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回
凡間一旦有所閃失,而救不及時,這世間便再沒有大人了!”
“我知道。但這回不是好好回來了——”我頗不以為然。
“這回……是王上!王上将大人從凡間帶回時,大人早已奄奄一息,是他及時将您送至碧落宮,方才保住性命。”
我被玉姬的話語驚呆。王上?臨胄王麽!
我堕入碧落潭之時,分明聽到王上的話語,他說他再不會插手我的事,不會再管我的結局,卻是……他救了我麽?
“王上對大人的一番心意,奴婢這千百年來看得真切,他亦是個值得托付的男子。您在這碧落宮休養幾年,待身子複原,便可重回天宮——”
“王上對我的心意?”我澀聲問,我……不……相信。
“大人難道竟一絲沒有感受麽?”玉姬輕問。
我一滞,心裏陡然亂作一團。
這麽多年,我與他相伴,焉知不是他與我相伴?那三百封被他退回的辭官奏疏?他在中聖與我之間種下的“恩怨咒印”?他明明看出中聖吻過我,破解了“恩怨咒印”,卻故作不知,仍要成婚?中聖與我西逃,後被抓回,高頌天後本欲将中聖處死,是他求情,所以中聖只是被貶下凡間歷經輪回?我私逃下界,也是他一手縱容?屢次犯險,也是他一次次出手相救?
我猛然跑出房間,伫立在潺潺的流水前,深深呼吸。
“王上是這世間最善良寬和的男子,亦深深愛戀着大人,只是他身為王者,有太多條律羁絆,有太多話不能出口。”玉姬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大人與中聖殿下緣至此處,已盡。奴婢請大人三思後行。”
我手按上心口,電光火石間,飄過無數與王上相處時,那細膩無言的情懷。臨胄王素來,便是個寡言少語的男子。
“當年天後追殺,玉姬母子的性命是王上救下。這些年,玉姬與中聖亦是多虧了王上的庇佑,方能存活到現在。”玉姬說着,語聲艱澀,“中聖雖是我的孩兒,但我對他的照拂,遠不如王上。中聖能與大人在人間相伴這段日子,能有這一段快樂的時光,玉姬亦滿足,只願大人照顧好自己,別再執意。一旦再下凡間,便是不歸之路。玉姬實在于心難忍。”
……不歸之路。
……中聖與我這般情深,天上人間,生死相随,早已是不歸路了吧?
早已是無路可退。
……那麽年幼的時候,由着中聖替我戴上那一枚紅蓮墜,與他結下那七星手印,便注定了這千年纏綿不絕的情意吧?他火焰一般明亮張揚的笑容,他時而歡快時而落寞的眼眸,早已深深刻在心底,又怎麽能割舍?
我身子發軟,坐在水邊的大石上。
臨胄王縱然深情厚意,但我獨愛中聖一人。
這一場所謂“深情”的結局,在最初相遇的剎那,便已定下。
說我情深也好,涼薄也罷。我這一生,寧負天下人,決不負中聖。
在一位仙婢的指引下,來到碧落的居所,遠遠便聽得仙風渺渺,琴聲泠泠。
一眼望去,翠竹深處,碧落衣袂飄飄,正端然撫琴。
我靜靜聽着,待她一曲罷,方才涉過水中淺淺鋪着的小汀石,去到她面前。碧落瞧見我,并無太多驚訝,只淡淡收回撫在琴弦上的玉手。
“那日是我失禮了。”我當先道。
“你到人間時日不長,倒客氣許多。”碧落清冷的眸子裏頗有嘲諷。
我微笑了笑,紫禁城是最講究禮儀之處,我入鄉随俗,這謙和禮讓的習慣,少不得也慢慢養成。
“要走了麽?”碧落問。
“便是來辭行,近日多有叨擾,神女多擔待。”我習慣性非常客氣地說話。
碧落倒沒再嘲諷,她只問:“不再考慮?”
