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VIP]

這個夜晚無疑是失控的、混亂的。

他們也算是守歲了, 天亮才相擁着入睡。

等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午一點,其實本還可?以再睡會?兒, 但艾松雪餓得不行,陳安風聽到?她?肚子叫後就起了床, 去給她?做飯。

艾松雪被餓醒時,陳安風已經把飯快做好了, 她?聞着飯香下樓。

看着他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艾松雪感覺好像回到?了去年的夏天,那時她?也是這樣倚在門口看他做飯,感覺像走到?了時光的盡頭。

她?真的很希望時間就此?停下來, 別?再往前走了。

她?腳步輕,陳安風不知道她?下來了,端着菜轉身才看到?她?。

“還說給你端上去。”

艾松雪倚着門, 揚唇道:“腿是有點走不動道,但還不至于下不了床, 爬完泰山下來我可?是都還能走得如?履平地。”

陳安風笑,“這樣啊。”

他笑得有點意味深長。

艾松雪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我還以為你提上褲子就要跟我裝冷酷趕我走了。”

陳安風眸色微沉,似嘆了口氣, 而後才輕聲道:“不趕你。”

艾松雪挑眉:“為什麽??開竅了?”

因為沒有意義。

陳安風知道,她?根本沒有要去愛另一個人的打算, 她?就等着六年後,和他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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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啊, 還是期望這六年裏, 能有那個人出現。

“随你怎麽?想。”他端着菜走出去,“我不趕你, 但你也別?賴太久。”

“知道了。”

把菜放到?桌上,陳安風扭頭看她?,“過來吃飯。”

“來了。”

陳安風做了豆角炒肉沫,艾松雪看着這道菜,唇邊露出微笑。

這時,閃電似也聞到?了菜香,跳到?了桌上。

艾松雪伸手去摸它,目光卻投向窗外,她?才想起來,昨晚都沒看見米格。

等返回廚房的陳安風端着兩碗飯出來,她?問:“米格呢?怎麽?都沒看到?它?”

陳安風表情一滞,眸子頓時暗了好幾個度,長睫垂下去,“他……生病了,走了。”

他沒把實情告訴她?,怕她?自責。

艾松雪愣了幾秒,“什麽?時候的事?”

“半個月前。”

沉默片刻,艾松雪深吸了一口氣,“吃完飯,帶我去看看它吧。”

“嗯。”

外面風很大?,艾松雪是裹着陳安風的羽絨服出的門,陳安風的衣服對她?來說過大?了,那袖子長得她?都伸不出手來,衣服下擺幾乎快要拖地,她?本想換件長點的,陳安風卻說這樣才保暖。

因為衣服太長,她?步子都沒法邁太開,爬山根本使不上勁兒,全程都是陳安風把手伸進?袖子裏牽着她?走的。

一走上這條山路,艾松雪就知道陳安風把米格葬在哪兒了,後山的那片草地,它與他們一起奔跑的地方。

夏天的時候,天很藍,草很綠,她?和陳安風一起追逐着米格奔跑在風裏,氛圍格外美好。

如?今這裏,只剩孤墳一座。

看着這座小小的墳,還有墳後一片萋萋的枯草,艾松雪難免感傷。

她?感覺時間像過了好久,米格不在了,外婆也不在了。

她?眉眼低垂,忽然,一片雪花飄落她?鼻尖。

“下雪了。”陳安風在一旁說。

艾松雪仰起頭。

記憶裏,上一次看雪還是小時候了,年紀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外公還沒去世。

小的時候,她?是喜歡雪的,但那時的她?害怕連看雪的權利也被奪走,所?以當外婆問她?喜不喜歡雪的時候,她?說,不喜歡。

陵川沒有雪天,外婆怕冷,又将?她?的話當了真,後來的冬天,他們都去的是溫暖的地方。

艾松雪望着天上落下的雪。

原來,她?還是喜歡雪的。

她?伸手去接雪,靜靜看着雪落在掌心,然後融化。

“等這場雪下完,我就走吧。”艾松雪說。

陳安風心頭一怔,“我以為你會?留得久一點。”

“你希望我留得久一點嗎?”艾松雪問他。

“不希望。”陳安風如?是說。

艾松雪笑了下,似知道他會?這麽?回答。

她?并不難過,依舊笑着,“這次就不久留了,又不是六年後回來的第一天就要跟你去死。”

“我們還有時間的。”

還有時間相愛。

陳安風沒有說話,靜默着淋雪。

艾松雪繼續說:“我的生日在春天,但我們等到?冬天再死吧。”

