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回
“皇上若問,你只說我被貝勒爺打昏了,你們攔不住主子便是!”
“啊!可皇上回去看到你并未受傷,你怎麽回答——”
“臭小子,你只消看好主子!管這麽多做什麽!”吳良輔踹了無雙一腳,“讓你怎麽說,便怎麽說!出了事兒有我擔着!”
我心中一動,自古伴君如伴虎,吳良輔能在福臨身邊這麽多年,除了福臨對他另眼相待,除了他一片真心外,也自有他的聰明與手段。
我攏着披風,像是将心底那一絲幽寒擋在身體之外。
石階被清雨打濕。徐步踏上去。
遠遠便聽得博果爾哭着大喊:“皇兄要殺便先殺臣弟!”
“你、讓、開!”福臨壓不住近乎咆哮地低吼。
“皇兄!你原諒小寒,皇兄!”
“別擋在這兒!你真以為朕不會對你動手麽!”
我一個激靈驚醒,加快了步子。幽深的行道一拐,便見一間禁室,門關着,門外恭恭敬敬立着幾名帶刀侍衛。
我沒心思多說,只道:“開門。”
那些侍衛瞧見是我,面面相觑,不知該攔着還是放行。
“開門!”我臉色一沉。
“喳!”他們都驚了一跳,頓時分作兩列,連忙把門打開。
門一打開,我便與禁室內的人直面相視。禁室空蕩蕩的,潮濕陰冷,只牆壁上挂着燈,照出些幽暗的光芒來。禁室一角,蜷縮着一個瘦小的身影,衣發亂成一團,并不吭聲,只是渾身打顫地縮成一團。
博果爾擋在石小寒身前,向福臨跪着,卻是仰頭直視福臨。
福臨雙目充血,恨而冷,手裏緊緊握着寶劍,劍刃上已有了暗紅的血跡。
我一驚,他傷了誰?!
福臨身旁跪着平安,平安左臂上滿是血跡,她臉色慘白地望着福臨。華寧跪在平安身側,正把大哭不止的端雅緊緊摟在懷中。
斯斯抱着二阿哥,佟歡顏抱着三阿哥都在禁室的另一角跪着。
我看到他們,他們也回頭看向我。博果爾眼底似是一松。福臨眸光一怔,旋即大怒,瞪着品硯與無雙:“你們好大的膽子!”
品硯與無雙“噗通”都跪下。我卻是擔憂平安的傷勢,慌忙走上前,要将平安從地上扶起:“你受傷了?”
平安不肯起身,反磕頭道:“格格救小寒一命!”
我一呆。
福臨眸光猶有幽冷,卻又惱火,一把将我拉起,責怪道:“這兒又陰又冷,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我話音未落,福臨已吼了句:“吳良輔!”
無雙戰戰兢兢爬上前,抖着嗓子道:“回,回皇上,吳公公被、被貝勒爺打昏了,沒過來……”
福臨倒抽一口冷氣,回頭又瞪向博果爾。博果爾愣頭愣腦,卻不說話,只緊緊護着身後的石小寒。石小寒瞧見我,猛地從博果爾身後竄出來,還未靠近我,已被福臨一腳踢開。
石小寒悶哼一聲,倒在博果爾懷裏,卻掙紮着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要殺你!”
蓬亂的長發下,石小寒雙眼凹陷,唇角幹裂,臉色青白,憔悴如鬼,與之前那樣一個俏麗而熱情的少女判若兩人。
福臨怒極,目眦欲裂:“你住口!你還敢狡辯!”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要殺她!”石小寒哭了,縮在博果爾懷裏,撕心裂肺地大喊:“我怎麽會殺你的孩子!你那麽喜歡她,我怎麽會殺她!我在你心裏就是這種歹毒的女人麽!”
