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VIP]

昨天的那場雨在?入夜後便停了。

等到早上, 只路邊的落葉堆還浸着未幹的雨水。

艾松雪拿着行李下樓的時候,空氣裏雨後的潮濕感也已蒸發,烈日當頭。

盛夏并未結束, 只是?從今往後的夏天都沒有那個叫陳安風的人了。

而沒有陳安風的夏天,算得了什麽盛夏。

在?外婆這裏吃完最後一頓午飯, 來接她的司機準時達到門外。

“外婆,我走了。”

“不急, 讓小?李等一等,外婆想再看看你。”

外婆拉住艾松雪的手,一遍又一遍輕撫她的手背,仔仔細細地看着她。

艾松雪忽覺外婆是?真的老了, 以往分別?時,外婆未曾流露過?這般的難舍。

但她又想着,或許外婆是?在?擔心她。

“外婆, 我沒事的。”

“我知道,外婆就只是?想再看看你。”

艾松雪握住外婆的手, “南城離這兒也不遠,您要是?想我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來看您。”

“好。”外婆回握住她, 另一只手也捂上來。

外婆布滿褶皺的一雙手瘦削得仿佛只剩下那一層薄薄的皮,但仍舊幹燥、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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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也沒看多久, 外婆拍拍她手背,“到了學?校給?我報個平安。”

“好。”

艾松雪起身拉着行李箱出了客廳, 外婆坐着輪椅跟着她一直到院子門口, 目送着她上車,艾松雪在?車上降下車窗跟她揮手告別?後, 她還是?久久未離開,哪怕車輛已消失在?視野。

老人在?離別?中似乎總是?更難割舍的那一方。

窗外的景色如?潮水倒退。

艾松雪望着那一片一片的山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這山裏的每一棵樹都深深印入記憶裏。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着她,她還是?來時的姿勢,靠着座椅,看着窗外,臉上沒有表情,但就是?讓人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行駛過?一段平路後,車輛開始下坡,速度并不快,艾松雪卻感覺心髒在?急速下墜。

再見了,白鶴山。

再也不見了,陳安風。

太陽懸在?頭頂,從山林深處吹來的風卻有些涼,像浸了昨日那場雨的冷意。

老人獨坐在?風口,望着遠處,思緒似也飄去了很遠的地方。

“辛奶奶。”

旁邊傳來一道清潤的少年嗓音。

老人轉頭,笑着喊了聲:“安風啊。”

“來送松雪嗎?”她問。

陳安風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将手裏的傘遞過?去,“我來還傘。”

“這樣啊。”

傘已經還了,陳安風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還有其?他事?”

“辛奶奶,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陳安風伸手從兜裏摸出一張紙,再次遞過?去,“這上面是?我手機號,以後艾松雪要來看您的時候,麻煩您告訴我一聲,我跟她……”

他頓了頓,“還是?不要再見面的好。”

“好。”老人嘆了口氣,接過?紙。

低頭看着紙上那串數字,老人似乎若有所思。

“安風吶。”

老人擡頭,“我也有件事想麻煩你。”

“您盡管說。”

“不急。”

老人舉起手裏的紙條,“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好,有事您随時給?我打電話。”

“謝謝你啊,安風。”

老人說這話時,表情不似随口的答謝,像是?出自肺腑,由衷的感謝。

“您客氣了。”

又一陣風吹過?來,感覺到風裏的涼意,陳安風開口道:“今天的風涼飕飕的,辛奶奶您還是?快回屋吧。”

老人點頭。

“那沒什麽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

和辛奶奶道別?,陳安風回到家。

聽到他的腳步聲,還沒等門打開,米格已經搖頭晃腦的在?門後等着他。

陳安風腳下沒有停留,只路過?米格時順手摸了摸它的頭。

進了屋,閃電又過?來喵嗚着蹭他的腿,見他沒像往常那樣停下來抱它,它索性小?跑到前面,然後徑直躺下,翻出雪白的肚皮在?地上撒嬌。

路被攔住,陳安風不得不停下來,不知為?何,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忽然就令他難以承受。

因徹夜未眠而産生的頭痛撕扯着他的大腦神經,伴着一陣彌長?且尖銳的耳鳴,胃病引起的疼痛也在?這時爆發,他疼得不得不扶住旁邊的牆以支撐像随時會倒下的身體。

胃裏像有刀在?絞一般疼,他疼得根本?沒辦法再往前走動一步,只能靠住牆,一點一點滑下去,就那樣坐靠在?牆角等疼痛緩解。

胃果然是?情緒器官,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劇烈的胃痛。

也不對,就在?昨晚,胃部也是?這般叫人難以忍受的絞痛。

可哪怕是?如?此劇烈的生理性疼痛也蓋不過?心裏的難受,它們并存着,讓人痛不欲生。

閃電似乎察覺到了陳安風的難受,過?來輕蹭着他,不時發出一聲低低的貓叫,像在?擔心。

“放心,死不了。”陳安風伸手去摸它。

他疼得嘴唇都發白了,卻在?笑,“我答應過?她的,過?幾年再死。”

