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回

。不論認識我已久的吳良輔,還是相識不過一年的品硯芸妞兒,不遠處的洛青山,都以一種全然陌生的神情看着我。想來我彬彬有禮慣了,偶爾奔放一回,他們都吓着了。

但,我隐約想起,我幼年時,本也就是瀾海中一條性子激烈的小龍,所以才會與性子同樣激烈的中聖一見如故,有惺惺相惜之感。雖然後來諸多變故,一任沉默千年,但骨子裏仍是自由不羁的吧。

***

永壽宮一片寂寥。

積雪無人清掃,落着幾只鳥雀“叽叽咕咕”覓食。

我自成人來到紫禁城,石小寒便接連被“禁足”。她不得皇上寵幸,無子嗣,又無深厚的家世背景,一旦被禁足,便無人走動。也難怪她住的這永壽宮,門可羅雀,與冷宮無異。

有福臨的谕旨,守門的侍衛自不敢阻攔。

我熟門熟路走往石小寒住的流光殿。小院中也是靜悄悄的,兩個小太監縮在殿廊下冷得直打顫,瞧見我,皆是驚訝,急急忙忙跪倒:“格格吉祥!”

聲音頗突兀,枯枝上的鳥兒受驚,撲翅飛走,踩落枝頭幾點冷雪。

“我來串門,勞煩通傳一聲。”我在廊下站定,擡手愈解下披風。品硯上前阻攔,輕道:“這屋裏怕是冷,主子還是穿着。”

我頓時憶起當日平安的猗蘭館,她那屋子着實冷得很。石小寒這時的處境,尚不如平安,怕是更冷。

小太監慌忙上前打開殿門,恭敬道:“格格請。”

我進去,不僅品硯與芸妞兒緊跟在我身後,連洛青山也直愣愣跟進來——沒辦法,福臨不放心我單獨來見石小寒,特別囑咐洛青山要寸步不離守着,否則便不讓我來。但一切事情的關鍵在石小寒,我怎能不來?

不過,我進門之後,才發現情形與我想的不同。這流光殿繁盛之時,裝設流光溢彩,十分光鮮華麗。此時雖然不如過去那般華麗,卻溫暖而安靜。

暖閣的隔扇門外,候着一名宮女:“主子在暖閣內,格格請。”

我邁步而入,這屋內纖塵不染,雖未開窗,卻也光線明暢,并無一絲昏暗。窗下的榻上,石小寒慌忙穿上鞋,站起身看向我。

久居這無人問津的永壽宮,難以想象,她裝扮未廢——精細的淡妝,穿件海棠紅的袍子,利落的兩把頭上簪着海棠紅的碧玺花卉。只是整個人像是變了一般,完全沒了之前的躁烈與張揚,看着嬌弱而清爽,平添了一股楚楚可憐的風韻,像是一只完全被馴服了的小獸。

“你怎麽會來?”石小寒走到我面前,神情別扭。

“……許久不見,不知你可還好?”炕桌上放着筆墨,想來方才石小寒是在習字,我歉意道:“我打擾你了麽?”

“沒有!”石小寒連忙道。

這屋內很熱,只站了片刻,便覺穿的厚了。品硯上前為我解去披風。我四處尋望,偌大的房內只放置了一個炭盆,不覺驚訝:“這屋子只放了這一個炭盆,便這樣暖和?”

“……嗯。”石小寒含糊道。

“可缺什麽?”我問。問雖問,但見屋內擺設雖簡單,卻十分舒适,并不缺東少西。石小寒這禁足,外表冷清,日子卻過的十分滿足安逸。

看來博果爾閑暇之餘,對石小寒的照顧頗周到。

宮女捧了茶上來,石小寒與我分坐在炕桌兩側。炕桌上筆墨未幹,石小寒是在臨帖,臨的是一首唐詩:

問餘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石小寒識字,筆法卻稚嫩,應是初學不久。但她臨的那張帖子上的字跡,卻是俊朗飄逸,十分不凡。隐約熟悉。

我心中一動,輕問:“這是你哥哥寫的?”