“決定了。”
碧落淡淡出聲:“那便走吧。”
我轉身欲走,卻是碧落又問:“即使無法再回來,也不後悔麽?”
“若後悔,當初便不會選擇這條路。”
碧落眸光略怔,瞧了我片刻,忽而語意莫名地笑出一句:“你縱然這般冷漠,王上對你到底狠不下心。”
玉姬送我回來時,正是白天。但紫禁城上空烏雲籠罩,一片陰霾。天色黑沉如墨,像是憋着一股陰沉的愠怒。不多久,黑雲深處幾聲炸雷響過,“噼裏啪啦”砸下大的雹子來。
那雷聲仿佛就響在我耳邊。我此時神魂纖弱,蜷在玉姬懷中的天河水靈珠內,顫栗不已,生怕那天雷一個錯劈,将我打的魂飛魄散。
玉姬雖是第一回來紫禁城,但路徑頗熟悉——早已不知從天上往下張望了多少回。她撐了素雅的絹布傘,慢慢穿過悠長的街道,在乾清門外頓了頓,輕問:“大人,您不再考慮了麽?”
我搖頭,一看到乾清門,恨不得立時飛進去看看福臨。
一入乾清門,不僅我,連玉姬都被驚呆。乾清宮外的廣場上,烏壓壓跪了一大片人,這時下着雹子,被砸的頭破血流,也無人躲閃。
……福臨!我用手扒着那水靈珠光滑的內壁着急地向外張望。
玉姬也掩不住擔憂:“這孩子,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她說罷,閃身便進了福臨與我平日住着的暖閣。收了傘撐在門邊,穿過一路跪伏的宮女太監,玉姬徑自進了寝殿。
寝殿光線暗沉,一片死寂。吳良輔幾個跪在角落,福臨獨自坐在床邊,床上明黃的錦衾下,安安靜靜睡着一個女子——
玉姬一步一步走近床邊,我的心一點一點繃緊,瞧清福臨慘白消瘦的面容,無神的雙眸,我心頭一顫,不由自主落下淚來。
吳良輔悄悄從角落爬起身,接過品硯端來的藥,蹑手蹑腳走到福臨身邊,跪着将藥高高捧起:“皇上,藥煎好了,您喝了吧。”
福臨僵硬的身影動了動,抱起床上蒼白的女子,輕柔道:“吟兒,藥來了,快起來喝藥。”
那女子無聲無息歪在他臂彎中,雙眼緊閉,毫無動靜。福臨手臂收緊,啞着嗓子哀求:“吟兒,醒來喝藥……求你!”
我喉頭一哽,那是我嗎?我怎麽會不理福臨呢?
吳良輔已顫聲道:“皇上,這是您的藥,您快把主子放下,讓她好好睡着。您先把您的藥喝了,主子的藥一會兒才好——”
“滾開!”福臨猛然踢開吳良輔,那一碗熱騰騰的藥“哐啷”碎在地上。吳良輔也不顧滿地的碎瓷,哭着爬上去抱住福臨的腿:“皇上,都十天了,您不吃也不喝,這怎麽熬得住!皇上,奴才求您了,進點兒膳!若主子醒了,瞧見您這副樣子——”
福臨用力要把吳良輔掙開,怎奈他身上似也毫無力氣,只掙了幾下便喘着粗氣歪在那兒動彈不得,慘白的臉上滿是冷汗。
玉姬似是要上前替福臨擦汗,卻又礙着這滿殿的奴才,生怕曝露身份。正此時,殿外轟鳴的雷聲中傳來花盆底清脆而急促的聲響,旋即,莊太後帶着蘇茉兒快步進來。
外面雨頗大,兩人身上都淋濕了,卻誰也顧不得。莊太後徑自來到床邊,福臨看到莊太後,無神的眼中亮起異樣的光芒,他驀地坐直身子,期待地看着莊太後:“皇額娘!你來了!吟兒最怕您生氣,您讓她醒來,她一定會醒過來的,皇額娘,你來叫她!”
