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回

潔白狼牙,卻發出溫潤細膩的光。別人也許不知,我卻驀地想起,這是博果爾第一回随多爾衮外出行獵,親手射殺野狼,親自奪回的狼牙。這狼牙,是博果爾送給石小寒的。

博果爾臉色一變,眼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烈。常年在軍中,讓他的性子愈發如脫缰的烈馬。平日在宮中他被莊太後和福臨寵愛着,事事如意,很難看出來,可一旦逼急了,便露出本性來。

“我沒什麽能送給姐姐的。這個留給姐姐,希望姐姐和貝勒爺相親相愛,白頭到老。”石小寒将狼牙放在玉染掌心,忽而笑了,清瘦的小臉竟在冷風中俏麗萬分,灑脫萬分。

博果爾猛然攥緊拳頭,臉上騰起怒火,又有無盡的悲涼。石小寒卻是誰也沒看,徑自從他面前擦過,往後宮深處走去。花盆底踩在地上,如走在空蕩蕩的荒原,發出寂寥的聲響。

博果爾氣得渾身發抖,他大步上前一把奪過玉染手中的狼牙,用盡全身力氣重重甩在地上。鋒利的齒尖砸在地上,斷了。石小寒背影抖了抖,卻沒有停下,徑自往前走,一步不停。

所謂的背道而馳,也不過如此罷。他們幼年相遇,曾吵吵鬧鬧撕心裂肺,也曾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等時光磨砺,他們彼此有了情意,卻仿佛又錯過了緣分的最美妙時機,依然撕心裂肺。

那狼牙彈落我腳邊,我彎身撿起,看着馬車漸行漸遠。

平安忙不疊追上石小寒。石小寒身子一軟,倒在平安懷裏,泣不成聲。平安安慰着:“這是何苦呢?好端端的,這是做什麽?”

“我也不知,我只想見見他……”

☆、許願

臘月二十四起,乾清宮丹陛左右便開始設萬壽天燈,每天晚上天燈都要點亮。萬壽燈後,左右懸挂萬壽寶聯,每幅寶聯兩面都用金絲繡上聯句。萬壽燈的光映照在寶聯及其金字上,使得黑暗的夜晚特別透亮,偌大冷清的殿宇,仿佛都被新年的氣氛點燃,熱鬧起來。

福臨無數次與我穿行在那光明的夜色中,許下心願,等待新年的來臨。

除夕夜,乾清宮慣例家宴,平日不得踏入乾清宮的後宮妃嫔們齊聚在這裏,與大清天子歡聚一堂。平日靜悄悄的乾清宮,下午便人來人往,忙忙碌碌。乾清宮檐下設中和韶樂,乾清門內設丹陛大樂,交泰殿檐下設中和韶樂。黃昏時,樂聲四起,天燈點燃,祥和宏大。

福臨昨晚看書至深夜,下午清閑地倒在床上大睡,直到天色昏暗,才翻了個身睡意朦胧坐起。吳良輔早備好衣裳,這時急忙上前,伺候他更衣。福臨反手将他推開,嗓音微啞:“茶。”

我捧茶上前,他就着我的手喝了,然後把茶碗塞到吳良輔手中,握住我的手:“你替我更衣。”

因怕福臨睡得不安穩,所以屋內并未掌燈,這時屋內一片昏暗,唯有福臨眼眸透亮,慵慵懶懶望着我。

吳良輔忙退到一旁,輕輕提醒了句:“主子,皇後娘娘與後宮裏的諸位娘娘都已到了。”

宮燈次第點燃,屋內一片通明,福臨将臉埋在我腰間,膩歪着,久久不動。我撫着他的肩膀:“說了下午不能久睡,身上都睡軟了吧?”