“聽說,人死後,時間會?永遠停在死去的那一天,我喜歡雪,如?果?我們死在一個下雪天,那樣,雪就不會?停了。”

她?也不會?再走了。

他們會?在那場風雪裏,永遠在一起。

那場不會?停的雪在六年之後,如?今這場雪,很快就停了。

這一次離開,艾松雪是笑着的,一如?初次相遇,她?知道他們還會?再見,于是笑着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可?陳安風哭了。

艾松雪走後,他去跪在佛像前,哭着祈求:

佛祖啊,求求你了,來一個人吧,來一個人救救她?。

這一年的夏天,藍楹花再次開出一片紫霧花海的時候,周越興告訴陳安風,他考上了南城大?學。

“是因為艾松雪才想去南城大?學的嗎?”陳安風問。

周越摸着後頸,支支吾吾半天沒開口。

陳安風瞥他一眼,仰頭看向天上飛過的一只鳥,“我知道你喜歡她?,如?果?你是因為她?去的南城大?學,我不會?不高?興,相反,我倒希望你是奔着她?去的。”

“為……為什麽??”周越不明白?。

又一只白?色的飛鳥劃過天空,陳安風目光追随着那只飛鳥的身影,語氣淡淡地開口:“我去佛祖和那顆老槐樹那兒給她?求過姻緣,說不定……”

他轉頭,看着周越,“那個姻緣就是你。”

周越低下頭,“怎麽?可?能,我沒想過這些的。”

“那現在想一想。”

周越一愣,表情怔怔,“安風哥……”

“我希望她?能喜歡上別?人,當然也希望這個人恰好喜歡她?,并且這個人是個人品很好,值得托付的人。”

陳安風望着周越笑了聲,“你不正好符合?”

周越搖頭,“我沒奢望過會?有任何?女生喜歡我,更別?說是松雪姐。”

“周越……”

陳安風嘴裏才蹦出兩個字,周越就打斷他,“哥你別?說了,我真沒那心思,我只想……”

周越頓了頓,雙眼垂下去看着地上的塵埃,聲音也似跟着低到?了塵埃裏,“只想還能遠遠看她?幾眼。”

陳安風沒再說什麽?,收回視線繼續仰頭看天,每當有飛鳥劃過天際,他漆深的瞳孔裏也會?跟着略過一道身影。

八月底,周越該啓程去學校報道了。

陳安風去送了他。

“家裏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你爺爺。”

“哥,謝謝你,你幫我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周越心裏實在不好受,陳安風為他做了那麽?多,他卻沒辦法為他做點什麽?。

“如?果?艾松雪跟你問起關于我的事,你別?告訴他,這就算報答我了。”陳安風說。

周越點頭,“知道了,我不會?說的。”

“還有,幫我多勸勸她?。”

“勸什麽??”

他并沒将?他和艾松雪那個關于24歲的約定告訴周越,只說:“勸她?好好生活,多交朋友。”

“好。”

周越這輩子就沒出過淅縣,淅縣沒有公交,沒有火車高?鐵,更沒有地鐵,來到?南城後,他适應了很久。

南城對他來說太大?了,南城大?學也比他想象中?還要大?上許多。

在曾經那個破舊的中?學,不在一棟教學樓的人都很難會?遇見,更不用說這樣一個花上一天也逛不完的大?學。而且,周越并不知道艾松雪學的什麽?專業,曾經他去問林巧時,林巧說只知道她?在南城大?學。

他覺得自己?大?概遇不見她?了,又覺得一定能遇見。

只要是在學校裏,周越走路永遠都在四處張望,總盼着能在某個角落看見那個人。

即便從夏入秋,再到?冬來,他也還是保持着這個狀态。

終于,在這個冬日一個冷雨淅淅的傍晚,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哪怕只是在遠處轉角一晃而過的熟悉感,但他還是立馬扔掉傘不管不顧的朝那道身影跑了過去。

眼看着那道身影即将?走進?校內的一個小區,他隔着一段距離在雨中?大?喊:“松雪姐!”

那道身影停住,然後轉身。

視線裏出現一張清晰的、熟悉的臉,周越笑起來,“真的是你。”

艾松雪看着眼前這個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卻還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男生,神情似恍惚地眨了眨眼,極緩的張口,“周越。”

這大?冬天的,周越頭發都濕完了,艾松雪遂将?他帶去了自己?租的公寓吹頭發。

艾松雪讓阿姨給周越煮了碗姜茶,等周越從一樓衛生間出來後,她?将?姜茶推到?他面前,“坐下來把這個喝了。”

“謝謝松雪姐。”周越坐到?她?對面。

“考到?南大?來了?”艾松雪問。

“嗯。”周越點頭。

“怎麽?不聯系我?”