莊太後在床邊坐下,取出手帕來,擡手替福臨擦汗。福臨驀地轉開臉,執拗地瞧着莊太後:“皇額娘,你叫叫她,她會醒來的!”
莊太後握着手帕的手猛然攥緊,臉上卻露出溫和地笑容:“她當然會醒,皇額娘怕她還沒醒,你便病倒了。你先把藥吃了,皇額娘再叫她。”
“你把她叫醒,兒臣與她一起用膳,一起喝藥。”福臨急切地看着莊太後。莊太後嘴角抿了抿,望着福臨,輕道:“皇兒,聽皇額娘的話,你到慈寧宮住兩日,讓烏雲珠好好歇着,等她醒了,你再搬回來,好麽?”
福臨即刻用手摟住懷中女子,警覺地盯着莊太後。莊太後皺眉坐了片刻,忽而擡起手,伸到那女子鼻子下方,探鼻息。
“皇額娘!”福臨怒吼一聲,驚恐地把莊太後的手推開,氣息不穩地抱緊懷中女子。
莊太後眸光一震,挑着的眉卻舒緩下來。蘇茉兒也一臉緊張地看着莊太後,眼神詢問。莊太後不做聲點了點頭。蘇茉兒亦是一臉難以置信,旋即有了些驚喜,以手撫着胸口,舒了口大氣的樣子。
莊太後似還不放心,又試探着去抓床上女子的脈。福臨戒備道:“她身上是暖的,你們別想把她怎麽樣!”
“皇兒,你是天子,怎能為了一個女人這般不顧朝政,不顧自己?”莊太後松了床上女子的手腕,又商量着道:“皇額娘替你照顧她,你不放心麽?”
“她不會願意離開我的。”福臨皺眉道,他輕手輕腳将懷中女子放下,掖好被子,又回頭催吳良輔:“藥呢?她的藥還沒煎好麽?”
吳良輔連忙爬起身:“奴才去瞧瞧!”
莊太後氣的臉色發白,卻又無可奈何,只這麽眉頭緊鎖盯着福臨,自語句:“這是瘋魔了麽?”
福臨不語,又埋頭坐着,一動不動了。
直到吳良輔急急忙忙端了藥進來,捧給福臨。
福臨這才回過些神思,親自拿過藥,舀了一勺,細細吹溫了,才喂到那女子輕抿的唇邊。他柔聲道:“吟兒,張嘴。”
那女子渾然不動。
福臨自個兒喝了一口藥,又催促:“今兒的藥不苦,我特意讓他們放了糖蓮子……我嘗過了,真的不苦!”
那女子渾然不動。
福臨急了,眉宇間掩不住暴躁:“吟兒!”
藥喂下來,從女子緊閉的唇邊滑過,黃褐色的藥汁流過頸間。福臨一呆,忙擡起他的衣袖擦去。他似有些手足無措,杵了片刻,又舀了一勺,把藥吹涼了,皺眉道:“不許再這樣,要喝到嘴裏,知道麽?”
我用力去推水靈珠的內壁,卻怎麽都推不開,我出不去!急得直落淚。玉姬只顧她自己傷心,也不理我!
吳良輔這時撲上前,一把奪過福臨手中的藥碗,大聲哭道:“皇上,您醒醒吧!主子殁了,您醒醒——”
福臨眸光幽冷,欲殺人一般,冷冷盯着吳良輔:“吟兒若沒了,朕要你們統統陪葬!”吳良輔哭聲一寂,伏跪在地。
福臨眸光悠悠回轉,輕撫着床上女子的臉頰,毫無情緒道:“來人,把這胡言亂語的狗奴才拖出去杖斃!”
吳良輔倒是毫不懼怕:“皇上殺了奴才吧!可奴才不忍心看皇上——”
“來人!”福臨殺氣騰騰低吼。
登時有人上前,将吳良輔拖了出去。
莊太後暗吸口氣,扶着蘇茉兒的手站起身,腳步虛無地往外走,“都出去,別杵在這兒,讓你們的皇上和他的愛妃單獨待着。”
寖殿內一下空了,福臨緩緩癱跪在床邊,攥住床上女子白皙無力的手,哽咽道:“吟兒,你不能走……你和孩子都走了,留下我一個怎麽辦?”