福臨的臉在我腰間蹭來蹭去。

熱乎乎的,還癢,我禁不住笑出來:“好了,自己起來換衣裳,快點兒。”福臨搖頭,反倒擁着我往他身上緊了緊。

我知他別扭什麽。

按例家宴之後,皇後是要留下來陪他的。帝後同迎新年,共祝來年天地和諧,一切太平。過去莊太後态度強硬對福臨時,福臨也态度激烈地反抗,但當莊太後以溫和的口吻,徐徐和藹地向他說起這條祖宗規矩,讓他為大清萬民着想時,福臨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福臨猶豫很久,臉都憋紅了。

他答應時,我就在一旁坐着,他一直沒敢看我。回去的路上,他試探地攥緊我的手,想說什麽,卻又出不了口。晚上,他一整夜捧着書心不在焉,瞧見我時神情不安,像是做錯了事一般。

我自問性子柔和,并非悍婦,不知福臨緣何這般忐忑?

其實我早有所料。随着莊太後與福臨關系的緩和,規勸福臨“雨露均沾”的大任便悄然又落在我肩上。不是沒有掙紮與難過,但身在這宮中,福臨身為天子,注定有太多無奈。這些事,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總逃不掉。

皇後身為蒙古的格格,關系到大清與蒙古關系好壞。佟歡顏身為手握重權的親王之外孫女,關系着前朝權臣對福臨的擁趸與否。福臨怠慢不得她們。

“千絲萬縷,牽一發而動全身,”莊太後徐徐教導着福臨,“額娘并不阻攔你與烏雲珠在一起,但大清天下初定,皇兒不能為一己私情,而不顧全大局。”

福臨這半年以“身子不适,潛心讀書”為由,冷落他人,與我厮守在乾清宮,那明年呢?後年呢?久而久之,誰能容忍?

多爾衮也曾說過,後宮專寵“害人害己”。

在這深宮,在這大清,在這權術争奪最激烈之處,誰都無法容忍這樣獨一無二的真心。

今夜,是福臨與我這段清靜時光的結束。今夜,也是福臨與其他女子往來的開始。舊年将去,新年伊始,這辭舊迎新的時刻。

福臨他本不必自責,他對我的這一顆心,我早已明了。

“我已與平安約好,今晚散了宴席去她的儲秀宮,陪她一起過新年。”我微笑道。福臨手臂僵硬,緩緩擡起臉,許諾道:“吟兒,我不會和她——”

我擡手按住他的嘴唇,“酉時宴會開始,快更衣。”

福臨唇角輕顫,握住我的手,沉甸甸站起身。吳良輔忙将盛衣裳的漆盤捧上前,福臨拿過衣裳,默不作聲自己穿着,甚是熟練。我陪在他身邊,替他整衣角,扣紐扣,也不出聲。

靜悄悄的,只聽得外頭宏大的樂聲,召喚着來年的吉祥如意。

屋內燈火明亮,有些刺眼,我便一直埋着頭。替福臨扣好腰帶,才打量他一眼,翩翩俊朗,又不失天子尊貴。

因妃嫔要早到宴桌旁恭候福臨,所以看他穿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珠玉配飾,我道:“我先去,吳良輔你來伺候皇上。”吳良輔答應着上前,福臨眸光缱绻望着我,也沒攔着。

我轉身往外走,方走了一步,便被一只手猛然拉回,重重摔在福臨懷中。

福臨手臂鐵箍一樣,緊緊箍着我,我骨頭都疼起來,他埋下頭,臉頰蹭着我的鬓發,厮磨着,不肯放手。

福臨顫聲輕喚:“吟兒……”

柔腸寸斷。

***

出暖閣,星光暗沉,冬夜至冷的風吹拂着。芸妞兒抱着披風,要給我系上。我道:“到正殿不過兩步路,不必麻煩了。”

沿着殿外幽寂的長廊向乾清宮走去,檐下高高挂着的大紅燈籠在風中飄搖着,紅彤彤的光暈,将前方的黑暗照成一片朦胧。恍惚走了許久,路徑一轉,視野陡然開闊,乾清宮前的漢白玉廣場上,數盞天燈通明的的照亮幽杳夜色。

臘月二十四那晚,第一盞天燈是福臨握着我的手一起點燃的。點燃之前,福臨囑咐道:“吟兒,點燃天燈時,我們一人許下一個願望。”

不等我詢問,福臨已自顧解釋:“我的心願是大清百姓永遠喜樂安康。你的心願是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撇嘴:“你連我的心願都想好了?”