這是季昂的筆跡。

石小寒似是沒想到我竟能看出來,驚了驚,卻也沒否認:“哥哥常來看我,教我讀書識字,修身養性,不可如過去那般急躁與沖動。”

還是夏日時與季昂見過一回,之後再沒見過。原以為他回了楓露宮,不在紫禁城。原來他還在。只不過不把我當朋友,不與我相見罷了。

石小寒猶豫片刻,打量着我輕輕道:“方才哥哥也在,聽到外頭你的說話聲,轉身便不見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石小寒一瞧見我,神情很是別扭。

“或許有要事,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石小寒又道。

我目光落在榻邊那炭盆上,那炭盆看着尋常,裏頭的炭不足,火焰也不旺,一副将滅不滅的姿态,溫暖卻源源不斷。想來也是季昂施了法術。

“很久以前,平安懷孕時,疑是被你從樓梯上推下來。後來斯斯的二阿哥落水,也說是你。到後來我的孩子——”我定了定神,沒說下去,看向石小寒,“這些事發生時,你可有感覺?”

石小寒大怔:“你知道平安落下樓梯的事?”

我點頭。

“你果真……一直在皇上身邊?!”石小寒澀聲問。

我也大怔:“你……怎麽知道?”

“斯斯說的。”石小寒仔細看着我,眸光探究:“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不過是個女人。斯斯怎麽知道我的事?”

石小寒搖頭:“斯斯只說你不是……人。但我想,你或許和哥哥一樣。哥哥不是壞人,你也不是。你相信這些事不是我幹的麽?”

“不相信。”

石小寒眼眶陡然一紅,生生把淚憋回去:“你們都相信我,只有他不信。”

“這也不能怪他,大家親眼所見,他不能不信。”一想到孩子,我心頭也是苦海翻浪,“我……也是恨你的,只不過耐不住博果爾的苦苦哀求——後來才想明白了些事,特意跑來問你。”

“我什麽都不知,我做了傷害你們的事,都是你們看到的,我全然不知。”石小寒的手攥緊拳頭,似是有無盡的委屈與惱恨。

“博果爾不是在查這事麽?可有進展?”

石小寒悶聲道:“能有什麽進展?查也無頭緒!所有人都說我壞事做盡,他不過是信我罷了。”

“他為何信你呢?”我沖動之下問出口,經歷了這樣多,石小寒對博果爾的情意,到底是什麽?當真沒有一絲感動麽?

石小寒一怔,旋即轉開臉,慢慢看向不遠處供桌上的插瓶。牆上挂着美人春睡圖,插瓶內開一枝梅花,像是存放了許久,已有些盛極而謝。

片刻,她俏眉蹙着,沒好氣道:“鬼知道他為何信我!”

一旁的宮女上前為石小寒斟茶,小聲道:“主子別生氣,不喜歡那梅花,奴才扔了便是。不過,不知貝勒爺何時再來,折些新的花朵來。”

“誰稀罕!”石小寒氣哄哄道。

宮女讷讷道:“主子別生氣,奴才不扔便是。”

提到博果爾,石小寒似是氣息不穩,過了許久,才別別扭扭問我:“博果爾最近忙什麽,一直沒入宮麽?”

“我也不知,不過他……的确沒入宮。”我并沒直說,博果爾與玉染婚期已近,聽說他近日忙着籌備親事。

這親事,福臨權衡之後,終是同意。福臨也不願石小寒一直這麽拖着博果爾。再者,因為孩子的事,福臨對石小寒仍是有恨。

☆、和平

換下朝服,換上一件朱紅的龍袍。福臨本就白,讓這熱烈的袍子襯得更白皙。我替他扣上腰帶,輕問:“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很舒服。”福臨轉身瞧着我,眼裏是清水一般的困惑:“你穿這麽齊整……外頭冷得很,是要出去麽?”

往日懶散,我在乾清宮從來都衣衫輕揚,随性自如。福臨從來不說,我便一直這麽懶着。今兒穿玉白袍子,滾墨蘭邊線,角落繡深深淺淺的梅花,栩栩如生,一眼望去,猶有暗香。頭上亦簪深紅梅花簪。薄施脂粉。

福臨下朝進門來,瞧見我第一眼,便贊嘆:“白雪紅梅,相得益彰。”

将他腰間的配飾一件一件挂全,我方道:“用過早膳後,去慈寧宮。”

“好端端的,去慈寧宮做什麽?”福臨大眼一怔。

“拜見你額娘。”

“……我忙着,要看折子,沒工夫去。”福臨別扭了臉色。

“所以我自個兒去,你在乾清宮忙你的事。”我一笑,正合我意。

“我不去,你也別去。”福臨回答的斷然。

“我自己去,你不許跟去。”我拉他往早膳旁走:“我們談女人間的事,你這男人不能聽。”

我一向是懶人,很少做決定,遇事常聽福臨的。但我若決定的事,也很少有人能改變。福臨終是拗不過我,但他仍要陪我一起去。

“我都活了幾千年,還怕什麽呢?你放心!”我被福臨急得沒法子,忍不住抱怨。這後宮的事,我決意自己應對,不要他勞心費神。他只在前朝,當他的一國之君便好。

吳良輔一驚之下,沒忍住便呼出聲,“幾千年?!”