☆、決絕
玉姬輕顫着蹲在福臨面前,悄悄擡手去撫福臨的眉宇,眸中滿是說不盡的苦澀與溫柔。福臨毫無所覺,只是呆呆望着床上我毫無生氣的“屍身”。
我眼巴巴望着悶雷滾滾的天空,只覺天黑的如此之慢——只有到晚上月出之刻,天地間濁氣退盡,我方能暫時離開水靈珠,服下臨胄王留給我的“隔世咒”,再回到床上我的“屍身”之內。
玉姬卻是靜靜坐在福臨身旁,不遑一瞬地望着福臨,似是要彌補這千百年來漫長的分離與思念。他們母子,經歷了這樣久的分離,才有這片刻的安靜相對,我看着看着,又想起自己尚未來到世間,便已夭折的孩子。
許久,殿內愈發昏暗,玉姬起身将宮燈點燃。她的身影,徐徐顯露在那溫和的光芒之中。
福臨轉過臉,呆滞地看了許久,才皺眉問:“你是誰?”他說話間站起身,淡漠地望着玉姬,倒也并不害怕。
一連點了四盞宮燈,殿內愈發明亮了。
玉姬走到福臨面前,低低施了一禮,斂了一腔情緒,恭順而謙卑:“玉姬是大人的婢女。”
“大人?”福臨瞧見玉姬衣飾奇怪,打量着緩聲問。玉姬仍是埋着頭:“瀾海龍吟是奴婢的主人。”
“吟兒!”福臨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那你來——”
“奴婢特來救治龍吟大人。”玉姬說話間,掌心翻出兩枚白玉瓶,裏頭是天河的碧泉水。因我在凡間的真身也受了重傷,所以需要這碧泉水來調理。自然,我一瓶,福臨一瓶。福臨的身子,看起來并不比床上躺着的“我”好。
玉姬将玉瓶交給福臨:“這碧泉水大人一瓶,皇上一瓶,都需服下。”
福臨眉峰一挑,略帶質疑地望着玉姬。
玉姬淡然微笑:“皇上不敢麽?”
福臨眸光幽暗:“事到如今,朕還有什麽好怕的?”他說着,打開一枚玉瓶,仰頭将那碧泉水一口飲下。
福臨喝罷,停了片刻,見身上毫無異狀,才坐到床邊,俯身将床上的“我”抱起。他要喂藥,可床上的人毫無知覺。玉姬正要上前幫忙,卻見福臨将那碧泉水自個兒喝了一口——
旋即,他一只手輕捏開“我”的下巴,埋頭将唇覆到“我”唇上,他徐徐将他口中含着的碧泉水注入到“我”口中。
玉姬與我看的都是一怔,我本來含着淚,陡然又紅了臉。玉姬驀地轉開臉,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朝我暗暗點頭。便覺那封閉的水靈珠無聲裂開一道縫隙,我随着風聲席卷而出,跌落在地。
玉姬從袖中取出一枚透明的琉璃瓶,瓶中盛開一朵白色蓮花,蓮花中央有細小的暗紅咒語。這是臨胄王與我“隔世咒”。喝下去之後,臨胄王與我——相見相聞,不能觸摸。四海八荒,永世相隔。
臨胄王此番救了我,他離開之前将這“隔世咒”留給玉姬,留話道,若我仍不知悔改,執意下界,下界前須服下這“隔世咒”。
言外之意,他是下定決心再也不管我的死活。
他這般決絕,是對我徹底的灰心失望,要斷絕所有糾纏不清的情與意。
玉姬回眸看床上喂藥的福臨,又看向我,仍要勸阻:“大人——”
我取過琉璃瓶,仰頭将那“隔世咒”一口飲盡,伏跪在地,朝天上紫金宮方向深深拜別:“龍吟多謝王上幾番照顧。”
玉姬眸中含淚,深深向我施了一禮:“大人千萬保重。”她再看向福臨,貪戀地注視片刻,方轉身向外走去。
濃墨般的天際轟隆隆一聲雷鳴,雪亮的電光劃破天幕,我心頭一顫,驀地驚醒,只覺周身無力,昏昏沉沉地似是睡了很久。
一口甘甜的泉水灌入喉間,驀地嗆住,我禁不住咳嗽起來。迷茫地睜眼,便見福臨的唇覆在我唇上,仍在往我口中注入溫涼的泉水。我無力地去推他,這是……要把我嗆死麽?