周越不自覺擡手摸了摸後頸,“我不知道你聯系方式。”

“陳安風不是知道。”

“呃……”周越不知道該怎麽?回了。

“他現在每天都幹嘛?”艾松雪問。

周越答應了陳安風不說他的事,便說:“我也不知道。”

艾松雪笑了聲,“陳安風是不是不讓你跟我提說他的事?”

周越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他是個心思都擺在臉上的人,肉眼可?見的不知所?措。

他本想一口咬定說自己?就是不知道,可?一擡頭看見對面那雙似能輕易洞穿人心的清透眼眸,剛想說的話又被他吞進?了肚子,最後低着腦袋點了點頭。

艾松雪端起一杯熱水喝了口,然後緩緩将?杯子放下,不緊不慢地說:“陳安風是不是沒有告訴你,我跟他約定好了,如?果?到?24歲,我還沒有遇到?其他喜歡的人,我就回去,和他一起死。”

聽見最後五個字,周越雙眼驟然睜到?最大?。

艾松雪一臉淡然的繼續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喜歡其他人,也并不覺得能喜歡上其他人,就等着24歲一到?回去找他,所?以不管你說與不說,結果?都是一樣,但你要是能和我說說他,至少這段我還能過得開心些。”

“松雪姐……”

周越聲音有些發抖,“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麽?有這樣消極的想法,但……”

“周越。”艾松雪打斷他,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覺得人與其他動物的區別?是什麽??”

周越心緒難平,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人有違背本能的自我意志。”

艾松雪似乎也并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直接說出了她?的答案。

周越像是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了,沒有了剛才的激動,怔怔的望着她?,眼底是難以名狀的晦澀。

而艾松雪,還是方才那樣雲淡風輕的神情。

“動物不會?違背繁衍生息的本能,可?作為人,我們可?以決定違背本能,不再繁衍生息,一生只為自己?而活,同樣,我們也可?以放棄求生本能,根據自己?意願,決定只活到?一定年紀。”

艾松雪笑着說,“這不是消極,這是自我意志的選擇。”

周越不知該如?何?反駁,卻又無法接受,他知道死亡對一些人來說是解脫,但如?果?是你在乎的人欲以死亡作解脫,誰又能做到?坦然以待。

“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艾松雪散漫地倚在沙發上,微微歪頭看着他,說,“你笑起來很好看,要多笑。”

周越清楚,他在她?這兒現在沒什麽?話語權,一時改變不了她?的想法,那不如?……就讓她?多開心開心。

他壓下心頭的情緒,揚起唇角沖艾松雪笑起來,只是這笑……

“算了,你這樣子比哭還難看。”

這時,家政阿姨從廚房出來,“松雪,飯好了。”

艾松雪站起來,“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

“好。”

吃飯的時候,周越想起艾松雪說的那些話,在心裏默念了三遍“安風哥,對不起”後,主動跟艾松雪講起了陳安風的事,講陳安風小時候為了他跟人打架,一對三都沒落下風,把那些人打得鼻青臉腫,可?威風了;還講陳安風很會?打水漂,打出來的水漂跟流星一樣;還講曾經有個縣裏的女生跑山上來追陳安風,陳安風被她?煩得不行,幹脆說自己?是同性戀,還拉他出來擋槍,這事兒後來還被陳思明他們拿出來嘲諷,說怪不得陳安風那麽?護着他;還講陳安風也翻過車,被他家的雞啄過屁股;還講……

艾松雪聽得直樂。

吃完飯,周越加上了艾松雪的微信,兩人就這麽?聯系上了。

周越經常約艾松雪出來,有時候是讓她?陪他去吃飯,有時候是約她?去散步、騎車、放風筝什麽?的,經常還會?叫上系裏的大?帥哥一起,明裏暗裏的撮合,這個不行叫另一個,只要拿出艾松雪的照片,幾乎就沒他約不出來的帥哥,他和陳安風一樣,都希望她?能找到?另一個喜歡的人,別?将?生命終止在二十?四歲。

艾松雪不願意出來的時候,周越就把陳安風搬出來,說自己?不能辜負安風哥的囑托,要彙報的,他也的确每次都會?把她?看起來在好好生活,多交朋友的照片發給陳安風,艾松雪為了讓陳安風能得到?一點慰藉,就算不情願也會?出來演演戲。

