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回

,他認定的事,真真是勸說不來。尤其,我也不知該如何勸說這事,又氣又急,有時便與他惱了。

直到某一日,兩人為此事鬧的頗不愉快。品硯看不下去,才悄然向我:“主子也要體諒皇上,主子的身子得好好調養。若有個差錯,今後……怕是不能再為皇上誕育龍子。”

“不能有孩子?!”我驚了一跳,“為何我竟不知?”

“主子放心,只要好生調理着,過段日子便會好了。皇上沒讓告訴您,是怕您難過,您且放寬心,并無大礙。”

“……他一直瞞着我。”我竟一點不知。

福臨只含着我的唇,淺淺吮吻,并不深入。我任他吻着,也不敢回吻,怕惹得他身上更難受。但我微張開眼,仍是瞧見他隐忍着火一樣的眸子。

他臉頰通紅,手指揉在我背上,也像是要帶出火焰。

福臨這麽親夠了,松了我要下榻去。我将他拉住,皺眉問:“你去哪兒?”

“我出去散散。”福臨微一笑,啞聲道,“你自個兒待會兒。”

我堪堪将他擁住,小聲道:“我要你,福臨。”

福臨身上一顫,僵了半響,才澀聲道:“天還亮着呢。”

我不語,攀着他的身子,熱烈地去親他的臉,耳朵,脖子,雙手不溫柔地去扯他衣襟上的金扣子。福臨似是被我吓呆,難以置信地轉身,握着我的手臂,把黏在他身上的我,用力推開一點:“吟兒,你,你怎麽了?”

“我……沒怎麽,只是想要你啊。”我也不知鼓足多大的勇氣,才迎着福臨探究的眸光,說出這麽一句來。

“……”福臨徹底紅透臉。

他這麽一晃神,我又撲了上去。福臨一面躲閃,仍在猶豫,“可你的身子——”

我咬住他,不讓他說話,不管了,改日再考慮身子吧。

直到被我撲倒,福臨才停止反抗,又片刻,化為主動。

☆、蘭琪

福臨熱烈地吻着我,所到之處莫不盛開着熾熱的紅蓮。我在那紅蓮之下,融化成水,恨不得與他生生世世這般在一起。

衣襟上的玉扣子扯落,清脆響着彈落在地,滾向不知名的遠處。

福臨掀開我的衣襟,手指顫抖地撫摸上來,吻也滑落。

他的唇畔滾燙貼着我的肌膚急切地游走。我屏息凝神感受着他灼熱的氣息,心跳如擂鼓,只願與他同生共死,永不分離。

我摸索着剛把福臨的扣子解了一半,福臨忽而眉頭緊蹙地看向我。

他白淨的臉被紅暈鋪滿,烏亮的眸子也蒙着一層迷離的光澤,他抿着紅豔的嘴角,氣息不穩地喘着,艱難地猶豫着。

我知他又要勉強他自己停住,便也皺了眉,沒耐心再替他解扣子,手下用力,“咔哧”一聲将他的金扣子扯開,胡亂褪了他的外衣,擁着他吻了上去。呃,是他教我這樣脫衣服的……

“吟兒……”

福臨與我纏綿地吻在一處,手已探入我的衣襟內,自上而下,細膩地撫摸着。我抖着身子,紅燙着臉,由着福臨動作,受不住的間或發出低低的呻吟。窗外,原本有些清冷的天幕,也仿佛燒了起來。窗下,一片暖芳襲人的旖旎春光。

“吟姐姐,吳公公讓我問問,晚膳要吃——”有人興沖沖直闖而入,高聲叫着,叫到一半,便只聽到簾子“啪啦”落回的聲音。

福臨與我俱是一驚,一呆。我手臂攀着福臨,身上已不着寸縷。福臨傾身壓着我,只穿明黃中衣,胸襟大敞着。這一上一下,相對愕然。福臨很快回神,拉起手邊的錦被将我一裹,他攏着衣襟坐起身,冷冷朝來人處看去。