福臨身上一僵,黯淡的眸光陡然亮起,他驚呆地望着我。然後猛然轉臉往床邊看去,玉姬早已沒了蹤影。
福臨清瘦的面龐在宮燈閃爍不定的光暈中,染上一種震驚的不能置信的明亮光彩,他一手抓着盛了碧泉水的白玉瓶,一手緊緊抓在我手臂上,眼神雪一樣亮,又火一樣亮,激動的冰火動容。他身上戰栗,說不出話。
倒是我先回神,指了指他手裏的白玉瓶,語聲破碎:“先喝完……別浪費了……”
福臨匆忙回過神,還是魂不守舍,他又喝了口,覆上來喂我。我揪着他的衣裳,真是無言以對,我已醒了,還需要他這麽喂麽?
兩人的嘴唇都有些幹裂。但碰觸,仍是攝人心魄的柔軟與溫暖。
“咕嘟”将嘴裏這一口咽了。我正要開口說“我自己喝”,福臨已習慣性地将最後那一口碧泉水含在嘴裏覆上來,徐徐喂入我口中,我慢慢咽了,還未喘口氣,福臨幽深的吻已緊随而至。
他瘦削的手臂緊緊擁着我,唇舌與我深深交纏。
兩人唇齒間都有碧泉水沁人心脾的甘甜,有生死相隔的驚恐與思念。
失而複得的欣喜若狂。
一些無法言說的悲痛。
只能深深吻着,糾纏着,再也不願松開。
福臨呵,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許久許久。
我伏在福臨懷中無力地喘氣,福臨卻抱着我“吧嗒吧嗒”落下淚來,他抖着聲音像個孩子一樣道:“吟兒,你真的讓我好害怕。”
我擡手去撫他的臉頰,觸手真實的溫軟,仔細瞧着,他瘦了許多,一臉憔悴,仿佛再不是那個神采飛揚的福臨了。我一陣抱怨:“這不是回來了麽?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福臨抱着我,只是不言。兩人偎依着,都不曾提到“孩子”,這是不能碰觸的兩個字。福臨怕我傷心,便像我怕他傷心一樣。
倒是我肚子裏“咕嚕”一聲大響,把福臨驚了一跳。他心有餘悸地問:“吟兒,你怎麽了?”
“……餓。”我揉了揉幹癟的胃,想起吳良輔說我睡了十天。那是十天沒進膳了?不過,福臨似乎也是十天沒有進膳?
福臨猛然醒悟,高聲便喊:“吳良輔!”
吳良輔戰戰兢兢在簾外探了個腦袋,一眼瞧見床上的福臨與我,驚呼一聲“哎呀,我的娘!”腿上一軟,便趴倒了。
“還不滾進來!”福臨沒好氣道。
吳良輔連滾帶爬沖上前,又大着膽子看了我一眼,連忙埋下頭:“皇,皇上有何吩咐?”
福臨盯着吳良輔:“不是命人将你拖出去杖斃麽?怎麽還在這兒?”
“啊!這,這——”吳良輔吓得一慌,下意識摸了摸屁股,一臉苦澀:“還未開始行刑,便聽到皇上傳喚,奴才怕皇上等急了,所以——”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福臨冷哼,“你先傳太醫,傳了膳,然後去領十板子!”
