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準備在我身上栽多久?”

艾松雪表情有片刻的僵滞,她剛剛就被他給噎住,現在又被他這話給弄得一愣。

看她表情,陳安風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明顯了些。

艾松雪從他身上起來,全程與他保持對視,眼神透着股勁兒,像不願落下風。

站穩後,她還朝陳安風伸手,示意要拉他。

陳安風這會兒坐了起來,兩手着撐地,因手上沾了泥,他慢悠悠地拍了拍手才擡手搭上她四指。

艾松雪拉他起來,俯視變為仰視。

陳安風高出她許多,遮住了太陽,逆着光,他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而那雙漆黑色的眼,卻透亮。

這一次,是艾松雪先挪開眼,出于下意識的,想逃。

她沒有意識到,只覺得是陽光刺眼。

今天她沒穿裙子,穿的短袖短褲,方便走小路,短袖是白色的,和陳安風的一樣,只是現在她的短袖依舊白得一塵不染,陳安風的卻粘滿了泥。

陳安風在她挪開眼後拍了拍身上的泥,然後轉過去背對她,“幫我拍下後面。”

褲子和短袖下半截他已經拍幹淨了,就剩短袖上半截和頭發還沒弄幹淨,艾松雪擡手幫他把衣服上剩下的泥土拍掉,至于頭發……

剛剛陳安風抖了抖頭發,但還有泥跟幾根草沾着,艾松雪幫他拍衣服上的泥時就一直看着他的頭發,他發色不算黑,頭發也細,摸起來應該很軟。

的确很軟,她上手摸了,還冰冰涼涼的,手感很好。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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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夠了,她順手把那幾根草摘下來。

“那走。”

陳安風腿長,很輕松垮上了田坎,艾松雪就有些困難了,她腿能邁到田坎上,但使不上力。

這次換陳安風拉她。

他伸手,她把手放進他掌心。

陳安風身形清瘦,手勁卻挺大,艾松雪都還沒做好準備借他的力,人已經被他拉了上去。

田坎很窄,陳安風沒往後挪,兩個人的腳幾乎在同一水平線上,艾松雪被拉上去後自然會撞進陳安風懷裏,艾松雪沒有想到這一點,在相撞的那一瞬間,她大腦是空白的,完全是出于條件反射伸出手摟住了陳安風的腰。

他的腰,薄、勁瘦。

艾松雪在反應過來後沒有慌張地立馬松手,繼續摟着他的腰,也繼續與他保持着緊緊相貼的姿勢。

陳安風比她高很多,她鼻尖只懸停在他鎖骨上方一點點,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形容不出像什麽,只讓人覺得幹淨、清爽、冷冷的調,和他這個人一樣。

有些味道極易讓人沉迷,會想一直聞下去,艾松雪向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會有顧慮,沒管陳安風現在和她的姿勢,甚至還更湊近了一些。

山野寂靜,随着湧入鼻腔的氣味,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清晰,砰砰砰砰……

也不知是比平時快一些,還是慢一些。

陳安風不清楚她在做什麽,大概是不想被她覺得他占她便宜,所以拿開了她摟着他腰的那只手,半轉身往後退了一步,在确定她站穩了後,再松開她的手。

那股他身上的味道随之消失。

艾松雪身子也跟着轉過來,看了他會兒,說∶“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別。”

“特別?”

陳安風緩緩仰頭,雙眸在睫毛落下的陰影之間睨着她,“你聞過很多人身上的味道?”

艾松雪回憶了下,雖然她不喜歡和人接觸,但總有人因為這張臉湊上來。

她對氣味敏感,有些人或許只是在走廊上與她擦肩而過,她也能記得他們身上的味道。

只是氣味這種東西,随着時間推移,總是會忘的。

“挺多。”

她如實說。

陳安風雙眼似眯了一瞬。

艾松雪知道“挺多”這兩個字還蠻容易讓人誤會她與很多男的有過近距離接觸,但她沒解釋,也沒必要解釋。

“還走不走了?”她問他。

“走。”