“啊!”芸妞兒驚呼一聲,急急忙忙跪倒。繼而便是“喵嗚”一聲,一只白貓已竄到我枕邊,靈煥舔着我露在被外光溜溜的肩膀。福臨滿眼怒火,一把将靈煥丢下榻。

靈煥“哇”地慘叫,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福臨趿着鞋,連被子帶我裹在一起抱入後殿,我羞得七葷八素,這時看去,只見芸妞兒戰戰兢兢跪在那裏,早已縮成一團。

通常,沒有人敢不通傳便在乾清宮內随意走動。尤其我來了之後,不論吳良輔還是品硯他們,都是在簾外請過安才敢進來。芸妞兒新來,在家裏又一向随意慣了,所以時常記不得這條。

福臨将我放在床上,一面扣着他的扣子,怒沖沖便往外走。我驚得忙将他拉住:“芸妞兒還不大懂規矩,你別吓着她了!”

福臨氣哄哄杵了片刻,皺眉回頭看我。我半撐着坐起身,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被子,顧此失彼,一身狼狽。但也顧不得許多,我放柔了聲音,又道:“你不是說不與她計較麽?”

福臨終于回身在床邊坐下,将我擁住,悶悶道:“她太不懂禮數。”

我頭發早已散了,這時往耳後拂了拂,臉上一股紅熱,岔開話題:“……是要現在繼續,還是晚上?”

“……”福臨因為怒火而偏冷的眸光陡然一凝,他“咳” 了聲,亦然羞澀:“那……晚上。”

晚飯時,暖閣內一片安靜。吳良輔與品硯在身邊伺候,芸妞兒紅頭脹臉抱着靈煥站在遠處。福臨面無表情問:“是誰在教芸妞兒宮裏的規矩?”

吳良輔與品硯同時跪下。吳良輔道:“奴才教一些,品硯姑娘教一些。”

“各領十板子。”

我明白福臨這“殺雞儆猴”,是作給芸妞兒看的,但這罰的也太重了。不等我開口,福臨又道:“徒弟犯錯,必然是師之過,十板子不夠,酌情增加。”

芸妞兒驚恐地看了眼福臨,深深埋頭跪下。

吳良輔忙道:“皇上,品硯姑娘只教芸姑娘伺候梳洗的禮儀,其他規矩都是奴才在教,這事錯在奴才,與品硯姑娘無關。奴才願一人領罰。”

福臨冷着臉正要開口,我将手中吃了一半的小點心堵在他唇邊,搶着道:“吳良輔言之有理,皇上自當賞罰分明,你下去領罰。品硯讓人備熱水,用過晚膳,我要香湯沐浴。”

“喳。”吳良輔與品硯齊齊答應着,快速退下。出門時,品硯一把扯過芸妞兒,消失在暖閣內。

我舒口氣,手一收,順勢把喂給福臨的點心自己吃了。福臨張嘴的動作一僵,憤懑地盯着我。

我讪讪一笑,“你不是不吃甜食麽?”

這是我頭一回越俎代庖替福臨發號施令。我發誓這也是最後一回——只要他不是那麽“兇殘”的話。

連忙重新喂點心到福臨嘴邊,福臨冷哼着轉開臉。

我不依不撓地喂他。福臨一把抓住我的手,幽幽問:“你要香湯沐浴?”

我連忙點頭,表明心跡:“真的。”

“我也要香湯沐浴。”福臨仍有一絲幽怨。

他的幽怨,讓我頗不安,“你不是每日都香湯沐浴麽?”