“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吳良輔扣了頭,急急忙忙退出去。
“……你對他這麽兇做什麽?”我凝眉,難得吳良輔這麽一心為福臨着想,也算是福臨的知心人了。
“誰讓他胡言亂語!”福臨一臉怒火。
“……”我一連十日不醒,不僅吳良輔,怕是這宮裏所有人,都以為我再也無法醒過來了吧?雖然除了莊太後,沒人敢上前來探一探我的鼻息。除了吳良輔,沒人敢把這話說出來。雖然我到底還是醒了。
膳食未上,太醫已到。
放下簾幕,将手探出帳外,停在我腕間的手指聽了許久,似是有些僵硬。福臨在簾外的聲音煞是着急:“如何?”
“回,回皇上的話,主子已無大礙。”那太醫語調中滿滿都是訝異,似是無法理解我為何一時之間病狀大變。
我讷讷望着明黃的帳子頂,左手撫上已然平緩的小腹,便是我好了,可我的孩子卻回不來了。
帳子猛然被掀開,福臨滿臉欣喜:“吟兒,太醫說你沒事了!”
“自然是沒事。”我順着福臨的攙扶坐起,“可餓得又要昏過去了。”
“吳良輔!”福臨回頭怒吼:“怎麽還沒把膳食備好!”
卻是品硯小心翼翼提了食盒上前,輕聲道:“回皇上的話,吳公公受罰去了,吩咐奴才來伺候皇上和主子用膳。”品硯說話間,偷偷看向我,見我果真醒來,才舒口大氣,微哽道:“主子安好。”
用過膳,我瞧出福臨已是疲憊至極,便也故作困倦,拉着他一起躺下。他是沾枕即睡,手臂卻緊緊擁着我,怎麽都不肯松開。窗外冷雨敲打,無窮夜色,唯有福臨身上這點清瘦的溫暖偎在周身。我聽着他深沉的呼吸聲,悄悄擡手撫着小腹,把臉埋在他胸膛裏,抑不住落淚。
福臨在天将亮時醒來,擡手撫了撫我的肩膀,手指略有遲疑滑向我的小腹,碰到我的手,堪堪一陣僵硬——他頓了許久,才微有顫抖地握住我的手,一起按在那曾經有個生命的地方。他與我,曾寄予過多少美好的希望。
夜色,深沉無語。
☆、殺戮
福臨正常早朝,與我一起用過早膳,又沐浴一番。
睡到午後,起來用了些飯食。方吃完,蘇茉兒來了,見我居然醒來自是高興,她張口似是要安慰,福臨淡淡将她打斷:“有話改日,吟兒正要休息。”
蘇茉兒于是收話,只朝我道:“養好身子,一切為時不晚。”
待蘇茉兒出了寝殿,福臨仍要扶我躺下,我急忙搖頭。躺了這麽久,我早已躺煩了,身上只是餓的發虛,也并無其他不适。可福臨不許我下床,他總以為我中了一刀,又失了孩子,還昏迷這麽久,一定要好好休養,我自是順着他。可我實在不想再躺着了。
“我坐着,咱們說說話。”我拉着福臨道。
福臨微有遲疑:“我有事要出去片刻。”
“你的事為重,那我自己坐會兒。”我連忙松了手,福臨的事自然是大事。而且他這時候要撇下我去處理的事,定然關系重大。
福臨略一點頭,輕道:“我去去便回,你莫多想。”
福臨前腳出寝殿,我後腳掀被子——我得下床遛遛,再這麽躺下去,我怕我不會走路了。
品硯從角落奔上前,忙要攔着:“主子,您身子未好,還是卧床休息!”
