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VIP]

十一月的末尾 , 白鶴山上的氣溫已接近零度,白晝漸短,山林寂靜。

從龍合寺出來, 陳安風搓了搓被凍僵的手,從兜裏拿出正在震動的手機。

上面是一個?來自陵川的陌生來電。

陵川, 艾松雪生在陵川。

陳安風知道是誰了。

他?接通電話,手機裏傳出老人的聲音, “安風吶,是我,松雪外婆。”

“我知道的辛奶奶。”

“安風,明天你能來我這裏一趟嗎, 我有事想麻煩你。”

“好,那辛奶奶我們明天見。”

第二天,陳安風吃完飯就去了辛奶奶那邊。

一見面, 辛奶奶就跟陳安風說了要麻煩他?的是什麽,“其實也沒?什麽事, 就是想麻煩你帶我走大路去下那座橋。”

陳安風當然知道她說的是哪座橋,“我帶您去。”

走大路到那邊要一個?多小時?,一個?小時?的路程是在水泥路上,剩下的時?間需要走一段泥路。

他?們到達泥路時?, 辛奶奶對陳安風說:“就不要帶我進?去了,你就跟我說說往裏要怎麽走, 是一直順着這條路還是怎麽的?”

“裏面有挺多岔口的。”

陳安風在她輪椅前?蹲下來,“我背您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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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奶奶猶豫片刻, 還是趴到了陳安風的背上。

“謝謝你了, 安風。”

“您不用客氣,剩下的路不長了。”

說是不長, 陳安風背着辛奶奶還是走了有近二十分鐘。

到了橋上,陳安風把辛奶奶輕輕放下來。

時?隔多年再?來到這座橋上,辛奶奶的心情難以言表,眼底噙滿了淚水。

她顫抖的伸出手,去觸摸橋欄。

陳安風本想回避,讓辛奶奶好好與這座橋敘舊,但又怕她摔倒,只好慢步在她身後跟着。

辛奶奶從橋的這頭慢慢走到另一頭,劃過臉頰的淚水落了一地。

她沒?有說話,只不停地落着淚。

走到橋的另一頭後,她停下來。

待心情逐漸平複,她擡手擦掉臉上的淚痕,轉頭看向陳安風,“安風,我們回去吧。”

“不多待一會兒嗎?”

“不用。”

既然辛奶奶這麽說了,陳安風只好送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辛奶奶說起聽說他?每日去龍合寺轉經輪的事。

“是在為松雪祈福嗎?”她問。

“嗯。”陳安風很?坦誠。

辛奶奶笑?笑?說:“你放心,我不會跟松雪說的。”

“謝謝您。”

“不用老跟我說謝謝,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辛奶奶說,“你填補了松雪心裏的缺陷,讓我不枉多活這十來年。”

“您言重了。”

“一點也不言重,我是真的很?感謝你,因為你,我終于……”

她沒?有說下去,停頓半晌後笑?了聲岔開話題,“今晚留下來吃頓飯吧,感覺這陣子你都瘦了,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好好吃飯。”

“好。”陳安風應下來。

看到辛奶奶回來,周姨開始做飯。

陳安風就和辛奶奶坐在客廳裏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聽說南城起了臺風。”陳安風狀似無意地提起。

辛奶奶笑?笑?,“放心,松雪沒?事,通訊剛恢複她就給我報了平安。”

陳安風沒?說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辛奶奶看着他?,黑眸閃動,過了會兒嘆着氣對他?說∶“安風啊,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軸,如果你想為另一個?人好,就該聽聽她想要什麽,而不是一味去考慮過于理想化?的将來。”

“既然有希望就該試試不是嗎?”

陳安風沉聲道,“和我一起,就沒?有将來了。”

“為什麽會沒?有将來?即便?是短暫的将來,那也是将來。”

“可太過短暫還能算将來嗎?”

陳安風斂眸,深吸了一口氣說,“她的存在,會讓那些人感到威脅,他?們會擔心,她能想辦法把我帶出這座山,那他?們很?可能會制造一場意外。”

辛奶奶愣住,顯然未想到這一層。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不讓我離開這座山,但背後的原因我猜一定與他?們的利益相關,他?們為了利益能把親生兒子當成牲畜一樣?關着,還有什麽是他?們這種利益熏心的人做不出來的?”