陳安風轉身,輕松地邁過下一個坎兒,再等着她邁過來。

這是最後一個坎兒了,可接下來的路依舊不好走,他們要往下走,要是遇到陡坡,下坡可比上坡難,稍不留神就容易腳下一滑摔下去。

好幾個坡都是陳安風牽着她下去的。

陳安風的手很大,她握不住他四根手指,只能抓着他的拇指,他則會用剩下的手指包裹住她整只手,完全的,緊緊的。

夏日悶蒸,他的手心卻始終幹燥,有着與他年齡不相符合的,沉穩而令人安心的力量。

有他牽着,再陡的坡,艾松雪也未覺心驚,只是心跳時不時會漏上一拍。

連下了好幾個陡坡,再穿過幾條林間小道,終于到了石橋前。

從竹林裏穿出來,艾松雪看到前面不遠處的石橋,也看到石橋前的一條路。

“還有別的路,幹嘛走這條?”

說着,她擡手摘下頭發上剛剛在林子裏挂上的枯草。

“近。”

“能有多近?”

她沒覺得多近,這不也走了挺久。

陳安風微揚下巴指向那條路,“那條路起碼要走一個多小時。”

一個多小時……

艾松雪不說話了。

陳安風斂眸,瞥見她頭發上還挂着根枯草,徑自伸手想去幫她弄掉,他剛捏住那根枯草的一端,艾松雪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枯草勾住了她頭發,扯得她吃痛的叫了一聲,趕緊退回來。

“別動。”

艾松雪不明所以,“你扯我頭發幹嘛?”

“你頭發上還有根草,勾住你頭發了。”

“哦……”

艾松雪站好,沒再動。

取下那根雜草,陳安風沒用多久,順着雜草一起到他手上的,還有兩縷她的頭發。

她的頭發很細,很長,足夠在手指上繞很多圈。

“行了。”

他扔掉枯草,纏繞在指尖的發絲并未随之掉落。

“謝了。”

艾松雪捋了下頭發,朝橋上走去。

這座橋遠看很簡樸,艾松雪走近才發現上面有很精美的雕刻,刻的正是眼前的山巒、翠林與飛鳥,像一副寫意的古畫。

而畫上不僅僅是此間的景,還有站在景中的一個人。

在那寥寥幾筆勾勒出神态的綽約人影上,刻着一句詩——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艾松雪笑了聲。

還是那個年代的文化人會搞情調。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來這兒嗎?”她問身後的陳安風。

陳安風靠在橋的另一邊,“你不是說了,這是你外公為你外婆修的。”

“有一種說法,人死後既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會繼續游蕩在這人世間,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外公一定會到這裏來,所以我來替我外婆帶句話。”

陳安風似乎不以為然,“如果這種說法是真的,那你外公不應該是就守在你外婆身邊嗎?”

艾松雪搖頭,“我還聽過一種說法,死去的親人不來你夢裏,或者很少來你夢裏,是因為其界有規定,不可以沒有原因地靠近在世的親人,如果靠近會在讓在世的親人磁場受到幹擾,容易生病,他不來你夢裏,是因為他過得很好,他不來打擾你,是為了讓你好好活着[1]。”

“而且。”艾松雪回頭瞥向陳安風,“鬼魂都是夜裏才能出現,我外婆是白天離開陵川的,外公怎麽知道她去了哪兒。”

陳安風先是微一挑眉,然後笑了。

“是這個道理。”

見他笑,艾松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陳安風沒有因為她的注視而收起眼底的笑,就那樣任笑意蔓延,也不挪開與她對視的眼。

艾松雪收回視線時,他唇角還微揚着。

石橋外是一條不算窄的泥路,地上有石子,還有被碾進泥裏的碎瓦片。艾松雪走過去,蹲下,拂開路旁的雜草叢,在裏面找到一片散落的瓦片。

艾松雪撿起瓦片來到橋中間,彎下腰,将手伸到橋身的外側,一手扶着橋欄,一手拿瓦片在橋上刻字。

在這個部位刻字,既不會破壞精美的雕刻,從橋上路過的人也看不到,她刻在凹面,刻得還淺,從不遠處看依舊不容易看見,能看見的,或許只有她與她已然離世的外公。

陳安風原以為她是要對着橋說出她外婆讓她帶的話,沒想到竟用的是這樣的方式,不過并不難理解,她剛說了,鬼魂都是夜裏才出現,現在是白天,她說了她外公也聽不見。

他半靠橋身,側目看着她認真地在橋上刻字,陽光穿不過他濃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拉出一片薄薄的陰影。