“我要我們一起。”福臨長臂一攬,把我摟在懷中,在我臉頰大大親了一口,終于喜笑顏開。

***

十一月十八日,迎來順治十一年冬的第一場新雪。紫禁城的紅牆金瓦都包裹在那一層薄薄的瑩白中,灰蒙蒙的,冷清清的,卻又一股雪花的清涼暗香。

我穿素色的玉緞袍子,發間簪一色釵環,站在殿檐下等福臨。

那次吳良輔挨完板子,一瘸一拐之後,芸妞兒學規矩十分上心,乖巧多了。當下她拿了白絨毛披風跟出來,正要替我系上。恰好福臨處理完政務,也走出殿門。他穿一身蒼青色龍袍,尊貴中多了些穩重。

福臨熟練地替我系着披風,仿佛漫不經心地問:“怎麽今兒突然要去那裏頭轉轉?”福臨說的“那裏頭”,自然是指那後宮。

“今兒是太妃生辰。”

“那又如何?”福臨頗不以為然。

懿靖貴太妃與莊太後相伴多年,雖則勾心鬥角,卻也姐妹情深。她這回生辰,莊太後親下懿旨,要在宮中大辦,并把這事交給今年新入宮的皇後——這位皇後與福臨成婚也有四月餘,但因我從未出過乾清宮門,所以不曾見面。

偶爾聽到一些風聲飄入乾清宮,只知這位榮惠皇後文雅敦和,十分柔善。我從未問過福臨,福臨亦從不提起。他們的大婚之夜,我也從不去想。

原本我今日不去也可,我與莊太後之間已沒了情意可言。但我上回離開董鄂府時,玉染曾托我帶一句話給莊太後——我久拖着,一直拖到現在。趁着這回太妃生辰,我向莊太後說了那句話,便會早早離開。

***

壽安宮。

外頭雖冷,暖閣卻熱意濃濃,花團錦簇地開着。遠遠着,便聽到懿靖貴太妃悅耳的笑聲:“姐姐,您可得送我份大禮。”

“這回是大禮,早備下了,包你滿意。”莊太後笑容和煦。

“哦?”懿靖貴太妃頗質疑,随即又客套地說話:“這回真是勞煩皇後,剛過門的新媳婦,便要操勞這生辰的事兒。姐姐也真是的!”

“惠兒年輕不懂事,頭回操辦這個,有不滿意之處,妹妹可得多擔待着。”

“姐姐真有福氣,瞧這新媳婦兒,溫柔的跟水一樣的。”太妃說話間,語氣又酸溜溜的,哀怨道:“我那不成器的博果爾要是能像他皇帝哥哥一樣,給我娶個兒媳婦多好!”

“急什麽,這不是早晚的事麽?”莊太後說着,“惠兒,前殿備好了麽?”

“回皇額娘的話,已備齊整,便等皇上來了,即可開宴。”一個溫軟的聲音,規規矩矩答道。

我聽着這聲音,不覺停住腳步,想來這位便是大清皇後榮惠。

暖閣外的宮人瞧見福臨,早已齊刷刷跪了一地,都匍匐着,不敢擡臉。我下意識便抽回手,不讓福臨拉着。下意識便想轉身往外走。下意識便想逃跑。

福臨再度将我握住。

我心底不安,再度将手抽回,勉強道:“你先進去,我跟在你身後。”

福臨望了我片刻,輕道:“有我在。”

“我跟在你身後。”我執意道。

福臨點點頭。淡淡說句:“平身。”

伏跪的宮人們謝了恩,都悄無聲息站起身,垂手立在一側。有人上前替福臨打簾子,福臨步履平穩,徐徐邁入那片溫暖光亮中。

那裏頭,并不是屬于我的世界。我擡手按上心口,深深呼吸。

打簾子的太監小心翼翼看了我許久,見我不動,也不敢催促。品硯輕道:“主子,您身子不适麽?”

我上下将自己打量一番,除了裙角沾雪,微有些濕了外,還算得體。我搖搖頭,“咱們也進去。”

暖閣內歡笑一頓,剎那安靜下來。旋即,私語聲又變大了些。

“烏雲珠?身子可好了些?過來讓皇額娘瞧瞧。”莊太後先是驚訝,繼而說不出的慈和。我抿出一絲微笑,硬生生擡起臉。

福臨與莊太後坐在軟榻上。太妃坐在太後手邊,一個相貌溫和的少婦端端莊莊坐在福臨手邊。她們齊齊望着我,神情俱是驚訝。中秋宴我都不曾出現,後宮神乎其神談論的“烏雲珠”只是在談論中,誰也不曾料到我會出現在此。

我頓住腳步,正要跪下行禮。福臨臉色不悅。莊太後已笑道:“免了免了,你身子好了才是真的,不拘這些虛禮。”

太妃巧笑嫣然,若有所指:“可不是,大清的香火指望着你呢,你身子不好可不行!姐姐得多費心吶!”