“這是第一回麽?朕不殺你,朕怕這也不會是最後一回!”福臨語調冰冷。
“我沒有!我自入宮以來,只想讨你開心,好好做你的女人,從沒想過要害誰!”石小寒猛然推開博果爾,直挺挺站在福臨面前,拍着胸脯道:“我石小寒對天發誓,要是我有害人之心,天打雷劈,讓我不得好死,不要你動手!”
福臨臉色煞白,冷冷一笑:“你以為,還有人會信你麽?”
石小寒眼中滿是淚,死死盯着福臨。
博果爾震了震,驀地回神,再度攔在福臨與石小寒之間,顫聲道:“皇兄,你放過她,不會是她!”
當此之時,石小寒是百口莫辯,因為确實是她刺了我那一刀。
但,便像當日在禦花園,是誰于虛空中推了我一把,讓我将熱茶灑在佟歡顏手上,兩人起了争執?
我當時,也是百口莫辯。
我心亂如麻,像被一線牽引,隐約聯系起來。明明聯系着,卻又琢磨不透。正百思不得其解,福臨虎視眈眈瞪着博果爾,一把将博果爾推開:“朕,今日要親手殺了這個惡毒的女人!”
“福臨!”我急忙将他抓住,緊張道:“不是她!”
☆、真假
“福臨!”我急忙将他抓住,緊張道:“不是她!”
情急之下,我也忘了這還當着許多人的面,已直呼福臨的名字,忘記稱他為“皇上”。福臨無異議,但整間禁室所有人投來的目光又變了,充滿了驚訝,與隐藏着的幽幽嫉恨。
“連你也要為她求情?!”福臨眸子裏翻騰着難以置信,還有一點一點湧起的憤怒與失望。
“一定另有隐情。”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握着福臨的手,溫聲道:“你記得當日佟妃說我将茶潑在她手上,當時我——也像是被旁人控制一般,完全不由自主,并非本意。所以恪貴人她,也許,是無辜的。”
我撒了個小謊,當日是虛空裏有人推我,我并非受人控制,但當務之急,也顧不得那麽許多。
福臨一震,“被旁人控制?”
我正要點頭,福臨猛然回神,焦躁地盯着我:“你的手怎麽這樣涼?你還沒好呢!怎麽來了這裏!”
餘光裏,她們投來的目光各式各樣,有幽怨有鋒利,有苦澀有無奈。
天妒紅顏,情深不壽。若我也算是紅顏的話。
我腦中猛地飄過這麽一句,心口像是遭受一擊,連忙要将手縮回,輕道:“我已無礙了。”福臨攥着我的手,氣的臉色發青,依然怒意:“我不知該說你什麽好!每每為旁人的事費心,她們誰會感激你半分!”
“……現下,還是要查出,這究竟怎麽一回事……”我躲開福臨的注視,看向石小寒。石小寒正埋頭抹淚,博果爾手足無措地望着她。
“既不是恪貴人,先讓她回永壽宮,再做定奪?”我擡眸望着福臨,不等他拒絕,已又道:“看你也累了,咱們先回宮歇息,這事關重大,得查清之後再做懲處——我雖然恨,卻也不願冤枉了好人。”
福臨呼吸一滞,神情複雜,唇角抿得極緊,似是在做決定。
我也不催他,側過臉,輕輕咳嗽。品硯已會意,慌忙跑上前,着急道:“主子,怎麽又咳起來了?”
“又?!”福臨一驚,又一急,沒等我出聲,已将我打橫一抱向外走去,冷冷抛下一句:“恪貴人禁足永壽宮,事情查明之前,不得出來禍害他人!”
我們揚長而去。
我将臉埋在福臨懷中,不去看任何人的臉色。我這一生,怕是再也無法得到她們真心的喜歡。但我已盡力。這世上的事,從來都兩難。
我這咳嗽倒也不是裝的,今日看着那綿綿細雨,像是被勾起了喟嘆,嘆着嘆着,便咳嗽而起。福臨聽着,卻是一路煩躁,不停地數落與責怪。我微笑靠着他,任他唠叨。
吳良輔惶急地候在門外,額頭上有塊大大的傷疤,還是血淋淋的。
他……自己弄傷的?真下得了手啊……看着很疼……我最怕這些,沒敢看第二眼,把臉埋在福臨懷裏。福臨看了吳良輔一眼,幽幽問:“醒了?”