冬夜的風将他的臉頰凍出薄薄的紅暈,福臨卻笑得神采飛揚,“是啊,我一個心願,你一個心願,都不能太貪婪。”我聽得心口發疼,這傻子,還說不貪婪,豈不知這“永遠”,便是世間最貪婪的事。

點完天燈,福臨激動地問我:“許願了麽?”

我點頭。福臨将火把随手遞給吳良輔,擁住我滿足地嘆息,“真好。”

暮色四合,冷風如刀,這天地仿佛曠世的冷清,但因了福臨的笑容,又陡然明亮而起,讓人周身溫暖。當下,再度凝望這通明的天燈,我雙手合在身前,将自己當日許下的心願,默默又許了一次。

——惟願福臨永遠快樂。

我沒聽福臨的話許下“永遠在一起”的願望,這樣的事不敢奢望,只期冀上天仁慈,讓他永遠快樂,哪怕我不在他身邊。永遠呵永遠,怎能不貪婪?

乾清宮內早已備下各色馔食,遠遠望去,光芒璀璨,極盡奢華。

由福臨提筆親書的“正大光明”匾額下,寶座臺上,放置着福臨的金龍大宴桌。寶座臺下的地平上,東側首位是皇後的宴桌,其餘妃嫔兩人一桌,按品階環在皇後四周。我因無名無份,便自覺向福臨要求,要與平安一桌。福臨素來知道我與平安交好,便也沒反對。

因福臨尚未到,各人便都在自己的宴桌前站定,到底新年将至,又都是年輕女子,少不得便說說笑笑着,熱熱鬧鬧着。石小寒被禁足,平安與蘭琪都是貴人,品階最低,但蘭琪原是來自蒙古的格格,身份較平安又似是高出許多,敬事房便把平安的宴桌排在末尾。

進門便瞧見端雅穿了簇新的粉緞衣裳,帶着粉紅的絨花,花蝴蝶一樣在華寧與平安的宴桌之間跑來跑去,咯咯笑着。

平安瞧見我,笑句:“格格來了。”正巧端雅撲到她懷中,尖聲笑着大叫:“額娘,我跑得快不快?很快是不是!”

平安拿出手絹替端雅擦汗,輕責道:“別跑了,待會兒皇阿瑪來了,他會生氣的。”端雅立即自個兒擡手捂上粉嘟嘟的小嘴,小聲問:“皇阿瑪要來?他今日不要忙國事麽?”

“今兒是新年,皇阿瑪可以歇息一會兒。用膳食時不能說話,要安安靜靜的,記着了麽?”平安再三囑咐。端雅似懂非懂聽着,卻是華寧走過來,她立即伸出胳膊,撲往華寧懷中。

華寧一向高傲的神情,遇上端雅,便無端融化。端雅在華寧懷中,又扭頭向平安道:“額娘,華寧姑母說我過了新年便三歲了!”平安以手撫額,笑的溫柔又無奈:“這丫頭太聒噪,整天不累得慌。”

華寧卻是瞧着我,恍若不經意道:“你離得最近,來的卻最晚。”

我笑了笑,沒做聲,她這不算提問,我可以不回答。

華寧轉開眸光,語調輕了許多:“皇上呢?酉時快到了吧?”

她問得直接,平安微一怔,便垂下臉,只做沒聽見。我看了眼殿外,确實時辰不早,便解釋:“他昨晚看書幾乎一夜沒睡,今兒下午便睡了一覺。”

華寧眸光又落回我臉頰,有了幾分迫人的尊貴與高傲,她沉聲道:“你在他身邊,便應照顧好他,怎能由着他一夜不睡?”