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映在?白牆上,光影随着太陽的降落而上升。

陳安風坐在?牆角看着那抹光一點一點往上爬,直到它不再上移,停在?那裏變成淺金色,再逐漸變淡,最後消失不見。

四周的光線開始變暗時,陳安風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按開燈,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熱水喝下去,然後徑直上樓。

卧室裏,從艾松雪那裏要來的相?機就放在?床頭櫃上,陳安風伸手去拿,快碰到相?機時又把手收了回來,轉身進了浴室。

剛剛他疼出了一身冷汗,簡單沖個澡換身衣服後,他才拿過?床頭櫃上的相?機躺到床上。

相?機他還沒打開過?。

開機後,進入相?冊,第一張照片是?他自己,艾松雪曾經說删了的那張。

他失笑。

接着往下翻,沒兩張後就是?艾松雪的自拍。

艾松雪以為?他是?不想把那張照片留給?她才要的相?機,其?實,這幾張照片才是?原因。

看着其?中一張她離鏡頭很近的照片,良久,陳安風擡手撫上屏幕上的那張臉。

“艾松雪,我會一直記得你的樣子。”陳安風對着照片說。

“還記得我們去看過?的那顆老槐樹吧。”

他笑了下,“大家都說那棵樹真的很靈,雖然它沒有實現我曾經許的願望,可能是?因為?我許的願望太難實現了,也可能,去那裏只适合求姻緣,我準備明天去那裏替你求一求姻緣。”

“我還打算去趟龍合寺,那兒有一個兩人高的轉經輪,據說轉一遍就相?當于誦經一萬遍,轉得次數越多,所祈求的願望就越容易成真。”

“我沒有其?他的願望,惟願,你能得到拯救。”

“艾松雪……”

陳安風不知想到什麽,眼神沉下去。

過?了會兒,他才啞聲開口:“我會永遠愛你,但你別?愛我了。”

這句話的餘音消失在?房間?後,陳安風沒有再說其?他的話,只是?靜靜看着照片上的那張臉,直到屏幕彈出電量過?低的提示。

他轉頭看向窗外,夜已經很深了。

今晚沒有星星,夜空是?一片漆黑色。

“晚安。”

他放下相?機。

次日,從自習室回來,簡單吃了個午飯,陳安風出發前往老槐樹。

他選擇的步行,家裏那輛電瓶的電量只足夠一趟來回,但他還要去要去趟龍合廟,他打算去那邊再騎車。

陳安風走的小?路,走快些一個半小?時就能到。

途中,他經過?了一片玫瑰叢。

野生玫瑰大多為?玫紅色,這叢野玫瑰裏卻有那麽一朵是?白色的,像冬日的雪被風吹來夏天,落在?這裏,只吻這一朵玫瑰。

這玫瑰讓他駐足。

他想到一個人,也想到一首詩。

我是?個絕望的人,是?沒有回聲的話語。

喪失一切,又擁有一切。

最後的纜繩,我最後的祈望為?你咿呀而歌。

在?我這貧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1]

這首詩叫《最後的玫瑰》,而那個人……

在?他荒蕪的土地上,她是?最後的玫瑰,也是?唯一的玫瑰。

他祈願他的玫瑰,在?另一片天地再一次盛開。

從老槐樹那裏回來已經是?下午四點,陳安風一刻未歇,騎車前往龍合寺。

不同于很多已然商業化的寺廟,龍合寺除了自願募捐,不收取任何費用?,連上香也不收取香火錢。節假日時龍合寺裏會有些許游客來燒一注清香祈福,平時沒什麽人,很清靜。

陳安風到的時候已然黃昏,晚霞氤氲在?山林間?,天邊一片瑰色,而夕陽落下的地方正好在?龍合廟背後,此時遠遠望去,寺廟仿佛散發着佛光。

陳安風踏入寺廟大門,迎面走來一小?僧,小?僧雙手合十?向他微微點頭,陳安風也雙手合十?回禮。

小?僧并未言語,一番以示敬意的問候後,他步出寺廟,任由來人進寺自行參觀。

寺廟不大,陳安風剛進入內院便一眼看到了那座兩人高的轉經輪。他沒急着去轉動轉經輪,先在?大雄寶殿上了一柱清香。

雙手持香于額頭,三拜之後,陳安風虔誠地許願∶

“佛祖在?上,我願日日來為?佛祖轉動經輪,只求佛祖保佑我所愛之人得到拯救,讓她有生之年能得摯愛常伴身側。”

許完願,陳安風走出大殿,來到轉經輪旁。

他握住軸承上的推杆,順時針推動轉經輪。

這個轉經輪已然不算小?,一人推起來稍顯吃力,而他推了一圈又一圈,沒有一刻停歇。

寺廟被竹林環繞,竹葉被晚風吹得沙沙作?響的聲音在?寺內回蕩,偶爾一聲鳥鳴傳來,落下空靈的回音,這些聲音伴着軸承轉動發出的輕響,仿佛具有淨化心靈的作?用?,陳安風感到十?分寧靜。