吳良輔苦着臉,苦澀道:“奴才沒攔住博果爾貝勒,奴才失職了。”
“傷口很疼?”
吳良輔下意識摸傷口,“嘶”地吸了口涼氣。
“博果爾用什麽打傷你的?”福臨再問。
“貝勒爺用劍!拿劍戳在奴才額頭上的!”吳良輔反應極快。
福臨冷笑:“你這傷口分明是鎮紙砸傷!當朕是傻子?!”
“……”吳良輔“噗通”跪倒,苦上加苦:“皇,皇上恕罪!”
“罰俸一個月,去藥房領些膏藥貼上吧!”
“……奴才謝皇上……之恩。”
走到暖閣外,吳良輔才急急忙忙追上來,着急道:“皇上,皇上,太後娘娘——”
吳良輔話音未落,莊太後已扶着蘇茉兒的手,不徐不疾從暖閣走出來。
看到福臨這麽抱着我,她二人臉色各異,旋即又都溫和笑着。我推了推福臨,福臨才不情願地将我放下地。
“皇額娘怎麽來了?”福臨悶聲道。
“聽說烏雲珠醒了,來看看她。”莊太後從福臨手中牽過我的手,一起往暖閣內走,關切地問:“才好些,怎麽就出去了?這兩日一直陰雨,對你身子可不好,你得好好躺着才行。”
“可不是!”福臨很大聲地接話。
“讓皇額娘費心了,以後會多加注意的。”我少不得乖巧地答應着,陪莊太後演戲給福臨看。
福臨入戲了,又埋怨:“哼,嘴上說說的,還不知往心裏去了沒有!”
蘇茉兒輕笑:“看來皇上和格格正鬧別扭呢。”莊太後輕嘆:“有氣力別扭了便好,這樣我這個當額娘的便也放心了。”
福臨神情一暗,愧疚道:“兒臣讓皇額娘擔憂了,是兒臣不好。”
“你呀!”莊太後一臉無奈,她說話時,不經意看了我一眼,“你這副脾氣,當額娘的是管不住,還得讓你福晉管!”
福臨緊蹙的眉峰舒緩了些,他很愛聽這樣的話,便喜形于色。
傻乎乎的。我亦微笑,心中頗苦澀。到了暖閣內坐下。蘇茉兒忽而道:“皇上身上衣裳都濕了?這可怎麽好?快換些幹的,當心着涼!”
福臨硬拉着我坐他的禦辇回來。路上雨絲橫飛,他攬着我,替我擋着,雨便都落在他身上,所以濕了。聽了蘇茉兒的話,福臨第一眼便是看我,見我身上幹幹淨淨的,他笑了笑,漫不經心道:“大夏日,不妨事。”
“快去換了吧。”我是真的擔憂,不由催了句。
莊太後慈和地笑:“聽你福晉的,快去吧。”福臨略一遲疑,眸光滑過莊太後落在我臉上,綻顏一笑,“那皇額娘替我勸勸她,她總是不知愛惜自己的!”
莊太後握着我的手坐在榻上,蘇茉兒往門邊上走了走。
“本宮雖不大喜歡你,但看到你昏迷不醒,心裏确實捏了把冷汗。”莊太後開門見山。
“本宮瞧着福臨那樣子,真怕是你過去了,他要跟你過去,所以你還得活着——”莊太後幽深的眸子裏閃過探究,“本宮倒不知,你受了那麽重的傷,太醫都說不行了,你也一直昏迷不醒着。但,鼻息脈搏,竟然都還有?你竟然又這麽活了過來?”