面對華寧這樣直白的關切與責怪,我一時無言。倒是平安驀然道:“外頭樂聲大了許多,怕是皇上來了。”

她話音剛落,外頭便是一聲響亮的通傳。華寧放下端雅,不疾不徐走向她的宴桌旁,她與淑惠妃共桌。殿內霎時安靜下來,各自站在桌前,屏息凝神望向殿門處。

卻是那光芒中,福臨攙扶着莊太後一起進來。

我随所有人一起跪倒,行大禮,恭祝聲響徹夜色。福臨話語關切:“皇額娘,這外頭風涼,您該早些過來。”

“本宮都說了不願來,還不是你幾番強求?本宮上了年紀,經不得這熱鬧。”莊太後頗抱怨。

“這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飯,怎能沒有您在?您若累了,兒臣送您回去便是。”福臨展顏笑。我聽着他乖巧的話語,也不覺微笑。

“可不敢耽誤了你們的良辰美景。”莊太後狀似玩笑,卻若有深意。福臨仿佛用心聽着,這才發現烏壓壓跪了一屋子人,淡着臉色:“平身。”

莊太後要坐在下方與皇後共桌,皇後誠惶誠恐,福臨執意道:“皇額娘坐兒臣身邊,兒臣替皇額娘夾菜。”

福臨坐的乃是天下至尊的那把寶座,代表着他不可一世的尊貴與威儀。

莊太後搖頭,略一沉吟,笑句:“那便在皇上的桌旁添張椅子,本宮坐在皇上身邊。”

這廂平安與我方站起身,端雅已蝴蝶一樣飄出去,直飄到福臨身前,甜甜叫了聲:“皇阿瑪吉祥。”

平安大驚,瞬間慘白了臉色。莊太後與福臨同時一怔,旋即回神。福臨不動聲色向平安與我這裏看來,他烏亮的眸子貌似平和無波,眸底卻有一些困惑。我微有擔憂,這麽公然攔着莊太後,還是個不受寵愛的女孩子——

莊太後溫聲道:“這是端雅吧?膽子倒是夠大。”

平安幾步上前,慌忙攬着端雅跪倒在一旁,戰戰兢兢道:“皇上恕罪,太後恕罪。”

“丫頭還小,不懂規矩,皇額娘別和她計較。”福臨瞧了瞧面前的小人兒,笑着朝莊太後說句。他這話,算是替平安向莊太後求情。四下裏莫名一靜。莊太後笑出聲:“本宮的孫女,我大清的格格,誰敢怪罪?”

端雅看了看平安,好奇道:“額娘,大家都平身,為何你還跪着?”

平安唬的眼中有了淚,只緊緊攬着懷裏的小人兒,顫聲道:“皇上恕罪,太後恕罪。”福臨兩步上前,彎身将端雅一抱。端雅驚喜,小胳膊纏上福臨的脖子,嬌聲問:“皇阿瑪近日繁忙麽?”

“忙。”福臨耐心答了句,溫和朝平安道:“別跪着了,平身吧。”

平安謝了恩,腳步不穩地回到桌旁。福臨抱着端雅給莊太後看:“這丫頭教養雖不夠,但貴在天真爛漫,性子活潑,兒臣頗喜歡。”

福臨一向不理會他的這兩位阿哥,一位格格,當下說出“喜歡”端雅的話來,不由得引起殿內一陣波瀾暗湧。

莊太後端詳了端雅片刻,不置可否:“倒是個可愛的丫頭。”

“還不叫皇祖母。”福臨把端雅擱在他肩頭的小臉轉向莊太後,耐着性子道。這麽一眼看去,倒仿佛他當真是偏袒端雅,喜歡端雅的。端雅雖怯生,卻很聽福臨的話,便沖着莊太後,喚了句:“皇祖母。”

一叫完,她立即轉回臉,重新把臉擱在福臨肩頭。

聲音嬌軟甜蜜,像是春風拂過,花開遍地。莊太後先是一愣神,眼神便陡然帶上柔和:“讓皇祖母抱抱,好不好?”