“……我信口胡說的,也沒那麽久。”我拿帕子擦嘴角,只一千多年罷了。

福臨倒是沒太多驚訝,只一臉苦大仇深望着我。

我喝口熱騰騰的奶茶,潤潤勸福臨勸出來的口幹舌燥,放緩語調,“她是你額娘,便也是我的額娘。我總要獨自面對她的,不是麽?”

福臨心底對莊太後,始終是有很深的情意。他盯了我許久,才終于道:“吳良輔,你跟你主子一同去。”

“……”我以手撫額,看來福臨對我是真的放心不下。這樣不好。

“……喳。”吳良輔仍在驚恐中,怔了怔,才連忙答應着。

其實福臨不明白,這世間若還有我害怕的事,那便是怕他受到傷害。除此之外,我還怕什麽呢?

***

雪後初晴的天空,藍的透明,映着紅牆金瓦,積雪點點,清爽的恢弘與壯麗。天是很冷的。殿檐下結着長長的冰錐,一排排晶瑩剔透。風吹在臉上,刀子一樣疼。方出乾清門,穿過長街,一拐彎便瞧見候在冷風中不住發抖的清瘦身影。平安瞧見我,遙遙施禮。

過去這半年,我每日窩在乾清宮,怯生生霸占着福臨,與平安也許久不曾走動。這麽一見面,仿佛疏遠了許多。

我遲疑片刻,走上前:“你……等我麽?”

平安衣衫單薄,臉色凍得青白,撐着朝我笑了笑。她正要說話,卻是猛烈地一陣咳嗽。留芳忙擡手扶着她。

“病了?”我緊張道。

留芳并不怕我,這時小聲道:“主子為了見格格一面,在這兒等了好幾日。”平安淡淡掃了留芳一眼,笑句:“只是風寒,并不嚴重。”

“怎麽不讓人通傳一聲?”我問完,卻是自己無言。福臨早下了旨意,他要清心讀書,後宮裏的人不得來乾清宮打擾,自然也不會幫她通傳。

“并無大事,聽說您前陣子去永壽宮看了恪貴人,不知她近來可好?”平安眼中全是擔憂,“恪貴人性子躁烈又活潑,她可受得住這冷清?”

天寒地凍的,眼前的平安甚是憔悴,她的日子并不比石小寒好過。石小寒好歹還有博果爾與季昂關心着。不由想起石小寒的話來:“哥哥說,我住在這冷宮裏,反是安全。所以住着便住着,時間久了,我不覺難過。”

“有博果爾照應,你不必為她擔憂。”我安慰道,“倒是你,要照顧好自己。若不然,端雅怎麽辦?”

“那奴才便放心了。”平安勉強一笑,又是一陣咳。我忙道:“你先回去歇着,我改日去看你。”

“奴才沒事,多謝您關心。”平安似是要走,卻又頓住,猶豫地問:“恪貴人可知道博果爾貝勒要成親的事?”

“我沒有向她提起。”我這麽說着,但也知道紙包不住火,石小寒早晚會知道。那日從永壽宮看了石小寒回來,我也曾問福臨,“不知博果爾與玉染的婚事,可有回旋的餘地?”

福臨搖頭。太後賜婚的懿旨早頒布下來,婚期已定。再者,福臨又道:“在石小寒刺傷你的事水落石出前,我不可能原諒她。”

“那便先瞞着。”平安輕嘆。

“……端雅近來可好?”我忍不住問。我與端雅隔了這麽久沒見,她已忘了我。上回在壽安宮,她膩在華寧懷中,不肯讓我抱一抱,讓我好生傷感。

“她好得很,每日只知道吃喝睡鬧。靜妃娘娘教她識字,卻不上心,跟奴才一樣笨。”提到女兒,平安微笑起來。

“這正是做小孩子的好處。”記憶短暫,好的事壞的事總能哭過笑過之後便忘記。反觀這些長成了的人,之所以傷懷,很多時候便是不肯忘記吧?不肯忘記過去那些美好,也不肯忘記過去那些悲傷,于是便苦苦折磨着。若能如孩子一般,只是活在當下,也許會快樂許多。