“太後特意來看我是生是死麽?”我淡淡問。
“這是其一。本宮要提醒你一句,福臨沒有你不行,所以你得保護好你自己,這種意外再不能發生。當然,本宮會盡量幫着你。第二,你今日會去替石小寒求情,本宮吃了一驚。但本宮再提醒你,這後宮之中,仁慈不可取。”
“謹遵太後教誨。”
“第三,”莊太後放緩了聲音,徐徐道:“榮惠即将到京,本宮将婚事定在下月初二。本來沒什麽,但你這邊出了這檔子事,皇帝少不得又要別扭。你鬧出的事,還得你來收尾。”
***
福臨一聽我咳嗽便挑眉,我少不得忍着。可我忍着,他越發挑眉,發怒道:“你要咳便咳,為何憋着?”
我被他逗樂了:“你這樣急躁幹什麽?”
“吟兒!”福臨見我笑,越發惱怒。
他這陣子心情一直不大好,暴躁易怒。
我推開被子,下了榻,走到書案前,從身後将福臨擁住,把臉埋在他背上。福臨身上,有讓人心安的溫暖與淡香。福臨原立在書案前臨帖,這時擱下筆,輕握住我的手,柔聲道:“怎麽了?”
“……一直在下雨。”我随口說句。果真,窗外的雨一直未停,清清泠泠的,讓我心頭總是惆悵。福臨抿出笑意,“期盼你生辰那日是晴天,咱們出宮去逛逛,非把你曬黑不可!”
我微一滞,我生辰是七月初二,可莊太後将福臨大婚之日定在七月初二。今兒是六月二十,不過十多天光景,福臨竟不知麽?
“吟兒?”福臨輕喚我,“睡着了麽?”
福臨轉身要抱我的樣子,我把他摟緊,從心底蹦出一句話來:“福臨,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福臨震了震,轉身,擡起我的臉,細細看。看了片刻,他白俊的臉上綻出欣喜的笑意,認真道:“好。”
他說“好”。我心底反而不安,若星圖記載的烏雲珠是我,那我必然比福臨早逝,那時候,我可不希望福臨仍與我在一起。我正要反悔,福臨已将我擁住,微笑道:“吟兒,我等你這句話,很久了。”
“誰也不許反悔。下輩子,你還要這樣,在我幼年的時候便來到我身邊,陪我一起長大,做我的妻子……我老了,我死了,然後再等下下輩子……無窮無盡,生生世世。”
“……你真貪心!”我也不知為何,眼中泛起酸意,嗔怪道。
“若非遇上你,我怎會如此貪心?”
福臨輕笑,長指替我拭淚,慢悠悠,語調綿長:“我年幼無知,你不許嫌棄;我老了醜了,你不許嫌棄;我下輩子出身不好,你不許嫌棄……總之,你不能自以為天長地久的,就嫌棄我,欺負我。”
“若你忘了我呢?”我皺眉望着他。
“我忘了什麽,都不會忘了你。”福臨的眸光拳拳真意,忽而長嘆息,“惟願下輩子生在宮外,咱們做一對平凡夫妻。”
從來不知福臨說起話來會這麽綿綿不絕,讓我眼中的淚,也抑不住綿綿不絕往外湧,像檐下那一簾雨幕,只是不停地落着,叮咚飛濺。
“皇上,太後請您和主子往慈寧宮敘話。”吳良輔的聲音在簾外響起。
***
福臨與我進來時,慈寧宮內氣氛頗不同尋常。
莊太後坐在上方,下面坐着華寧、佟歡顏、斯斯、平安。連石小寒容顏憔悴的,也坐在平安身邊。她們瞧見我,神情各異,卻是一片安靜。
福臨淡然笑了笑:“今兒是什麽日子,皇額娘把她們都傳來了?”
“你到皇額娘身邊坐,本宮有事問烏雲珠。”莊太後微笑句。
福臨微一怔,眸光掃過在坐的華寧她們,除了斯斯與佟歡顏埋了頭外,其他人均是面面相觑。福臨不動聲色在莊太後身邊坐下,面色微沉。
“你阿瑪近日舊症犯了,你可知道?”莊太後笑容不辍,問向我。
“……烏雲珠不知。”我讷讷道,背上泛起涼意,好端端,怎麽會提到鄂碩?莫非莊太後知道我不是真的烏雲珠?