“我已好全了。”我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道:“替我梳頭更衣,我要起來走走。”
天際低垂,雨絲纖細,無聲飛落,說不出的靜谧與清涼。我伫立殿外,心中頗驚奇,正值夏日,竟難得見到這春雨秋雨般的細密惆悵。
我微有咳嗽。倒也不是冷,不是身子不适,只是從心底漫出的一股悲傷,無法言說,積郁着,時日久了,便化作輕咳。也許雖有那碧泉水,這凡胎肉身卻終究無法承受太多。到底疲倦。
品硯勸說:“主子,外頭濕氣大,您回屋歇着吧。”
“皇上去了何處?”我覺福臨仿佛去了很久,并非“片刻”。
“奴才不知。”品硯埋了頭。我見她有些躲閃,心中驚訝。卻是這時院門外傳來争吵聲,很是激烈,擾亂了這一院子的微雨蒙蒙。
“何事?”我問品硯。品硯一笑:“還能有什麽事?便是兩個小太監偷偷賭錢,輸了贏了,不服呗!”她上前扶我:“奴才扶主子回屋歇着。”
我聽着頭疼,也無心理會,便要回屋。方轉身,卻聽得身後響亮的腳步聲,似是有人闖進來,一疊聲叫喚:“嫂子!嫂子!”
……博果爾?
也是,除了他,這世上怕也無人敢在福臨的乾清宮這般吵鬧。
我回頭,便見博果爾被吳良輔幾個攔着,但他手裏執了劍還是硬生生闖入。他衣發被雨水浸濕,卻絲毫顧不得,臉色倉惶,似有十萬火急的事。
“皇上不在乾清宮。”我耐着性子提醒,他這般無理,被福臨知道了,怕也不會開心。吳良輔朝品硯遞眼色,品硯又道:“主子,回屋——”
既是他們都攔着,想來福臨不願讓我知道。那我便也不去探究,轉身正要走。博果爾已大吼一句:“嫂子,皇兄要殺小寒,只有你能救她了!”
我身形微僵,沒理會,扶着品硯的手,進了暖閣。
“嫂子!”博果爾要跟上來,吳良輔忙攔着:“貝勒爺,奴才跟您說了,主子正傷心着,哪有功夫管這檔子閑事!”
“你滾開!”博果爾仍要硬闖,吳良輔這回卻是拼死擋了下來。
“主子的手這麽涼?可是穿的薄了,身上冷?”品硯問。
我在窗下的榻上坐定,淡淡道:“不冷。”品硯倒了茶捧過來:“喝點參茶,暖暖身子,主子還是躺會兒吧。“
掀開茶蓋,茶暖而香,熱氣騰騰的。窗外有雨,淅淅瀝瀝的,飄落。
“嫂子去看看小寒!她聽說你醒了,很想見見你!”博果爾在窗外大喊,“嫂子,除了你誰也攔不住皇兄!小寒是無辜的,她聽說你小産——”
“哎喲,貝勒爺,您少說點兒!”吳良輔急哄哄大叫。
我埋頭喝茶。我不想說話。不想管任何事。
品硯見此,上前關了窗子。
“小寒是無辜的!嫂子,她這幾天受夠折磨了,你去看她一眼!你就去看看她……她真的也很傷心,她不是有意的……”
我手上一抖,心裏說不出的不能不怨恨。
——以後在宮裏,我們做朋友……我希望你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以後……我要和孩子玩兒!
是她上一刻說了這樣的話,下一刻拿起“匕首”要殺我。
是她親手所為。
她有何無辜?難道我的孩子,不無辜麽?
“嫂子!博果爾給你跪下了,你不救她,她必死無疑!她是個好女孩兒,她沒有壞心眼,她一定是被人利用了!”
“貝勒爺,您這是!您這不是讓主子為難麽!皇上不讓主子管這事兒,您怎麽只為您自個兒着想,不替皇上和主子想想!”吳良輔急躁道。
“小寒一定是被人騙了!她雖然死心塌地愛慕皇兄,可向來和宮裏的各位嫂子好好相處,她從來沒有那麽多害人之心,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嫂子!”
我驀然将茶盞放回炕幾上,心中煩悶不堪。
宮裏但凡是孩子出事,必與石小寒有關,難為博果爾還這麽死心塌地地相信她,這麽苦苦地為她求情。只是,這石小寒是瘋了麽?她為何總要去觸這個黴頭,屢教不改?到底是什麽緣故?