“吳良輔,你随安貴人回儲秀宮,替皇上看看端雅公主。”我言盡于此,但吳良輔這麽聰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

莊太後見我來拜訪她,饒是再波瀾不驚,還是有所驚動。不過,她旋即笑容四溢:“這大冷的天,你怎麽來了?蘇茉兒快上些熱騰騰的茶來。”

“皇額娘吉祥。”我行過禮,在莊太後身旁的凳子上坐下。

莊太後再度一怔,福臨不在時,她與我說話向來直接,沒那許多迂回。我們倆都是明白人。我很少稱她“皇額娘”。蘇茉兒卻是驚喜,捧了熱茶給我:“外頭冷得緊,格格可別凍着。”

我笑着點頭。莊太後若有深意:“你氣色不錯,看來心情頗佳。”

我笑着再點頭。有話說得好,被氣得多了,氣色能不好麽?

我來只是與莊太後“閑話家常”,陪她“解解悶子”,并無具體事宜。不過是一種向她示好的姿态。莊太後便是心中再厭惡我,面子上卻一向疼愛有加——為了福臨,她也不得不給我面子。所以與她相處,我并不懼怕。

正與莊太後言笑晏晏,卻是外頭一聲“皇上駕到!”

“現在什麽時辰了?”莊太後忽而問。

“午時。”蘇茉兒笑答,“皇上怕是閱完折子了。”

“這說着說着一個上午都過去了,竟有些餓。”莊太後執了我的手,笑呵呵問:“你餓了麽?”

福臨在一片伏跪聲中邁步而入,一進門便瞧見莊太後與我的親熱模樣,他明顯地一怔,步子都緩了緩,徐步上前。不做聲在莊太後與我身上打量一番,方中規中矩道:“兒臣給皇額娘請安。”

“讓蘇茉兒親手做些小菜,你們倆留在這兒用午膳,如何?”莊太後說。蘇茉兒頭一個道:“那可好,奴才這便去準備!”

福臨見我沒有反對,神情雖驚訝,還是說句:“正想吃蘇嬷嬷做的清蒸小魚兒。”

午飯吃的一團和氣,不管內心如何,面子上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這大半年來,他們母子二人頭一回共桌吃飯。也是我入宮以來,我們三人頭一回共桌吃飯。離開慈寧宮時,莊太後特意囑咐:“烏雲珠閑了可以來常坐,陪本宮說說話。皇帝要是饞了,便來讓蘇茉兒給你做些可口的。”

福臨握着我的手往回走,一路納悶:“你與皇額娘究竟說了什麽?”我笑:“正因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才能一團和氣啊。”

“那你去慈寧宮做什麽?”

“做一個讨喜的兒媳婦。”

福臨皺眉,欲言又止。我知他在想什麽,我過去也與他想的一樣,我的“青樓”出身,以及福臨對我的偏袒,定讓莊太後對我厭惡至極。她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上我。但不論她內心如何,面子上待我總是不錯的,而她面子上這些“疼愛”,也是我在紫禁城內生活的一道護身符。而且福臨看到我與他母親之間關系緩和,定然也是開心的。我何樂而不為?

福臨雖不情願,但也仍時常随我一起往慈寧宮走動,或陪莊太後一起用膳,或坐着聊些閑話,偶爾提一提前朝事——莊太後雖居後宮,卻把大清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與她相比,福臨顯得青澀許多。莊太後軟硬兼施,循循善誘,總能讓福臨心服口服。這麽多年過去,在無數次争執後,莊太後終于明白了一件事——福臨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孩子。

我自是歡喜,但看福臨被莊太後繞來繞去那傻乎乎的神情,又不覺嘆息。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尤其,還不是普通的老姜。莊太後這樣的女子,有帝王的謀略、胸襟與手段。可惜是女子。

我望着他們母子二人。福臨之容貌,眉目俊俏,鼻梁英挺,平日裏唇紅齒白,與莊太後頗像。但他嘴角抿起時,卻又像極多爾衮,說不出的清朗與決絕。蘇茉兒輕笑:“格格看什麽呢,這樣入神?”