福臨道:“她身子不适,兒臣怕她擔憂,便沒告訴她。”
“這便是你的不對,鄂碩病重,烏雲珠身為女兒,理應回去照顧。”莊太後數落句,又看向我:“你妹子為了見你一面,都入宮來了。”
福臨與我俱是一怔……妹子?
“帶她上來。”莊太後自顧道。
便見暖閣隔扇門緩緩打開,一身淺碧旗裝的年輕女子款款走入。
姿容優美清雅,舉止落落大方,直如下凡谪仙。
……烏雲珠!
我孤立在暖閣中央,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幾乎站立不穩。
餘光中,佟歡顏俏麗的容顏上,有了一絲得意。
☆、逼迫
烏雲珠目不斜視進了暖閣,在我身側站定,向福臨磕頭請安,又向莊太後磕頭請安。福臨抿唇不語,也沒多看烏雲珠,只冷不丁兒看了佟歡顏一眼。佟歡顏笑意一凝,立即垂了臉,玩着手裏的絹帕。
“真是個妙人兒!”莊太後讓烏雲珠起身,打量着,朝福臨道:“看這姐妹倆,生的一個比一個俊俏!”
“皇額娘說的是。”福臨含混地答應句。莊太後笑不自禁,朝我道:“你們姐妹倆許久未見了吧?怎麽都杵着不說話?”
我扯出個笑容來,看向烏雲珠。她已朝我盈盈一拜,軟聲細語道:“玉染向姐姐請安,姐姐身子可好些?”
聽她自稱“玉染”,想是福臨吩咐過了,知道應無大礙,我悄然舒了口氣。但這麽突然面對烏雲珠,我心中還是頗不安寧,有慌亂,更有歉意,不由嗫喏道:“一切尚好。”
而那邊,佟歡顏與斯斯均是一怔。佟歡顏按捺不住便要站起身,斯斯将她的手一握,悄然遞了個眼色。
莊太後渾然未覺,笑問:“姐妹倆許久未見,怎麽如此生分?”
“皇額娘有所不知,烏雲珠生養在江南,才回到京城不久,與她這位妹妹并不相熟。”福臨淡淡笑句。
“原來如此。”莊太後倒也未追究,只看烏雲珠:“聽說你阿瑪身體欠安,十分思念你姐姐?”
“回太後的話,是阿瑪舊日箭傷複發,于病中想見姐姐一面。”烏雲珠說話間,看向我,雙目殷殷期盼:“姐姐可否随玉染回家探望阿瑪?”
這是什麽狀況?莊太後要攆我出宮?我一時心神不定。
“你姐姐近日身子也不大好,待她好些,朕自會陪她出宮探望你阿瑪。”福臨冷淡道。
烏雲珠輕然垂眸。
莊太後已責怪道:“這是什麽話?鄂碩病了,烏雲珠難道不該出宮侍疾?”
卻是此時,佟歡顏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從椅子裏彈起,指着我道:“皇額娘,她根本不是烏雲珠!”她用力往前推了一把烏雲珠,大聲辯解:“她才是烏雲珠,他們都在騙您!”
未及莊太後說話,福臨臉色一青,冷冷道:“你胡說什麽?你說朕也在騙皇額娘麽?!”
佟歡顏小嘴一翹,頗不情願道:“臣妾不敢……”她忽而又看向我,眼眸一亮,篤定道:“皇上沒有騙皇額娘。是她,騙了皇上與皇額娘!”
“我……”我啞然,實在不慣說謊。
莊太後蹙眉,“這麽大個人,有名有姓,還能認錯不成?”
“可她真的不是烏雲珠!”佟歡顏急得通紅了臉。
“那佟妃有何證據證明她不是烏雲珠?”莊太後問。
佟歡顏看向烏雲珠,惱怒道:“你進宮之前不是承認了麽?怎麽這時候又改口了?!”