“所以辛奶奶。”

陳安風看着辛奶奶,眸色深沉,“我別無選擇。”

辛奶奶眼底頃刻起了霧,攥着拳頭恨恨道:“他?們真不是人!”

這時?,周姨端着菜從廚房出來,“飯好啦。”

“辛奶奶,別去想了,咱吃飯吧。”陳安風面色平靜地伸手去扶辛奶奶。

辛奶奶深吸了一口氣,收斂好情緒,“嗯,我們吃飯。”

陳安風最近胃口是不怎麽好,但為了讓辛奶奶開心一點,他?吃了很?多,回去之後吐得昏天黑地。當然,這是後話。

吃完飯,辛奶奶堅持要送他?。

兩人走到門口時?,辛奶奶塞了一個?信封在陳安風的口袋裏,并按住他?想把信封拿出來的手,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陳安風會意,不再?推拒。

和辛奶奶道別後,路上陳安風将信封拿出來看了看,裏面如他?所想,是現金,大概有兩萬塊,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

他?将信展開,上面寫道:

安風,有些話,總覺得在信上與你說更合适。

你與松雪分別的那一天,松雪在雨裏哭了很?久,我怕她生病,撐傘将她接回屋裏。我從沒?見過她哭成那樣?,哪怕是最愛啼哭的嬰孩時?期。

別的小孩生下來都哇哇大哭,她沒?有,我們因此帶她做了很?多檢查。檢查結果并沒?有什麽問題,但作為一個?嬰兒,她實在太安靜了,不愛哭,也不愛笑?。她的異卵雙胞胎妹妹青棠跟她卻完全相反,青棠老愛搶她喜歡的東西,孩子爸媽還偏袒青棠,長此以往,為了避免失去心愛之物?的痛苦,松雪給自己的心上了鎖,再?沒?有了任何一件喜歡的東西,而沒?有了喜歡,也就沒?有了快樂。

你的出現,是松雪生命裏為數不多的快樂,是一場奇跡。

我不知道松雪有沒?有将這些告訴你,而我告訴你,是希望你知道,活着對松雪而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那天,她跟我說,她想跟你一起死,可你把她的命看得太重了。

而我想說,有很?多事是重于生命的。

在松雪八歲那年,我自殺了三次,因為我的愛人去世?了,可當第三次我在醫院裏醒來,看到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角落裏的松雪,我決定活下來,我想這個?小女孩也感受到被愛,想救她。

可我救不了。

在她得知我是為了她才?選擇活下來的時?候,她想了結自己,我知道,她不僅是想放我去找她外公,也想讓自己解脫。

活着于她而言是種痛苦,但我還是希望她再?撐一撐,撐到她遇見值得來這人間一趟的那個?人出現,撐到不負過往苦難的愛出現,這與你對她的期待不謀而合。

但你知道嗎?

如果等到二十四?歲,她還沒?有遇到那個?人,我就不準備讓她再?苦撐了。

安風啊,假如有一天,松雪回來告訴你,她撐不下去了,你若還想她再?撐一撐,那就和她做個?二十四?歲的約定吧。

安風啊,我還想了很?多種可能,有好的,也有壞的,如果遠方有消息傳來,到那時?候,你用這兩萬塊,去見她一面吧。

“噠——”

一滴淚落在信紙上。

陳安風合上信紙,揣入懷中,在迎面而來的風裏閉上雙眼,片刻後才?繼續向前?走。

入夜,山間寂靜。

沒?有星光的夜空下,四?處漆黑,一束燈光從白色的小洋房中透出。

門欄響動,坐着輪椅的老人手執電筒從小院裏出來。

老人順着記憶裏的方向一路往下。

輪椅價格不菲,哪怕是極陡的下坡路也并未失速,始終勻速且平穩的前?行?。

路上,有夜歸的行?人騎着摩托車駛來,看見山道上的老人,來人停下車,招呼道:“辛奶奶,這麽晚了,這是要去哪裏?”