這話一出口,坐在窗下炕桌旁的莊太後與福臨同時朝我看來。我坐在較遠處的椅子上,聽他母子倆說話,忙收回落在福臨面上的眸光:“沒什麽。”福臨眸子閃亮,逸出笑容:“皇額娘,還有些事要處理,明日再來看您。”

瞧,福臨已習慣了每日都來看他額娘,聆聽教誨。

莊太後瞄了我一眼,故意道:“你忙你的去,讓烏雲珠留下陪我說話。”

“啊?”福臨眉毛一揚,瞧着他額娘,微紅了臉:“皇額娘也累了,該好好歇着,兒臣還是把她帶走。”

莊太後道:“本宮不累,還想和烏雲珠說話。”蘇茉兒走上前替莊太後揉肩膀,一臉笑意:“太後別逗皇上了,瞧臉紅的。”

“去吧。”莊太後微笑注目福臨,擺了擺手。

福臨扯着我大步出慈寧宮,方到花園中,也不顧身後跟着的太監、宮女、侍衛,俯身便吻住我,似是迫不及待。我在那冰冷朔風中紅透臉,卻掙不開,最後便仰臉迎合。福臨無比熱情,唇齒着火一般,與我深深糾纏着。

我身上直發軟,後來便是歪在他懷中。福臨索性将我一抱,大步往乾清宮走,神采奕奕的急匆匆的。

從這個快活的吻,便可知他心情甚佳,我偎着他,暗自舒口氣。

“你望着我出神,我好開心!”福臨激動地,像個孩子。

我原以為他這樣開心,是與他額娘相談甚歡的緣故,但聽他這麽說,依然是開心的,嘴上卻道:“我常望着你出神,你竟不知麽?”

福臨忽而一臉深沉,頓時又像個大人了,他細細望着我。我一陣緊張,連忙表明心跡:“怎麽了?我沒騙你。”

“吟兒。”福臨一本正經喚我。我緊張兮兮瞧着他。福臨埋頭湊近我,輕問:“我覺你最近身子似是好了許多。”

我點一點頭,“是好多了。”

我想,人的身子,大約也與心境有關。

福臨陡然展開笑顏:“我們許久沒有……現在便回去……”

“什麽?”

福臨抿唇不言,只是笑得若有深意若有些壞。我也不去細想,只是偎着他,他還能把我吃了麽?倒是,與他在一起的感覺,真是美好。

***

博果爾與玉染婚期近在眼前。我與平安一同往永壽宮看望石小寒。到了之後,發現石小寒瘦了一大圈,竟十分憔悴,與上回所見的情狀完全不同。

石小寒抱着平安可憐兮兮地大哭。我大吃一驚,将伺候石小寒的宮女喚到院中來問話。那宮女抽噎着道:“前兒貝勒爺來看主子,說他要和董鄂家的小姐成親,主子當時沒說話,可貝勒爺一走她便病倒了。”

☆、斷牙

玉染比我想象的還要平靜。明日便出嫁,她對我這個特意出宮探望她的姐姐十分冷淡。屏退諸人,我方道:“不論你信不信,我事先并不知太後要将你許配給博果爾。”

玉染冷冷一笑。

“你與太後約定,你承認你是烏雲珠的妹妹,她允諾你入宮,這是你們二人的事,本來便與我無關。後來太後出爾反爾,将你許給博果爾,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并不欠你的。”這些事,都是後來蘇茉兒偷偷告訴我的。

當日佟歡顏将玉染帶入宮,欲指證我身份不明,莊太後有意護着我,便将玉染攔下——所以有了那個讓她入宮的約定。玉染對佟歡顏出爾反爾在先,莊太後對她出爾反爾在後,這世事本來就輪回着。

“姐姐倒是将幹系撇的一幹二淨,你難道真的不怕我入宮麽?”玉染從容不迫的眸子裏閃出譏嘲,卻仍有着渾然天成的清傲與自信。

“我從不否認你的美貌與聰慧,內心對你也總有歉意,但——”我忍不住輕嘆,直接道:“皇宮中不乏美貌與聰慧兼具的女子,妹妹便當真以為自己天下無雙,只要入宮便能得到你想得到的麽?”

這怕是我成人後,說過最刻薄的一句話,卻也是真話。我也把握不住她入宮後,福臨對她會是怎樣的感情,但我知道福臨心裏一定有我。

玉染花容陡變,向來從容的表情有遏不住的怒火,她盯着我許久,才有了笑靥:“別以為我不知道,太後根本不喜歡你!”