烏雲珠依然垂着臉,不卑不亢道:“娘娘聽錯了吧?玉染只說自己是董鄂家的格格,并非說自己是姐姐烏雲珠。”
“你——”佟歡顏氣的柳眉一揚,“你怎麽出爾反爾!”
“玉染沒有。”烏雲珠溫聲細語。
佟歡顏一跺腳,小姐脾氣登時要發作,卻是斯斯輕拉了她一把,她才驀地一醒神,看到莊太後不悅的臉色。她恨恨又坐回去。斯斯已看向她對面坐着的石小寒,微笑問:“小寒,你不是說你見過烏雲珠格格麽?那你來辨認,哪個是真的烏雲珠?”
石小寒小臉瘦白,本來心不在焉,被這麽一問,她似是驚了一跳,下意識看向我,又看向我身旁的烏雲珠,眉頭緊緊蹙起,她咬着嘴唇沒說話。
“知道什麽,便說什麽,你無需害怕。”莊太後溫聲道。
我繃直了身子——石小寒自是認識烏雲珠,而且與烏雲珠關系頗好。一旦被莊太後發現我身份不明,她會容許我繼續留在福臨身邊麽?福臨因我而騙了她,她會放過我,放過我們麽?
福臨面無表情望着石小寒。過了仿佛是漫長的許久,石小寒才磨蹭着起身,向烏雲珠與我走來。
烏雲珠輕垂着的眼睫緩緩一眨,從容的眸子裏飄過一絲莫名的幽光。
暖閣內靜的只聽到窗外雨打芭蕉的清冷聲響。
石小寒的花盆底踩過平整的地面,慢慢落在烏雲珠與我之間。
頓了頓,她忽而擡眸望着我,眼中含淚,用力辯解:“烏雲珠,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你!”
石小寒這話一出口,斯斯輕呼了句:“小寒!”
我微有驚愕地看着石小寒,她這是在幫我麽?
石小寒沒敢看一旁的烏雲珠,也沒看斯斯,只淚汪汪望着我:“不是我。”
“這事且不提,朕已讓博果爾去查了,若另有隐情,朕自會還你公道。”福臨不耐道,“皇額娘,兒臣不明白,這烏雲珠的身份有何需要質疑的!”
“既是誤會一場,你們便都散了吧。”莊太後揉了揉鬓角,似是倦了,卻又道:“烏雲珠留下。”
佟歡顏見這麽不了了之,即刻又要站起來,斯斯再度将她拉住。佟歡顏像是很聽斯斯的話,便憤憤撅了嘴,與斯斯一同行禮告辭。
華寧若有深意地瞧了烏雲珠與我片刻,似笑非笑,走了。平安與石小寒向福臨與莊太後行過禮,也走了。
莊太後看了眼仍立在屋內的烏雲珠,吩咐句:“你先到外頭候着,我有話與你姐姐說。”烏雲珠安靜地行過禮,退了出去。
暖閣內只剩下莊太後,福臨,還有我。
莊太後慢悠悠又喝了口茶,才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清冽的一聲,在一片安靜中,十分醒神。
“你究竟是什麽身份?”莊太後眸色犀利,直直望向我。我被她看的心中一虛,果然,她不信我是真的烏雲珠。福臨眉頭一挑,“皇額娘——”
“你住口。”莊太後沉沉吐出三個字,訓斥道:“你身為大清天子,為了一己私情,竟做出這等欺上瞞下的事來,你還有何話要說?”
福臨臉上一陣青,又一陣白,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拳緊。
“若非寧妃佟妃将那真的烏雲珠帶入宮來,本宮還一直被你們蒙在鼓裏!”莊太後又冷冷盯着我,厲聲道:“你到底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身份!”
