口中,那泉水帶着一股柔和的力道蔓延我周身,緩緩滋潤着。
我迷茫地看了許久,才認出喂我喝水的人是玉姬。
玉姬仍是那般柔婉的模樣,擡手覆上我的眼睛,輕聲道:“大人再睡一會兒,養養精神。”
我聽着她的話語,再度陷入沉睡。
天河。
一連喝了幾日碧泉水,才撐着身子,勉強下了雲光榻。
以往來天河,都是随意找個角落躲起來。這次不同,這回竟是住在碧落泉邊的碧落宮中。仍是玉姬陪伴我。
碧落泉是萬物生命之始源,為天河最珍貴的一支分流,由天界碧落神女掌管。當日為了醫治福臨,我也曾溜入碧落宮,偷過碧泉水。這碧落宮內,不論亭臺樓榭都隐在缭繞的水霧中,忽遠忽近,若即若離,十分淨美。
便是這碧落宮內獨特純淨的神氣保護了此刻的我。
我原是瀾海龍女,也是神族一員。後為了破中聖與我之間的隔世咒,投入碧落潭獲得重生。重生的我,看似為人,卻也與人不同。我這般半途重生,實不合天理,須付出巨大代價——便是死後無來生。
這一死,便随風而逝,永久寂滅。
除非有人在我死之前,将我救至這萬物萌生處,保護起來。
玉姬在我身上披了件薄衫,輕嘆道:“大人回屋再睡會兒,剛好了些。”
“是你救了我麽?”我問她。
玉姬沉吟一會兒,道:“奴婢有心無力。”
我亦沒再問——不論誰救了我,都已晚了,失去的再也無法回來。
從水邊站起,漫漫往回走。
此時的我,又只是幽幽一抹輕魂了,走起路來飄飄揚揚的。
石小寒用來刺我的那柄“破星”,并非尋常凡兵。每一個生命,都照應天上一顆星辰,便是我這樣的非神非人也不例外。而“破星”誅神殺妖,能毀掉世間一切與星辰有關的生命。它原是上天遺落凡間的神兵。所以那一刀刺下來,連我的魂魄都感覺到生不如死的疼痛。
這日,我慣例坐在水邊的大石上發呆。忽而清風撲面,四周水霧淡了些,花草搖曳而起。
回眸,便見一位淺碧袍衫的女子款款來到我身後。正是這碧落宮的主人,碧落神女。許久不見,她仍是這般高貴與美好,不食人間煙火,帶着遠離塵世的清冷與旁觀塵世的漠然。
不過,我住了這幾日,她這主人還是頭回出現。
碧落打量我片刻,淡和的眼眸中露出些憐憫:“兩月不見,你竟落魄至此。”
我望着水面她與我的影子。
她身姿幻渺,高潔美麗,如這水霧般,亦是若隐若現,仿佛觸手不可捉摸。而我長發未梳,烏黑地灑落肩頭,只穿了件雪白的輕袍,赤着腳,渾身都是淡淡的蒼白色,一陣風便能吹散似的——說不出的虛弱與狼狽。
“只兩個月麽?我總以為是上輩子的事了。”我微笑了笑。
碧落微有疑惑:“我不明白你。天宮那些閑散之神喜好将你與我比較,但你與我終究是不同的。”
我來自瀾海,屬海神。碧落來自天河,屬河神。但天宮往往将她與我并在一起,歸于水神之列。每每宮廷宴會将我倆安排一處,但她與我均是冷淡之人,見了面也甚少言語,并無私交。
“仍記得初見你時,那般傲然地立在王上身側,羨煞了三界內多少神女。誰想一轉眼,你竟——”碧落困惑愈深,不能置信地問:“這人間情愛便那麽重要麽?讓你連王上,連性命都不顧?”
這是我與碧落相識以來,談話最深的一次。一直以來,她獨居天河,守着碧落泉,遠離神界,遠離人界,與這些人情世故毫無沾染,所以落得個清寂如水的性子。我獨居朔宮,守着那千年冰雪,也是清寂冰涼的性子。
“這些事,若非親身經歷,便不會明白。”我想起福臨,心中有酸澀的甜蜜,輕輕道:“若他不在,再美的地方,也不是仙境。”
碧落飄逸的身影微有僵凝。
片刻,她問:“聽聞你與中聖殿下在凡間有了孩子?”
這話出口,于碧落而言雲淡風輕,于我卻是心神俱裂的痛楚,像是遭受重重一擊,我悶哼一聲,将臉埋于膝間,眼淚奪眶而出。
身側碧落一寂,許久,才淡然問:“不過是男女歡 愛之物,你何須如此痛苦?再者——”她語調一緩,質問道:“你與中聖殿下這般,置王上于何地?王上統領三界,尊貴無比,豈容你們這般亵渎?”
我聽不清碧落的話語,只覺心痛至死,我的孩子一定是沒了,這麽刺下去,連我都差點沒命,福臨和我的孩子一定是沒了……我的孩子……蒼天吶!
隐約像是玉姬來了,她朝碧落道:“請神女先回,改日我家大人會親自拜訪。”繼而她上前将我緊緊擁住。
我将臉深深埋入玉姬懷中,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
☆、情深
“我何時能離開這裏?”我問玉姬。
我這般在天河休養,尚且痛苦不堪。豈不知福臨在人間,面對我昏迷不醒的屍身,該是何種感受?
玉姬整理衣物的動作一緩,她望向我:“大人還要回去麽?”
我一驚:“當然!”
我這一生,不管還有幾日可以活着,都是要在福臨身邊的。
玉姬面露難色。
我原窩在窗下一張椅子中,這時匆忙跑到她面前,激動道:“你雖不說,但我知道中聖是你的孩子,你忍心看他獨自在人間受苦麽?!”
玉姬握在指間的衣物滑落,震驚地望着我。
我深吸口氣,定定望着她:“不論你緣何不敢承認,可他是你的孩子,你是他母親,”我膝上一軟,朝她跪下來:“求你想辦法把我送回去。”
“大人!”玉姬神情驚惶,連忙要來扶我。我不肯起,微哽着嗓音向她磕頭:“你是中聖的母親,便也是我的母親,請受龍吟一拜。”
玉姬淡然了千年的溫潤眼眸中,驀地泛起水光。她等我磕完頭,顫巍巍将我扶起:“大人身子還未好,何須這般勞累。”
“你一定有辦法将我送回去。”我止不住哀求。以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離開這碧落宮,玉姬能将我的魂魄從紫禁城救回,便有法子送回去。
玉姬為難地走到榻邊,背對着我坐下:“奴婢是能将大人送回。但大人下回再有危險,便無人相救。”
“何意?”我微怔。
玉姬轉眸看我,她神情說不出的認真:“大人此時并非神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