“那又如何?”我微笑,“皇上喜歡我,便已足夠。”

玉染手中撫着的晚香玉,被她“咔嚓”折斷。

我巴巴地跑來,并非要耍威風,只是礙着身份出宮來探望“妹妹”,且告訴玉染,她這門親事不是我所為。她信不信是她的事,但我說出來,心中便舒坦了,我雖懶得計較,卻也不願被人白白嫁禍。

“至于博果爾,他人不壞,也不失為良配。”我不再看玉染慘淡的神情,徑自離開,博果爾亦是個可憐人。門外候着的吳良輔瞧見我,迎上前:“主子,皇上在前廳等着呢。”

“好。”我出宮來了董鄂府。福臨卻是去了博果爾的王府,安撫他這位與他別扭了多日的弟弟。

***

親事辦得順當,博果爾和玉染都沒出岔子。第二日,他們夫婦便入宮拜見莊太後,而後要來拜見福臨。福臨與我住在東暖閣,他平日讀書習字,批閱奏折,召見臣子都是在西暖閣。這回,福臨特意在西暖閣召見他們夫妻,雖說十分正式,卻也透着一股子疏離。

“有了弟媳,自然要避嫌。”福臨笑言。他今兒倒是笑的清爽了,昨晚也不知是誰坐卧不寧,一臉擔憂,生怕婚事進行一半,博果爾不幹了呢?

昨晚是博果爾與玉染成親的日子,福臨一整晚心浮氣躁的,書沒看幾頁,便扔在一旁。我看着無奈,将被子鋪好,“擔憂無用,過來早些睡吧。”

“我是不是做錯了?”福臨踱步過來,仍是眉頭緊鎖。福臨雖從不曾反對這門親事,但他深知博果爾另有意中人,又聽我說了石小寒回心轉意的事,所以事到臨頭,難免有所動搖。顯然,這時動搖已來不及。不過,我明知他會于心不忍,當初他同意婚事,我也沒攔着——我不願他與莊太後再起争執。

“為何這麽說?”我掀開那明黃錦被,當先躺了,明知故問。

福臨一面放下帳子,一面在床邊坐下:“将心比心。她讓我離開你,娶別的女人我定然不願,博果爾自然也不會願意,可偏是我說服他,偏是我這個兄長不肯幫他……怪我。”

福臨在我身邊躺下,自然而然将我擁住。這個動作他已熟練,既将我抱緊,又不會壓着我的頭發,還能讓我呼吸順暢。我躺着正舒服,懶洋洋不願說話。福臨悶悶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不願石小寒耽擱了博果爾,可博果爾娶一個自個兒不喜歡的女人,又有何用?”

“石小寒現在是你的妃嫔,便是你有意把她讓給博果爾,這談何容易?”我在他懷裏擡起臉,輕問。福臨道:“總歸會有法子。”

“再者,博果爾不娶她,便是你娶。”我将莊太後與玉染的約定說了出來。福臨大怔,不能置信道:“皇額娘答應了讓她入宮?”

“所以你這般後悔,是因為她沒入宮麽?”

福臨長吸一口氣,連忙将我抱緊:“吟兒,我忽而覺得博果爾和玉染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簡直天作之合!”

福臨的折子閱的差不多,外頭傳來吳良輔的聲音,說是貝勒爺和新福晉到了。福臨來到他的寶座前坐定,我本要回避,福臨将我拉住,“你是他們的嫂子,他們拜見你也是應當的。”

也仿佛就是近日,博果爾長大許多,與過去那個活潑直爽的少年有所不同了。當下博果爾與他福晉一起向福臨磕了頭,福臨笑着賜座。博果爾站起身,細心地扶了一把玉染。玉染垂着眼眸,恭順柔婉。

福臨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不做聲看我,用眼神道,他們倆這是……夫妻恩愛,琴瑟和諧?

旋即,福臨笑意溫和:“博果爾,既成了親,便是大人了,說話做事要三思而後行,不可像之前那般魯莽。”他說這話時,語調老成,仿佛他是個大人一般。我不由抿嘴笑,也不知是誰遇上點兒事,便急躁地像個孩子一樣?