“我……”
我朝莊太後跪下來,深埋了頭,絕望道:“我本是凝香樓老板之養女,不知父母為誰,也不知出身如何……自幼便長在那裏,後與皇上邂逅……承蒙皇上不離不棄,帶入皇宮,方有龍吟今日。”
這凝香樓是北京城有名的一處青樓,我說我在這凝香樓長大,身份足夠卑微低賤,足夠配不上他們皇家的高貴,也只有如此,才能讓莊太後相信我不得不把身份隐藏起來,不得不頂着烏雲珠的名聲入宮。被莊太後誤認為是青樓女子,也總比讓她知道我原來并不是人來的好許多。
“吟兒!”福臨倒抽口涼氣,急忙上來扶我,“你胡說什麽!”
“青樓女子!”莊太後驚得站起來:“你出身風塵?!”
福臨急忙辯解:“皇額娘,你別聽她胡說!”
“龍吟雖出身風塵,但在随皇上入宮前,一直還是清白之身,請太後明察。”我不顧福臨的臉色,徑自又道,“皇上體恤龍吟,替龍吟編了個高貴的出身,亦是為了天家顏面,請太後息怒。”
“你何須這般貶低自己!”福臨一把将我從地上扯起來。
“怪不得,這般不知廉恥!”莊太後從齒縫間吐出這麽一句。福臨怒沖沖瞪着莊太後:“你這話太傷人了!”
“傷人?”莊太後氣的手腳發抖,“皇帝身為一國之君,竟迷戀一介風塵女子!為其生,為其死,還處心積慮替她編造名門出身,傳出去豈不是贻笑大方!我大清顏面何存!”
福臨雙眼通紅,大吼:“兒臣這樣做,也是被皇額娘逼的!”
“……好!”莊太後踉跄一步,坐回榻上,怒極反笑:“來人,将這位烏雲珠格格送出宮侍奉她阿瑪,沒有本宮的懿旨,不得踏入紫禁城半步。”
“不、準!”福臨猛然将我抱住,死死盯着莊太後,“只要兒臣活着,誰也別想把她從兒臣身邊帶走!”
莊太後的手猛然拍在桌上,小指上塗了丹蔻的長指甲“啪”地一聲折斷,她亦死死盯着福臨。這麽多年來,她頭一次這般失态。
許久,她手指顫抖地指着我,憤怒而痛恨地向福臨道:“你知道你這麽護着的這個女人,可能和多少男人——”
“不管她什麽出身,兒臣都不嫌棄!”福臨眸光燃燒如火,定定道。
“來人!”莊太後眸光如雪,高聲道。
登時有四個身高力壯的宮女從門外進來,将福臨與我圍住。我聽福臨說過,這些宮女看似笨拙,卻都精于武藝,平日用來保護莊太後的安危。當年莊太後獨居宮中,多爾衮怕她吃虧,便親自替她培養了這些宮女。這些宮女十分忠誠,只聽命于莊太後。
“皇上,奴婢得罪了!”宮女說話間,已上前扯住我的胳膊,另有兩個宮女上前扯福臨,要将福臨與我分開。
福臨不肯松手,冷笑道:“皇額娘,你總說人與人之間不要真情,十四叔若對你沒有真情,緣何會為你做這樣多?!”
“哐啷”一聲,莊太後将茶盞摔在地上!
一提到多爾衮,莊太後面上青白交替,神情變幻不定。多爾衮是她的禁忌。福臨自然知道,若非被逼急了,福臨斷不會輕易提起。
那些宮女力氣頗大,手上用力,當着福臨的面兒,對我又是掐,又是擰。福臨怒極,一腳便踹過去,吼道:“都滾開!”那些宮女卻不怕疼一般,并不躲閃,仍是用力要把福臨攬着我的手臂掰開。
莊太後寒聲道:“誰也不必顧忌!把這個女人給本宮扔出去!”
得了她的令,那些宮女對福臨便也不再手下留情,有個宮女擡起手肘便要擊在福臨腦後,我驚了一跳,抱着福臨猛然轉身,那宮女的手臂便搗在我後背,痛得鑽心透骨,我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卻是耳邊響起蘇茉兒的驚呼:“太後,您忘了您今兒的目的麽?!”