我身上一晃。莊太後笑容一凝。福臨臉色一沉。端莊的皇後也埋了頭。

身後各色目光。

我便知道,只要一出乾清宮,是非便會接踵而至。

“額娘!您怎麽說話呢!”博果爾打簾子進來,眉頭緊皺着。太妃眸子笑開,嗔怪道:“這是跑哪兒去了?一身的雪!快過來讓額娘瞧瞧!”

博果爾上前來,向莊太後與福臨請過安,略一猶豫,還是先向榮惠道:“皇嫂吉祥。”榮惠性子果然溫和羞怯,答應了句,便埋頭不語。

博果爾方才看向我,熟人一般,笑呵呵問:“許久不見,身子可好些?”

他身上有雪,眸子卻亮堂,裏頭有些興奮的光芒。我暗思,他不會是剛從石小寒的永壽宮回來吧?石小寒仍在禁足中。

福臨已和聲道:“坐下說話吧,別站着了。”

博果爾朝福臨眨眼,随即又看我,壓低聲音打趣:“嫂子怕是累了。”

我含混地笑笑,不妨看見博果爾身邊,就在榮惠下手方,有個容光煥發的俏麗女子,面容甚是熟悉。疑是幻覺,我再度看去——

蘭琪俯下身來,仔細盯着我瞧,而後笑:“那便好!”

她一笑粲然,很是奪目。虛海有七龍女,她最年幼,也最漂亮。

蘭琪又問:“聽說天帝哥哥将純鈞劍送給你,你接受了?”

……

冷不防蘭琪臉色陡然變了,她一把抓起棋子兜頭向我砸來,眼神幽冷:“瀾海龍吟,你這個騙子!你明明是天帝哥哥的妻子,怎麽偷偷下凡做了中聖的女人!”

……

“蘭、琪!”夢境中的疼痛真實襲來,我幾乎站立不穩。

那女子穿微紫旗袍,也正好奇地盯着我,這時幽幽一笑,眸子有些孤冷與嘲諷。她怎麽會來到這裏?她……是誰?!

☆、指婚

按輩分,莊太後是華寧之姑母,華寧又是榮惠之姑母。姑侄二人共侍一夫,自而有之,不足為奇。這回榮惠從科爾沁嫁過來,一同陪她過來的,還有蒙古的兩位格格。一位是榮惠的妹妹,冊封“淑惠妃”;一位是華寧的妹妹,冊封“瑾貴人”。那位瑾貴人,乳名蘭琪。

“皇後敦厚溫和,淑惠妃行事莽撞,瑾貴人精明潑辣,與靜主子頗相像。”品硯一句話簡明扼要。

黃昏時分雪大了些,潔白飛卷,籠着紫禁城,一層晶瑩。

淑惠妃與蘭琪都得莊太後寵愛,笑笑鬧鬧要出門玩雪。莊太後自然同意,千叮咛萬囑咐,生怕她們磕着碰着。佟歡顏亦是孩子心性,拽着斯斯也跑出去。二阿哥已蹒跚走路,哭鬧着要找“額娘”。

莊太後心疼地不得了,只得命十多個宮女太監看護着,陪二阿哥出門去找他額娘。連太妃都被博果爾拉了出去。平安禁不住端雅的哀求,只得也陪端雅出門,華寧與她妹妹蘭琪并不親熱,倒跟着平安起身。

一屋子人霎時走了大半,只剩下莊太後,福臨,榮惠與我。

榮惠坐的端正,不時偷看一眼福臨,又看莊太後,再看我。我坐在莊太後手邊,與她眸光一觸,兩人頗相顧無言,同時轉開臉。

外頭傳來笑鬧聲,十分歡快,直爽爽飄入安靜的暖閣。

福臨故作姿态,埋頭喝茶,卻不住朝我遞眼色,也躍躍欲試要去外頭玩雪。我視而不見,恭恭敬敬向莊太後道:“皇額娘,前陣子回家探望阿瑪,玉染妹妹有話托我帶給您。”

“哦?”莊太後笑得和藹,“她許久沒入宮了,近來可好麽?”