山裏的大風一吹,那片陰影晃動,而他的視線始終定定落在橋上那人的側臉上。

大約就三分鐘,艾松雪刻完了字,她直起身,把瓦片丢進橋下的河裏,拍了拍手,轉頭,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對上陳安風的視線。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

一般這種時候,一個人被發現了在看另一個人時,這個人該移開視線才對,出于下意識。

可他沒有。

一分一毫的閃躲都沒有。

他就那樣坦坦蕩蕩的繼續看着你。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底滋生,艾松雪緩緩眨了眨眼,然後對陳安風說∶“走吧。”

“嗯。”陳安風這時才收回目光。

兩人原路返回。

來的時候是下坡,回去是上坡,艾松雪覺得上坡還要容易些,就是累。

回到水泥路上,艾松雪兩腿酸軟,有些喘。她本不愛出汗,這會兒汗都把額前碎發全打濕了。旁邊的陳安風卻一點兒汗沒出,仍然是來時清清爽爽的樣子,仿佛這天對他來說一點都不熱,這段路他爬得也絲毫不費勁。

艾松雪看着他,還是覺得他像風。

“今天謝謝你了。”

陳安風微仰頭,“我以為你不會這麽客氣。”

這是基本的禮貌,不是客氣,但她沒否認,順着他話說,“那我以後都不客氣了。”

說着,她立馬就跟他不客氣起來,“明天你能不能來接我?接我去你家學騎電瓶車。”

“什麽時候?”

“下午一點半吧。”

“嗯。”

約定好,兩人繼續走,艾松雪回外婆家,陳安風繞遠路送她。

回去還沒到吃飯的時間,艾松雪先洗了個澡。

房間裏開了空調,她身上帶着水汽,從浴室出來打了個冷顫。她的睡衣是一件吊帶裙,肩膀都露在外面。

因為不喜歡束縛感,不止是睡衣,她夏天半數衣服都是吊帶裙。

回來時穿的衣服丢在了髒衣簍裏,兜裏的手機放在窗邊的書桌上。艾松雪半掩着胳膊走到桌邊,斂眸看着桌面上的手機,想起白天陳安風存了她的號碼,卻讓她打電話給他。

她緩緩眨了下眼,把手機拿起來,點進短信。

界面上,有條陌生號碼在不久前發來的短信∶

[陳安風。]

她沒回,保存聯系人後複制號碼去微信裏搜索。

短信她一般不看,都是廣告和垃圾短信。

[該用戶不存在]

——搜索欄下彈出這樣的提示。

艾松雪點擊屏幕的手指停頓了兩秒,然後将界面切換回短信。

[你微信多少?]

她一邊坐下來,一邊給陳安風發短信。

陳安風很快回過來∶

[我不用微信。]

這年頭竟然還有人不用微信。

不用微信那用什麽?

[你用Q?]

她問。

陳安風∶[我不用社交軟件。]

房間裏響起一聲輕笑,接着,一雙纖長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出一句話,并發送∶

[陳安風,你要不要這麽特別?]

[彼此。]

他這樣回。

彼此?

她在他眼裏也很特別的意思?

艾松雪若有所思,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桌面。

房間裏很安靜,夕陽透過樹枝與玻璃窗,在藍色便利貼紙上落下橘紅的、浮動的光點。

艾松雪拿過那一疊便利貼,撕下一張,提筆寫上∶

我會栽他身上嗎?

不是白天那樣的肢體接觸,是情感方面的淪陷。

從小到大,她沒喜歡過任何男生,她覺得他們幼稚且無聊。

可陳安風不一樣。

他像一個引人探尋又怎麽都琢磨不透的謎,會讓人發瘋一般的去探尋,然後沉溺、着迷。

後來她才反應過來,他不是像而已。

他本身就是一個謎。

所以,沒人能不為他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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