福臨笑笑:“馬上開宴了,改日讓她額娘帶她去慈寧宮陪您說說話。”

“也好。”莊太後道。

福臨要将端雅遞給一旁的吳良輔,怎奈端雅摟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端雅小聲道:“皇阿瑪,姨母說新年許下一個心願,明年便能實現。端雅方才許了個心願,皇阿瑪能不能答應?”

福臨被逗樂了,十分開懷一般,明眸星亮轉向我。我微怔,端雅是稱我為“姨母”,但她近日戀着華寧,不怎麽理我,我也從沒教過她許願的事。

“你說,皇阿瑪要聽聽你許了什麽心願。”

“姨母說後宮裏有許多女子,她們都是皇阿瑪的妻子,皇阿瑪不該只寵愛一人。所以端雅希望新年裏,皇阿瑪能常來看看端雅。”

☆、争吵

“姨母說後宮裏有許多女子,她們都是皇阿瑪的妻子,皇阿瑪不該只寵愛一人。所以端雅希望新年裏,皇阿瑪能常來看看端雅。”

這樣一句話,由這樣一個嬌嫩的孩童口中說出來,仿佛也帶着嬌嫩的醉人的芬芳。但這樂聲宏大的乾清宮內,卻有雷霆翻滾的寂靜與震驚。不僅聽着的人驚呆,連端雅說完話,瞧見福臨驟然冰冷的眼眸,都吓得“哇”地大哭出聲。

莊太後一臉驚異,向同樣一臉驚異的我看來。

淑惠妃膽子最大,幽幽笑出一句:“童言無忌,不僅皇上喜歡這丫頭的天真爛漫,臣妾也喜歡得緊。”皇後臉色煞白:“淑惠!”

淑惠妃這句話,不啻于重重一巴掌掴在福臨臉上,讓他在剎那間神情暴怒,眼中有了殺意。可他那殺意,不是沖着別人,卻是鋒利地落在我身上,他震驚地死死盯着我,面上毫無血色。

我被他的目光剜得生疼,他該不會以為這話是我教端雅說的吧?

随着福臨的目光,殿內四處投來目光,紛紛看向我,有驚訝,有冷漠,更多的是幸災樂禍。我手腳冰涼,勉強撐着站穩身子。平安已再度跪上前,“皇上恕罪,是奴才沒有管好孩子!”聽着端雅大哭的聲音,平安聲音也哽咽了:“皇上原諒端雅,奴才這就把她帶回去——”

福臨把端雅纏在他身上的小手拿開,往地上一放,冷冷道:“管好你的孩子,不要讓她再‘受人教唆’胡言亂語!”

“奴才明白。”平安抱起端雅,慌不疊退出大殿。這家宴的氣氛霎時沉冷下來,沒有了原本那份辭舊迎新的激動與歡喜。有人高興,卻也是內心偷偷高興,連淑惠妃都收斂着,一晚上比誰都安靜。當此之時,誰都看出福臨怒火滔天,誰也不敢觸動逆鱗。

福臨漠然端坐高處飲酒,金杯潋滟,卻毫無情緒。他沒有再看我一眼,直到承應宴戲罷,他道:“皇額娘,兒臣送您回去。”

“免了,皇上也累了,早些歇着。”莊太後倒是笑語溫和,“皇後今兒留在乾清宮,陪着皇上。”

皇後受了一驚,沒有先答應,卻擡臉看福臨的神情。

福臨淡淡道:“皇後留下,其他各自回宮。”他仍是道:“兒臣先送皇額娘回慈寧宮,耽擱不了多久。”

我最後出乾清宮,被冬夜的冷風一吹,酒醒許多,方才發現芸妞兒已乖順地替我系上了披風。空腹喝了一晚的酒,渾渾噩噩嘗不出味道,只覺不知是胃裏頭,還是心裏頭,空蕩蕩的,燒着了般隐隐作痛。

前方廣場上,數盞天燈,通明地亮着。

我步下漢白玉階,在那天燈的光芒中往前走。夜風吹動高懸着的寶聯,呼啦呼啦響着,飄搖不定。寶聯上金字流淌着,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虛光。我茫然看着,耳畔品硯輕問:“主子,您這是要去哪兒?”