“臣弟謹遵皇兄教誨。”博果爾的神情果然穩重恭敬不少。

福臨又道:“既成了大人,便可當重任,該封親王了。”博果爾倒一怔:“臣弟尚未立過功勳。”

“怎麽沒立過?”福臨只這麽一句,倒也沒多解釋。我卻明了,福臨的意思,怕是博果爾替他娶了玉染,便是大功一件。博果爾雖困惑,還是跪地謝恩。福臨今日十分“慈和”,接連賞賜。

倒是品硯悄然進來,朝我看了看。我笑笑:“我去茶室煮些新茶來。”一出暖閣,品硯道:“主子,安貴人慌慌忙忙來找您。”

“平安?”我微驚,因為怕石小寒出事,平安這幾日便留在永壽宮陪着她,端雅暫時住在華寧那裏,由華寧照看。這時平安來,莫非石小寒出事了?

偏殿內,平安神情焦急:“小寒不見了!”

“不是一直好好的,沒有異常麽?”

“她昨晚還和我一起睡,講她小時候的事,講笑話,并無異常。可今兒一大早,我醒來她便不見了。永壽宮戒備森嚴,她怎麽跑得出來?”平安吓得六神無主:“格格,您覺得她會去哪兒,會不會想不開?”

“恪貴人她頗懂武藝,她若是想出來,離開永壽宮并非難事。”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會不會想不開?這一大早上,宮內并沒有傳出石小寒出事的音信,那應該便是沒有出事……

吳良輔忽而請安進來,輕道:“主子,皇上讓奴才問問是何事?”

石小寒尚在禁足中,若被人知道她私自出永壽宮,免不了又是罪責。平安聽問,唬地臉色愈白,哀求地看着我。我于是道:“并無大事,安貴人邀我過去喝茶。”說話間,我倒是想起來,不由又問:“貝勒爺走了麽?”

“仍在陪皇上說話。”吳良輔道。

“你去茶室送些新茶進去,我陪安貴人去儲秀宮坐坐。”

“這,喳。”吳良輔略一遲疑,看向品硯,品硯會意,點點頭。吳良輔的意思,自是要品硯好好跟着我,不可出岔子。

與平安一同出乾清宮,卻拉着她往玄武門的方向走。平安呼吸不穩:“您是說小寒要出宮麽?”我只是猜測:“宮門守衛嚴密,她逃不出去,但她或許會想見見博果爾。”

博果爾應由玄武門出宮,但乾清宮到玄武門之間路途頗遠,我也猜不到石小寒會等在何處,便一路找過去。像是走了很久,平安與我都精疲力竭,便見宮牆夾道間,孤零零站着一個人。

天色清寒透骨,石小寒長發未梳,穿的單薄,被冷風吹的飄飄揚揚。平安正要快步上前,卻是我們身後徐徐駛來一輛馬車。

車輪碾過冷硬的青磚地,發出幹澀的聲響。

馬車有侍衛清道,架勢不小,品硯與留芳急忙護着我們閃到路旁。石小寒原本埋着頭,這時擡起臉來,她神情緊繃,挺直腰板,直愣愣站在路中央。侍衛大喝一聲,眼看鞭子要卷上去,卻是那駕車的太監忙道:“住手!”

鞭鋒從石小寒腳邊打過,“啪”地一聲脆響,石小寒也不躲。那駕車的太監已停下馬車,朝車內人道:“爺,恪主子在前面候着。”

車內一片安靜,平安與我拉在一起的手彼此攥緊,都有些僵硬。很快,駕車的太監跳下馬車,将車門打開,博果爾利落地跳下馬車。他沒看石小寒,回身又扶玉染。

石小寒咬着唇,死死瞧着他,瞧着博果爾和玉染并肩而立。她徐步走近前,夾道中的風愈發冷了,她凍得臉色青白,身上也瑟瑟發抖。

平安擔憂地看我,我回頭看洛青山。洛青山會意,不動聲色向石小寒靠近些,怕她做出激烈的事來。

博果爾微挑眉,慢慢松了玉染的手,也咬着嘴唇,瞧着石小寒。他二人臉上都沒有表情,只是互相望着。倒是玉染神色靜婉,迎着石小寒走過去,輕柔喚了句:“小寒。”

石小寒神色一松,蒼然笑了笑:“……玉染姐姐。”

聽石小寒這樣喚她,玉染也沒生氣,依舊笑得溫柔:“瞧你,怎麽這般憔悴?可是被人欺負了?”

石小寒搖頭,從頸間解下一條紅繩來。那繩子因戴的久了,有些發舊,但那繩上串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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