“主子若累了,便歪會兒。不要管這些閑事,皇上也不願主子費這份心。”品硯輕聲勸解。
“這事兒都發生了這樣久,怎麽今兒才處置?”我問。
“當日主子出事,皇上整個人都瘋了一般,一心都在主子的安危上,哪裏還顧得上恪貴人?這不是直到主子醒來,身子無礙,皇上才去了宗人府。”
我聞言不語,果然,福臨去處置石小寒的事,他們都知道,只瞞着我。
“嫂子!小寒知道皇兄有多疼愛你和孩子,她為了不讓皇兄傷心,也不會傷害你的!她親口告訴我,她說她也喜歡你,想和你做好朋友!嫂子,她是被人陷害的,她從來沒有害過孩子!她不記得了!你去見見她,親口問她!她不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麽!她根本不記得對你做了什麽!”
——以後在宮裏,我們做朋友……我希望你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以後……我要和孩子玩兒!
她這話像是騙我麽?
……石小寒,我也算是看着她長大的,她的性子暴躁熱烈,其實有幾分和福臨相似,如平安所言,她“嘴硬心軟”,也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兒。
她為何會突然襲擊我?
博果爾說她不記得了。
猛然想起石小寒當時的神情,呆滞僵冷,竟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窗外忽而安靜下來,只剩下一片風雨潇潇。博果爾似是急匆匆走了。
我出神片刻,朝品硯道:“叫吳良輔進來,我有話問他。”
吳良輔進殿,悄然望了我一眼,似是在探看我的神情。我皺眉:“皇上要怎麽處置恪貴人?”吳良輔伏跪下來,小聲道:“皇上是提了劍出去的。”
“……後來呢?”我疑惑,福臨若果真提了劍去殺人,那手起刀落應是很快的事,怎麽博果爾不在宗人府護着石小寒,還有功夫到乾清宮來?
“後來——”吳良輔作難地再度看了我一眼,斟酌道:“奴才覺着皇上今兒殺不了恪貴人,所以才大膽讓貝勒爺進來見了主子一面。”
“為何……殺不了?”我澀聲問。
“且不說貝勒爺拼死攔着!安貴人帶了端雅公主,寧妃娘娘帶了二阿哥,佟妃娘娘帶了三阿哥,都在宗人府跪着。連一向不大合群的靜妃娘娘也去了,都在替恪貴人求情。皇上怒氣雖盛,可讓他把這麽大大小小的全殺了,他也下不去手!皇上打小怕血……他這會兒正氣的發瘋呢!”
吳良輔話至此處,停住。
我怔了怔,便也明白了,吳良輔其實正等着我去宗人府勸福臨回來,所以不顧福臨的旨意,故意放博果爾進了乾清宮,借博果爾之口,告訴我石小寒的事。
“太後呢?她可有去勸?”我問。當時是莊太後把石小寒留在了紫禁城,而且一向待石小寒頗好,這回莊太後沒去麽?
“慈寧宮倒是沒人去。太後娘娘日理萬機,如何會管這些閑事。”吳良輔語意莫名地吐出一句。
“……”
也是,石小寒對莊太後來說是廢棄的棋子,她又怎麽會在乎生死?我站起身道:“品硯,你随我去宗人府一趟。”
我這話一出口,吳良輔面色一松,連忙道:“奴才已讓人備了軟轎,主子收拾好了,便可出發。”
掀開簾子,紫禁城裏一片水霧蒙蒙,華麗的宮牆與殿宇,繁茂的花草與樹木,在這缭繞的霧氣中,沉寂着,靜默着。
這是福臨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這是束縛了福臨多年的地方。
在宗人府外下了轎,身後忽而傳來無雙的驚呼聲:“吳公公,您不進去麽?”
“我若進去了,皇上還不命人把我打成肉醬!”吳良輔氣急敗壞地瞪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