“她說,請您不要忘了答應她的事。”我代為轉述玉染的話,心中卻頗困惑,玉染和莊太後會有何約定?

不過我後來知道,關于我的身份,不僅福臨親自吩咐過鄂碩,就在玉染被佟歡顏帶入宮那日,莊太後也派蘇茉兒出宮囑咐過鄂碩。這麽一說,若非我情急之下給自己添了這麽個卑賤的身份,莊太後并未打算趕我出宮。

福臨探詢地看向我,他身邊榮惠也是好奇,我亦是滿臉疑惑,等着莊太後的聲響。莊太後從容一笑:“也好,明兒讓她入宮來罷。”

***

晚宴上有中規中矩的歌舞表演,榮惠還安排了宴後聽戲。但因玩過雪,大家都累了,莊太後便做主,“明日聚在一起聽戲,今兒都早些回去休息。”

又特意朝我道:“把玉染也接進宮來。”

“玉染是誰?”太妃醉意湧上面頰,笑得很是妩媚。

莊太後微笑望着太妃:“烏雲珠的妹妹,也是個美人兒,包你見了滿意。”

“美人又如何,到頭來還不都是皇上的。”太妃渾不在意,扶着博果爾的手站起身,朝莊太後略施一禮,徑自歇息去了。

莊太後淡然道,“都散了吧,明兒都到慈寧宮。”

榮惠起身,正要跪安,卻是一個婉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皇額娘,今兒良辰美景,正是團聚的日子,臣妾覺得皇上不該獨寝乾清宮——”

蘭琪越過衆人走上前,偎着莊太後的胳膊,撒嬌把話說完:“皇後娘娘入宮已久,皇上卻甚少留宿坤寧宮。這般,怎麽為大清添子添孫呢?”

這話,膽子極大,且說到莊太後心坎裏。

我心頭,卻像是狠狠被戳了一刀,我即便霸占着福臨,也不知何時才能有身孕。那太醫只說要好好養着,卻不說何時會好。

莊太後不動聲色瞧了我一眼,眸光落在福臨身上:“皇上有國事要忙,兒女私情只得暫緩。委屈你們了。”

淑惠妃撅嘴:“香火也是大事!”她冷清清瞅了我一眼,上前抱着莊太後的另一邊胳膊,嗔道:“皇額娘,她是什麽身份,怎麽配站在這裏聽咱們說話!”

榮惠早已急紅了臉:“淑惠!”淑惠妃并不怕她姐姐,依舊冷不丁兒望着我。福臨霍地站起身,“皇額娘,天黑路滑,兒臣送您回去歇息。”

“也好。”莊太後拍拍蘭琪與淑惠妃的手,“本宮也累了。”

回乾清宮的路上,夜色剔透如墨,大雪厚厚一層,撲簌簌仍在飛落。踏雪聲中,福臨靜默許久,才道:“明兒不想去便別去了,省的瞧見她們煩心。”

“玉染要來,我若不陪着,她們豈不是愈發猜測?”我握住他的手,“這不算什麽,我并沒那樣嬌弱。”

再者,我若不到,她們該怎麽逼着福臨呢?有我在,好歹替他分擔一些。

***

玉染穿淺缃氅衣,系同色披風,妝容精致,美而不豔,猶若白雪中盛放的晚香玉,嫣然怡人。她一見我,便行跪拜大禮,我慌忙扶起,将她帶入配殿。她四處觀賞着,從容不驚的眼眸中,流露出驚嘆與羨慕。

過了許久,她撫着書架上齊齊整整排着的書本,忽而問:“皇上不在麽?”