我醒了一醒,攏住被夜風吹散的披風,鼻子都要凍掉了,好冷的夜晚。

“主子?”品硯又喚我。

我停下腳步,許是喝多了,頭上暈暈的。但站在這熟悉的廣場上,卻不知何去何從。乾清宮是留不得的。我本想着晚宴時與平安說一聲,去她那裏住一晚,但出了這樣的事,雖知不會是平安教端雅說這一番話,但我忽而感覺憊懶,便也不願過去。如此,我在這偌大皇城,還能去何處?

能不能哪裏都不去?只在這兒待着?

我腿上發軟,便在石階上坐下來,不願動彈。

“主子,這天寒地凍的,您會着涼的。”品硯急得來扶我。芸妞兒也道:“身子好不容易養好些,不能這麽不愛惜。”

“你說我去哪兒?”我抓着品硯的手,擡臉去看她,恍惚地問:“那你說我能去哪兒?”

品硯一呆,忙道:“回乾清宮,或去安貴人那裏。”

我搖頭,“不去。”

品硯與芸妞兒後來急哭了,無雙也跪着磕頭:“主子,您不能這麽坐着。”我凍得已神志不清,見他們如此,才模模糊糊想起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去永壽宮。”我身上早已凍僵,撐着起身,人便往前一栽。不等品硯他們攙扶,已有人穩穩将我接住。我縮在那人懷裏,只覺陌生,勉強睜眼看了看,竟像是洛青山。

***

我醒來已是第二日正午,身在永壽宮。

永壽宮裏沒有年味,仍是尋常的模樣,這樣反倒清淨。品硯說我昨兒凍着了,硬是逼着喝了藥。我不願躺着,硬是下了床。外間南窗下的花梨炕上,石小寒正與季昂對弈,兩人神情都專注,将那一點時光渲染的悠閑。

“啊,悔棋悔棋!”石小寒突然高聲叫,不待季昂反對,已将落下的白子收回。季昂冷淡的眉宇一凝:“下不為例。”

“好!”石小寒歡笑地答應。季昂白皙的指間執黑子,靜靜等待石小寒落子,不經意一擡眸,方瞧見立在不遠處的我。他旋即低眸望着棋盤,視若不見,并無一語。倒是石小寒有所覺,回眸看我,驚喜道:“你醒了!”

“……我先走,你們慢慢玩兒。”我亦不欲多言。

石小寒回頭看看季昂,又看向我,慢慢道:“那好,你早些回去,傳太醫幫你瞧瞧,臉色不大好呢。”

方走開兩步,便聽身後棋盤上棋子“嘩啦”一陣響。

詫異回頭,只見石小寒雙手撫在棋盤上,手下是一團零亂的黑白子。她讪讪一笑,厚顏道:“不小心把棋盤弄亂了,這局不算,再來再來!”

季昂想是早已習慣她這般死不認輸,胡攪蠻纏的棋風,神色異常平靜,再道:“下不為例。”

“哥哥最好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今日天氣不錯,晴空高挂的太陽,照的久了,也有些稀薄的暖意。我先去了儲秀宮。華寧也在。

平安哭得雙眼通紅,連一向高傲的華寧竟似也哭過,情狀一片慘淡。留芳抹淚道:“主子昨兒追問小格格,小格格年幼,只哭不說話,主子一氣之下竟出手打了她,打完之後主子便抱着小格格也哭了。”

我本就不信是平安教唆孩子在福臨面前說這一番話,端雅是她的孩子,她怎麽舍得将孩子推至這風口浪尖?惹怒莊太後與福臨,并非小事。本來有些懷疑華寧,因為除了平安,每日最接近端雅的便是華寧。

但華寧瞧見我,當先苦笑:“你這時還敢來儲秀宮,不怕皇上愈發相信那些話是你教與端雅的麽?”