“說出來怕你見笑?。”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天是老伴兒忌日,睡不着,想出來轉轉,看能不能碰上我那當了鬼的老伴。”

鬼于有些人而言是極其可怕的存在,對有些人來說卻是想要見到的人。

見老人此話說得真誠,對方不疑有假,只感嘆道:“您跟您老伴兒感情真深,但您一老人家晚上坐輪椅走山路實在太危險了,我帶您回去吧。”

老人忙忙擺手:“不用不用,現在的輪椅挺靠譜的,走山道不成問題。”

對方也知道老人家裏富裕,只好道:“那您當心點,還是早一點回家,這大冷天的,小心凍着。”

“欸,好。”

與此人道別後,老人再?沒?遇見其他?人,現在夜已經很?深了,天又冷,沒?人閑着沒?事兒跑出來。

輪椅速度比走着要快,步行?一個?小時?的行?程,老人坐着輪椅四?十來分鐘就到了。

她停下來的地方再?往前?就是白天陳安風帶她去往青石橋的那段泥路。

拿着手電筒照了一圈後,老人從輪椅上站起來,将輪椅推進?路旁的溝渠裏。

接着,老人把電筒挂到脖間,踏上泥路,可因腿腳不便?,沒?走兩步她便?摔倒在地。

她支撐着站起來,繼續走,然後又跌倒,再?爬起來,繼續幾步一跌地往前?走……

每一次跌下去,骨頭就像磕碎了般發出脆響,深夜裏,這響動與老人吃痛的悶哼聲被風聲吞沒?,無人知曉。

不知是多少次摔倒後,老人的雙腿已經無力再?支撐起這副單薄的身軀,她實在爬不起來了,腿像斷掉了一般,完全不受身體支配,渾身疼得要命,膝蓋、掌心、手肘都在摔倒時?被路上的石子硌出了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流的血甚至透過冬衣滲了出來。

可這段路,才?走到一半都不到。

老人用電筒照向前?方,沒?有選擇再?站起來,她趴下去,将電筒放到背後,把手縮進?袖子裏,像士兵那樣?匍匐着向前?一點一點爬行?,可士兵的匍匐前?行?是手腿并用,而她的腿使不上一點力氣,只能借由雙臂拖着整個?身體前?行?,地面的石子剮蹭着已然破損的膝蓋,生剜血肉般的疼。

雖穿着冬衣,一使力,路面尖銳的石子還是會紮進?肉裏,疼進?骨子裏,而老人還是不停地往前?爬啊爬,實在沒?力氣了,就拿電筒照照前?面,心裏想着快到了,就快到了,然後歇會兒繼續往前?爬。

在能看到那座橋的時?候,老人的手肘與膝蓋已經血流不止,灰色的衣料被染成暗紅色,上面沾滿了泥土,地面的泥土則沾滿了血,鮮血拖了長長的一路。

終于到了橋上,她沒?有力氣再?上坡,只能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坐起來,倚着橋頭。

天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顆星星,老人仰頭看着那顆星星,想起來時?那人問她,要去哪裏。

其實,那時?她心裏的回答是——

去愛的人那裏。

她愛的人,此時?或許就在那顆星星上,正看着她。

冬日深夜的風從湖面吹過來,刺骨的寒冷,老太太卻在寒風中微笑?。

這一刻,她已經期待了許多許多年。

“丹青啊,來接我吧。”

她說着,而後緩緩阖上雙眼。

夜晚的溫度降至零點,湖面開始結冰,風呼呼的刮着,像哀鳴。

沒?有老人能在寒風裏挨過這樣?的冬夜。

第二天。

人們發現老人時?,她已經微笑?着去了另一個?世?界,如願去到了愛的人那裏。

老人的遺體在當日被家人接回了陵川。

艾松雪回去的時?候,老人已經被整理好了遺容,安詳地躺在殡儀館裏。

她看着外婆帶笑?的面容,也笑?起來,只是笑?着笑?着,眼淚便?落了下來。

艾母紅着眼過來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別太傷心了,你外婆是自己走的,走在了你外公為她修的那座橋上。”

“那外婆一定見到外公了。”

艾松雪替外婆開心,真的替她開心。

從見到外婆躺在棺椁裏的那一刻,艾松雪就知道,外婆一定不是出意外走的,是想外公了,去找他?了。

想念了外公這麽多年的外婆,終于不用再?為她苦苦支撐了。

艾松雪将手放入棺椁,握住外婆的手,啞聲對她說:

“外婆,這些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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