“他……早上會在暖閣內閱奏折,很是忙碌。”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福臨對玉染,總帶一絲躲閃。這回他明明批完了奏折,也不來相見,我亦不好勉強。聽我這麽說,玉染回眸看我,又問:“姐姐便一直住在這乾清宮內?”

“……嗯,是啊。”我不得不低了頭,對她,總是說不出的歉疚。若非我,這時陪在福臨身邊的人,會是她吧?是我搶了她的姻緣,可我又做不到把福臨讓給任何人。

玉染黯然片刻,卻又堅定道:“他是我第一眼看見,便再也無法忘記的人,我決不會放棄他。”

她眼中神情十分篤定。我心頭一晃,她與莊太後有何約定?若她來到福臨身邊,星辰又該如何排布?

***

太妃一見玉染,果然驚為天人,驚地合不攏嘴,“這是哪裏來的天仙子?”

“烏雲珠的妹妹,看着如何?”莊太後笑問。

太妃頓時松了烏雲珠的手,瞄一眼我,幽幽道,“這姐妹倆如花似玉的,咱們皇上端的是豔福不淺。”

玉染垂了眼眸,不言不語,只是微笑着。

莫非莊太後召她進宮,也是做福臨的妃嫔?我不安地垂着手。

福臨并不在,太妃這話一出口,安靜的殿內聲響頓時大了些。莊太後一切視而不見,徑自問:“怎麽不見博果爾?”

她話音未落,便有一少年風風火火從殿外跑進來,“回皇額娘的話,兒臣在此!”莊太後笑得柔和,“大冷天,跑的一頭汗,這是哪兒去了?”

博果爾支支吾吾不肯說,莊太後也不追究,只問:“今年多大了?”

“十五!”博果爾一臉困惑,“皇額娘突然問這個作甚?”

“那不小了。”莊太後轉頭朝太妃笑。太妃微一怔,附和道:“可不是!皇上十四歲已當了皇阿瑪,咱們博果爾,媳婦兒還不知在哪兒。”

“那你瞧這董鄂家的丫頭怎樣?雖說比博果爾年長一歲,但模樣秉性,都是極好的。給你做了兒媳婦,妹妹可願意?”

玉染驀地擡臉盯着莊太後,目露驚詫。博果爾也一慌,驚叫道:“皇額娘!”

太妃還未逸出的笑意凝在嘴角,“好是好,但這強扭的瓜不甜——”她看向博果爾,“博果爾若不願——”

“博果爾願意娶的,早已嫁人了,妹妹還不明白麽?”莊太後反問。太妃一噎,面上神情變幻,又看了看玉染,終是道:“姐姐做主便是。”

玉染與博果爾一起跪倒。

玉染臉色煞白,驚道:“太後,你——”

博果爾卻是望着太妃,激動道:“額娘,兒臣不成親!”

“你不成親,額娘怎麽辦?”太妃冷下臉,沉聲問。博果爾急得抓耳撓腮,卻說不出話來。

莊太後卻是溫和地看着玉染,淡淡道:“這事兒,本宮與你姐姐商量過,她也覺得如此甚好。她自是為你着想的。”

玉染猛地看向我,眸光幽冷。我身上一寒,完全驚呆,今日之事,怎麽與我有了關系……莊太後要将玉染許配給博果爾,卻說是我的主意?

“擇日成親,來年便能為大清添個小皇孫!”莊太後笑呵呵道,執起太妃的手,“惠兒幫你點了場好戲,咱們去看看。”

玉染與博果爾呆呆跪在殿中央。我亦回不過神。

“這麽美的丫頭,姐姐怎麽舍得給了博果爾?”太妃回眸看博果爾,語調中仍有猶豫。

“這董鄂家的狐媚,宮裏這個已讓本宮招架不住,哪還敢要第二個?另外一個,便讓她去迷惑博果爾吧。”莊太後笑着,毫不遮掩道。

“果然,我說姐姐怎麽這般好心!”太妃幽幽道。

“你可冤枉我了!若非狐媚,怎能讓咱們博果爾回心轉意。本宮送你這份大禮,妹妹竟不滿意麽?”