華寧生性高傲,行事卻光明磊落,又疼愛端雅,斷然也不會做出傷害端雅的事。

是誰知道端雅稱我為“姨母”,知道我常勸福臨來看端雅,知道福臨與我曾對着天燈許下新年願望,知道福臨最惱我勸他去別的女人那裏……是誰知道了這一切,讓端雅在衆目睽睽之下,問出這一句話,惹得福臨大怒——

對我大怒。

有人煞費苦心,不僅傷了我,還讓我、平安、華寧三人之間彼此懷疑。

我心頭幽悶,平日裏只有品硯、芸妞兒、無雙與洛青山能靠近我,對我的事了如指掌,對福臨與我的事了如指掌。可他們都是我最信賴的人。

回到乾清宮已是下午,太陽半斜地挂在西邊天幕,将一切都拉成長長的影子。觸目皆是熟悉的光景。可我明明身在其中,心底卻有一絲遙遠。若福臨不要我了,我該何去何從?他會不要我麽,便像昨晚一樣?

宮門外候着的小太監瞧見我,打了個千兒,便急急向福臨與我平日歇息的暖閣奔去。我頭疼得緊,勉強打起精神,方走到殿門外,吳良輔迎出來,一臉着急,說話聲卻是很輕:“主子可算回來了!永壽宮不是什麽好地方,您怎麽——”

我不願說話。

吳良輔打量我,聲音高了些:“您這是病了!”

品硯道:“可不是,在永壽宮也沒法子傳太醫,主子昏睡了許久。”

我有些站不住了,便繞過吳良輔,徑自進暖閣。暖閣內靜悄悄的,被安靜的夕光籠罩,薄薄的一層紅暈。福臨歪在榻上看書,不知是否太過專注,沒有聽到我的聲響,頭也沒擡。他只是看書。

“端雅說的那些話,不是我教她的。”我在榻前站定,輕道。

福臨握書的長指一緊,透亮的眸光仍是落在書上,恍若未聞。

“你……不信我?”我問出這三個字,不知心底何種感受。一直以為,不論發生了什麽,福臨與我都是可以彼此相信,彼此付出生命的,我們不會有背叛,不會有抛棄。只要我還活着,甚至我死了,也會化作星辰在天空守着他。我從來沒想過,福臨會漠然對我。我從來沒想過,福臨會不相信我說的話。

福臨手指愈緊,攥成拳頭,那書頁便被他揉皺了。

“……你不信我?”我喃喃自語,尚未察覺,眼中已滾落酸澀的淚水,真是無奈啊無奈,真是不知怎麽辦才好……福臨竟不信我說的話。

福臨陡然擡起臉,眸色愠怒。但他惱怒的目光一碰觸我的臉,瞬間化作擔憂,下一刻,又成了滔天怒火。

他驀地坐直身子,壓不住地低吼:“我信你?莫非你不曾勸我去景仁宮?莫非你不曾勸我去儲秀宮?難道你不曾勸我疼愛端雅?難道你不曾勸我把她們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你從來都只是費盡心思、費盡口舌把我往她們身邊推!皇後要在這裏留宿,你毫不介意,還自覺地避出去!瀾海龍吟,你根本不介意我有其他女人!因為在你心裏,我根本無足輕重!”

我完全驚呆。福臨六歲起,我便陪在他身邊,他性子暴躁易怒,生氣時會摔東西掀桌子罵人打人。但他面對我,從來都是和聲細語。我們鬧別扭,也只是鬧別扭而已,彼此不說話,過了不要半天,便和好如初。他這麽直接地沖我發脾氣,這麽神色不佳地沖我大吼,還是頭一回。

福臨重重把話說完,他自己也呆住。

他臉色發紅,額頭青筋直跳,大口喘着氣,呆怔怔瞧着我。旋即,他把書往炕桌上一丢,起身下榻。

“你讓我怎麽信你?”福臨嗓音微哽,從我身邊走過。

他神色衰頹,像是燃燒過後,一片沉寂的廢墟:“我無法信你,便像我無法聽你的話去和其他女人歡好一樣。”

吳良輔戰戰兢兢伏跪在門邊,頭也不敢擡。福臨經過他面前時,無力地吐出三個字:“傳太醫。”

說罷,他大步走了出去。

我腦中眩暈一波一波襲來,身子往下飄去,仿佛堕入無底淵谷。

☆、和好

我昏昏沉沉睡過幾日,方覺有了精神。

還在新年裏,乾清宮卻不見熱鬧,到處都靜悄悄一片。芸妞兒試探着道:“大家走路都踮着腳尖兒,生怕驚動了主子,惹怒了皇上。”

“他們驚動了我又怎樣?誰還會在乎麽?”