他不知疲憊般轉動着經綸。

随着經綸每一遍的轉動,夕陽一點一點陷落,最終完全沒入海平線,天空開始變暗。

“施主,天色已晚,明日再來吧。”小?僧來到陳安風身旁,出聲提醒。

“打擾了。”陳安風雙手合十?以表抱歉。

從這天起,陳安風每天都會來這裏轉一下午的經輪,到黃昏時回家,然後帶米格去後山跑一圈,如?此往複。

小?僧在?他連續來了兩個月後對他說:“你是?我來龍合寺見過?最虔誠的信徒。”

陳安風卻覺得自己算不得什麽信徒。

他本?不信佛,轉經千萬遍,只為?神明佑她。

南城的十?一月,天氣轉涼,已可見初冬的影子。

從窗戶裏吹進來的風像在?冷泉裏浸過?。

艾松雪拿着畫筆手頓了頓,轉頭望向窗外晃動的樹影,起身走到窗邊,卻并未将窗關上,而是?趴在?窗臺上,任冷風拂面。

她只穿了件長?款真絲睡衣,這風定會讓她覺得冷,可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風裏的冷意,直到風停才離開窗臺。

回到畫架前,她坐下,沒畫幾筆,門口傳來兩陣敲門聲。

“松雪,飯已經做好了。”是?家政阿姨的聲音。

艾松雪把筆放下,開門,跟着家政阿姨下樓。

她租的是?個loft公寓,她的房間?和畫室都在?二樓,家政阿姨除了打掃衛生和叫她吃飯,一般只在?一樓活動。

吃完飯,艾松雪又繼續上樓畫畫。

自從白鶴山回到南城,她有大半時間?都在?這個畫室裏畫畫,畫裏是?不同場景下的同一個人,那個高山上像風一樣的少年。

那個人讓她忘了他,但她忘不了,怎麽忘得了。

一陣風就能讓她輕易想起他。

風是?無處不在?,随處可見的。

而不止是?風,一場雨,一顆夜晚的星,校園裏随處可見還未開花的一樹藍花楹,甚至是?教學?樓走廊裏任意的一幅畫,都能讓她想起他。

陳安風被困在?一座山裏,所以連看到那些被框在?畫框裏的畫,她都覺得難受。

她忘不了他,也不想忘。

當感情足夠濃烈,人的感受會變成一種生理性的反應,譬如?看見他就不自覺微笑,看見他走遠心會痛,而看不見他,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月亮就成了他的模樣。

回到南城的第一天,艾松雪就開始失眠。

每當晚上睡不着,她會拿出那本?名叫《情書》的詩集,一遍又一遍的去看,讓文字将她帶回那一個他為?她念詩的夜晚。

往往看完這一整本?詩集,五百二十?首詩,再閉上眼,她就能睡得着了。

如?果沒有這本?詩集,她的失眠或許會非常嚴重。

睡眠的不足讓艾松雪看起來像随時都在?犯困,唯一讓她能提起精神的事是?在?找大師這件事上。

陳安風叮囑她的事,她只做到了多交朋友,聯系了好幾個高中同學?讓他們幫忙引薦大師,她想從這方面入手看看能不能得知陳安風被困在?白鶴山的真正原因,她始終還是?覺得和迷信有關。

只要知道了原因,說不定就能從根源去破解。

有想去做的事,心裏有期待,比起從前那毫無盼頭的日子,艾松雪覺得每一天不再那麽漫長?難熬,只是?……

她實在?想他。

想他這件事,在?臺風來臨的那天尤為?濃烈。

臺風多發于夏季,春秋少見,冬日更罕見,自上世紀50年代?起,在?冬季登陸中國的臺風只有兩個,74年的lrma和04年的南瑪都。

臺風的名字是?按命名表上140個名字循環使用?的,這一次輪到的名字,是?山神。

光是?一陣輕風都能讓艾松雪想起陳安風,更何況是?臺風,臺風的名字還叫山神。

山間?的神明。

她不知道,她的神明在?那座山裏,還好嗎?也如?此想着她嗎?

名叫山神的臺風是?在?下午三點登陸,彼時天空黑雲翻滾,風聲呼嘯如?野獸嘶吼,樹木被狂風掀倒,地面一片狼藉,不停有巨大的撞擊聲傳來,窗戶震鳴着,似乎下一秒就要開裂。

艾松雪站在?窗戶前,靜靜望着窗外。

臺風肆虐之下,眼前的景象有如?末日降臨,第一次遇見臺風的艾松雪卻無半分懼色。

她倒希望這真是?末日。

如?果末日真的來臨,她只求能有一通電話的機會,她想再聽一聽陳安風的聲音,然後告訴他:

陳安風,我在?臺風侵襲的南城,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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