……

她二人一面說着,走出大殿。博果爾許久,才從地上彈起,轉身往外跑:“皇帝哥哥救我!”

玉染冷冷盯着我:“姐姐便是要看妹妹的笑話!可滿意了?”

***

像是被放在火爐中炙烤,整個身體都虛飄飄地灼燒着,疼痛無比。

我翻來覆去,焦躁不安。

突然有人攏住我,不讓我動彈,低喚着:“吟兒,吟兒?”

我張開眼,眼前仿佛亦是火焰的紅光,好半響,才朦朦胧胧認出福臨焦急的面龐。他一面忙不疊幫我擦汗,一面命人傳太醫,着急道:“你身上好熱,落了很多汗。”

我清醒的那一刻,身上灼燒感便消失,只是心口隐隐發疼。一動彈,發現身上寝衣濕透,盡是汗水。福臨一口氣喂我喝了兩盞茶,我才徹底回過神。我覺自己像是睡了很久,可外頭依然黑沉沉的,不由問:“什麽時辰了?”

“馬上五更。”福臨将茶碗放在床邊,探手摸我的額頭,自語道:“似是沒有方才那麽熱了。”

“可能是昨夜看戲回來的晚,風雪又大,着涼了。”我打起精神一笑,又道:“你快再睡會兒,馬上要上朝了。”

福臨拿走茶碗,從床邊起身,徑自取了幹淨的寝衣來:“先換上幹衣裳,待太醫幫你診治了再說。”

“并無大礙。”我有氣無力道。福臨眉頭緊皺,扶我換着衣裳,沒好氣道:“以後你不要再去後宮裏,我不允許!”

……想來福臨昨日雖沒去慈寧宮,但那裏的事,自有人向他彙報。怪不得,他一直欲言又止,很是惱怒的樣子。

☆、覺醒

我在白日的時候,身上并無異常,那日太醫診治,也只說是風寒。可到了晚間,便覺周身滾燙,心痛難忍。芸妞兒捧了藥,我苦澀地喝着。這人間的藥,何嘗醫治得了天上的咒術?可我若不喝,某人會更加坐卧不安,遷怒于人。

……究竟會是誰?

若是蘭琪,可那時蘭琪還沒來,又是誰控制了石小寒,害了我的孩子?驀地想起很久以前,那面曾害我灰飛煙散的“乾坤鏡”。這乾坤鏡是天上神物,怎麽會流落凡間?那次仿佛是斯斯将鏡子交給石小寒。

可斯斯怎麽會有那鏡子?她知曉那鏡子會傷到我麽?

千絲萬縷藏于胸間,卻百思不得其解。

我獨立中庭,仰起頭。天幕低垂,雪一連幾日,依舊漫漫飛落。雪花撲在臉上,涼涼的融化了,化作輕柔的水珠。靈煥似是怕冷,不住往我懷裏拱,喵嗚喵嗚小聲叫着。

“芸妞兒,送他回屋吧。”我道。芸妞兒抱過靈煥,困惑道:“主子,你有心事為何不問問皇上?他定然是護着你的。”

“他煩惱夠多了。”我笑句。芸妞兒似解非解,倒也沒再多話,她本就聰明,經過品硯與吳良輔悉心教導後,知禮知儀,也再無行差踏錯處。

“雪大了些,主子身上還沒好呢。”品硯走上前,替我撐了傘,輕道:“奴才也覺得,與皇上商量着,或許會好辦許多。”

我搖頭。一者,福臨自失了孩子,便全心全意撲在朝政上,每日廢寝忘食,已然很辛苦。二者,這後宮本就是女人的是非之地,福臨身為天子,實不宜置身其中,更不該總是偏袒我——這樣只會讓他與我處境更難。三者,福臨已忘前塵事,我也無意向他提起,這些神鬼咒術,他不知道也罷。