芸妞兒一噎,小聲央求:“主子……”

他們要我怎樣?好像是我惹怒他們高高在上的皇帝,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皇帝心情不佳,與我有關麽?我做錯了什麽?我好言好語向他解釋,他不僅不信,還沖我發脾氣,他要我怎樣?

我越想越來氣,“啪”地把手裏的書合上。芸妞兒吓得埋了頭,不敢再出聲。

他們都知道芸妞兒與我關系不同,所以讓芸妞兒來勸我——

自那日争吵之後,我住在東暖閣,福臨住在西暖閣。我每日卧床養病,不踏出東暖閣一步;他則命人将他要用的書本全都搬回西暖閣,不踏入東暖閣一步。算算,兩人已有十多日沒見過了。

我也不知兩人這般要鬧到何時,我每每一想到大年夜裏我的無處可去,想到他還那樣朝我發火,心裏就難過,憊懶地歪着不想動。誰勸也不想動。他們這幾日輪番地勸我,無非是要我主動向福臨示好,希望我們倆和好。可這件事若不說明白,即便現在和好,福臨還是會心存芥蒂,以後但凡我說句話,他都會懷疑在我頭上——甚至懷疑我對他的感情。

誰想到呢,我那些自以為是的體貼與忍耐,在他那裏,竟然是不在乎他的表現?我不在乎他麽?他這麽認為?那好,我是不在乎!愛怎麽鬧就怎麽鬧吧!

“主子起了?”吳良輔賠笑進來。我坐直了身子,再度打開書,淡淡應了聲。吳良輔問:“主子身子可好些?”我淡淡應了聲。吳良輔讪讪,“皇上嘴上不說,可見主子身子總不好,心裏其實擔憂得緊——”

我把書合上,朝芸妞兒道:“許久不去慈寧宮,咱們去太後那裏,陪太後說說話。”把我捂得嚴嚴實實了,品硯與芸妞兒才陪我出暖閣,正安靜時,西邊窗內傳來“哐啷”一聲。

很久違的摔茶聲。

一路往慈寧宮,才發現不僅乾清宮靜悄悄的,整個皇宮內,都悄無聲息一片,路上但凡有宮女太監看到我,都埋了頭避在一側。只有慈寧宮熱熱鬧鬧的,院子裏垂手候着許多宮女太監,遠遠便聽得二阿哥高高地叫聲:“皇阿奶!”

暖閣內衣香鬓影,影子團團堆簇。我一眼瞧過去,除了平安與華寧,其他人倒是都在。莊太後膝上坐着小小的二阿哥,正笑得柔和。我一進去,便像那煞神一樣,其樂融融的氛圍冷了冷。

莊太後恍然無所覺:“來得正好,聽說你身子好多了,正要讓蘇茉兒去接你過來玩兒呢。”我規規矩矩向莊太後與皇後請安,便順着莊太後的示意,在她身旁的圓凳上坐下。

“皇上近日忙什麽呢,也不常來了?”莊太後笑盈盈問,“大過年的,哪裏有這樣多的事情?”

我笑笑,老實道:“我也不知皇上在忙什麽,我們許久不見了。”

我這麽一說,便有幸災樂禍的神情看過來,不用看也知道是淑惠妃與佟歡顏。莊太後故作驚訝,握着我的手問:“這是為了什麽鬧別扭?”見我不語,她又看向蘇茉兒:“去乾清宮,皇上若不忙,讓他也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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