……莊太後猛然道:“住手!”
那些宮女十分聽話,迅捷地退開兩步。福臨心驚膽戰抱着我,難以置信地看着莊太後:“你們……太狠了!”
莊太後不置可否,靜默片刻,冷淡地說:“若要她留下也可,你得答應本宮,七月初二與榮惠完婚。”
福臨環在我身上的手臂收緊,他靜默片刻,亦然冷淡:“完婚可以,龍吟仍留在乾清宮,她的身份依然是烏雲珠格格,皇額娘不可再為難她。”
“……便如皇帝所言。”莊太後眸中幽暗的火光一閃而過。
“請皇額娘向十四叔的魂靈發誓。”福臨冷冷道。
蘇茉兒像是剛從宮外回來,還是民間的衣飾打扮,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聽到福臨的話,唬的臉色刷的白了。
***
我昏昏沉沉醒來,正趴在床上,背上火辣辣的疼。
明黃的帳子放下來,帳外光芒投入,照的帳內滿是明黃的光暈。
肩頭上也火辣辣疼,像是有涼涼的水滴落,落在肩頭,卻是火辣辣的疼。我轉臉看去,便見福臨盤膝坐在我身旁,手中拿了藥膏,正往我肩上塗抹。
而我寝衣半褪,便這麽光裸着脊背趴着。
我擡手将寝衣拉上來,福臨也不吭聲。
他……這樣安靜?我疑惑地擡眸,便見福臨面色雪白,神情恍惚,正呆呆望着我出神。我撐着床勉強坐起身,才發現整個身上都是火辣辣的疼,不知被那些宮女掐了多少傷口出來。
“福臨?”我輕喚他。福臨埋了頭,慘淡地笑了笑:“我真沒用,保護不了孩子,也保護不了你,我保護不了你們。”
這幾日,這是他頭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孩子”。
我心裏一顫,像是被巨碾碾過,疼痛地望着他:“別這麽說……”
我松了衣襟,擡手環着他的脖頸,輕輕柔柔吻他。
福臨的嘴唇,柔軟而溫暖,薄薄的香氣。我貪戀地吮着,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捧給他,只求他別這樣說他自己。他這樣說。只會讓我更難過。
“吟兒……”福臨唇間逸出一聲呢喃,将我擁在他懷裏,深情吻着。
窗外似是有雨,淋淋打着夜色。
福臨細密的親吻,像是溫暖的風,柔軟而徐緩地拂過。我神思迷惘中,忽而想起莊太後的話來,望着明黃的帳子頂,喃喃問:“你覺得我不知廉恥麽?”
福臨黑亮的烏眸朦胧的像是飄了一層薄霧,他迷惘地想了許久,紅潤的嘴角揚起一絲笑,奪目的亮了亮。
他埋頭與我纏綿相吻,咕哝句:“那咱們一起不知廉恥。”
☆、卷尾
後來才明白,莊太後那天本就相信了佟歡顏的話,知道我并非真正的烏雲珠,但她替我隐瞞着,是想借此逼迫福臨娶榮惠。只不過聽到我真實的“青樓”身份,實在“亵渎”了福臨,她才勃然大怒,真正燃起驅我出宮之心。
品硯道:“主子,皇上即刻下朝,您別看了。”
我摩挲着那些做好的小衣裳,巴掌大的小肚兜,小上衣,小褲子……都選了極軟的料子,摸着十分舒服,生怕傷着孩子嬌嫩的皮膚。
福臨将這些與“孩子”有關的玩意兒,全都藏到棠苑,我醒來之後便一件都沒看見——乾清宮幹幹淨淨的,像是那個孩子并不曾來過一般。
追問許久,品硯才偷偷取出一些給我看,又怕福臨知道後怪罪于她,因而她十分緊張。我留下一件尚未做完的小上衣,将其他還給品硯,“待我慢慢把它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