我撐了傘,沿着宮牆往前走。

朔風卷起潔白的裙角,披風,飛舞着。耳邊垂着的流蘇串輕輕相碰,珠玉瑩潤,花盆底“篤篤”的聲響,回蕩在幽寂的長街之中。

我猛然頓住腳步,迎着風雪深深呼吸。

這後宮自古便是女人的戰場,與福臨無關,他本應是坐享其成的王者。

而我,不該總躲在福臨的羽翼下,等待他來保護;不該總奢望躲在乾清宮,便能與他相伴一生;不該總是逃避,不該總是忍讓,任由禍害上身。

我以禮相待,不願惹是生非,她們只會得寸進尺,變本加厲。我想在福臨身邊,福臨想在我身邊,我們并沒有錯。

便是錯了,那又怎樣?我們相愛。

我應該走出乾清宮,保護福臨,保護我們的孩子,保護我自己。

保護福臨與我不受傷害。

我收了傘,迎着飛雪疾步往回走,按捺不住要見福臨,想見他。

方走至半路,便見福臨神色有些着急,也趕過來。他一眼瞧見我,才舒緩了神色。我心頭有濃濃的暖意,将傘一抛,提了裙角,努力朝他跑去。

福臨吃了一驚,大步向我走來:“路上滑!當心腳下!”

我不管,我歸心似箭,只要撲向他。

克制內斂,謙恭忍讓,矜貴溫雅,淑女風範……讓這些宮廷禮儀暫且九霄雲外吧!福臨離我越來越近,暮雪中最清貴最夢寐以求的身影——

我笑顏展開,跑的越發急切,不妨那高高的花盆底一滑,我心底一沉,身子往後摔去。果然,樂極總是生悲。

福臨将傘一抛,一躍上前,在我落地前堪堪摟住。

“看你跑那麽快——”福臨責怪的話未說完,我已環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嘴唇,吻住他一切的話語,吻住他所有的疲憊與憂傷。

福臨吶,讓我振作起來與你一起面對,一起承擔吧!

那滿滿的一腔情緒,滾燙流溢在唇齒間,兩人的心都砰砰跳着,流動着。

灼熱的氣息吞吐,融化了這世間的層層冰雪。

福臨環在我腰間的手臂收緊,再收緊,似是要将我揉進他的身體。我攀着他,只是渴求與親吻。天地間,我們偎依着,彼此溫暖。

四下裏落雪簌簌,靜默一片,白雪将我們掩埋。

許久,福臨擡手摩挲着我的唇角,眸子暖暖的,輕柔問:“你為何——”

“以前是我太懶,今後不會了。”我搶着道。

福臨紅潤的嘴角一抿,烏眸閃過愕然,望了我片刻,忽而竟明了。他握住我的手,溫聲道:“懶便懶吧,我願讓你這麽懶着。”

“可我也想讓你懶一懶。”

福臨“哧”地輕笑出聲。天極冷,他唇間噴出的熱氣瞬間成了一道白煙,所謂“呵氣成雲”。他眸光若水,一點雪飛落,輕柔化開,呢喃道:“得妻若此,夫複何求?”

我被他誇得心花怒放,頗不好意思,見福臨眉毛被雪花覆蓋着,成了白色,笑着打趣:“古書上記載過一位白眉俠客,想來便如夫君這般。”

說着,替他拂去眉毛上的雪。福臨攬着我的腰,笑得開懷:“那你便是白眉娘子!”

“……”我不要眉毛是白色的,那應該比白發更難看。

“我若真是白眉俠客,定要帶着我的白眉娘子,仗劍天下,游走四方。遇不平事,拔劍。遇到美人,相救。與娘子相處,溫柔。”福臨眸光亮起,興奮地做着美夢,話語滔滔不絕。

“……下輩子再說。”我不耐地将他打斷。下輩子他愛找誰找誰去,我只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

“……”福臨看了看被夜色籠罩的白雪與宮牆,終于夢醒。他收住聯翩的思緒,讪讪道:“也只能下輩子再說。嗯,現在先回去用膳。”

我點頭,這才發現四周呆然而立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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