照片裏,周越總是會?讓艾松雪笑一笑,艾松雪偶爾配合,她?笑,周越也跟着笑。

周越笑起來總會?露出一口白?牙,很純粹的少年氣。

他常常将?笑挂在嘴邊,因為艾松雪說他笑起來很好看,讓他多笑,可?他的笑容停在了第二年的冬天。

這個冬天,白?鶴山裏的陳安風還是重複着每日的那幾樣事,周末早上就去自習室給孩子們輔導,中?午去看看周越爺爺,白?天其他時間就去寺裏轉經輪,晚上回來逗貓,看一看手機裏周越發來的照片。

陳安風希望艾松雪能喜歡上其他人,可?看到?她?和那些男生出現在同一張照片裏,他心裏又不是滋味。

他倒挺佩服周越的,每張照片裏他都龇着個大?牙。

這天,陳安風跟往常一樣從寺廟回來,到?家已經天黑。

因為手被凍壞了,他不想做飯,就随便吃了個板栗炖雞的自熱飯,吃完沒多久,他忽然感覺胃裏傳來一陣絞痛,一股不可?壓制的暗湧猛地從胃裏往上沖進?喉嚨。

陳安風立馬捂住嘴,沖進?洗手間裏抱着馬桶狂吐起來,胃裏如?同翻江倒海,像是連全部胃酸都要嘔出來,他難受得眼睛都睜不開,大?腦暈眩得厲害。

吐了不知多久,他感覺自己?像是喝酒喝斷了片般失去了意識,他只知道自己?在吐,其餘五感盡失。

到?最後,他的确失去了意識,身體?抽搐着倒在了一旁。

等再醒過來,陳安風仍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都還處在暈眩感中?的他吃力的撐坐起來,然而下一秒,他卻倏地的清醒,因為——

眼前是一片暗紅色的、未幹涸的血跡。

黑色的血液裏還裹着因未能消化而形狀分明的米粒與板栗碎渣。

馬桶裏也全是暗紅色的穢物。

胃裏還一陣一陣的傳出絞痛感,陳安風忍着痛扶牆回到?客廳,拿起手機打開浏覽器,輸入自己?的症狀進?行搜索,排除胃癌,剩下的結果?顯示大?概率是胃出血。

胃出血一般情況下是不致命的,但若出血量過多且未及時救治也會?造成死亡發生。

手臂無力得連一個手機的重量都無法再支撐,陳安風放下手機,閉着眼回想了下,剛剛自己?應該是已經吐血吐到?了休克,那出血量必定不少。

換在從前,陳安風會?巴不得自己?就這樣死掉,可?他和艾松雪做了約定,他得等她?。

陳安風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胃出血,明明他沒有酗酒,飯也按時在吃。

他不知道的是——

胃,是情緒器官。

他的胃病也許并沒有那麽?嚴重,但當艾松雪離開,病症便随着想念急劇加重。

并不知曉的陳安風将?這歸結于老天的捉弄。

深呼吸幾口後,他重新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打完電話,陳安風繼續靠着沙發坐在地上,他實在沒有力氣,頭也還暈得慌。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外面傳來汽車的聲音,他以為是有人來接他去醫院,然而并不是,他們只是送了一個醫生過來。

看見醫生僅提着個不大?的藥箱進?來,陳安風哼笑了聲。

來的這個醫生并未攜帶什麽?檢查儀器,僅僅是問了問他的症狀,再按壓他的胃部問他疼不疼,然後便從藥箱裏拿了幾盒藥出來告訴他要怎麽?吃,讓他吃下一道,再叮囑他三天之內不要喝水不要吃飯,三天之後也只能吃粥,之後便離開了,送這醫生來的人也跟着走了,

沒有人再管他。

外面的風刮得呼呼的響,房間裏寂靜無聲。

陳安風有些冷,眼皮很沉。

他看着桌上的那幾盒藥和旁邊的寫着醫囑的紙,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接着,他微微仰頭,看着這個偌大?的別?墅,唇邊緩緩扯出一抹極冷的笑。

他的視線最後又落到?那幾盒藥上,現在,他只求這藥是真的有效。

忍着痛,還有渾身的無力,陳安風拿着藥上樓。

接下來的兩天,他都沒有下過床。

吃了兩天藥,他還是一動就痛,症狀并無明顯的緩解,而且因為兩天未進?食,他整個人顯得極其虛弱,臉色也白?得吓人。

按那醫生說的,既然三天後可?以吃粥了,那就應該症狀有所?緩解,可?他在第三天又吐了一次血,這次雖未吐到?休克,但吐完後他渾身無力到?根本無法回到?床上。

靠在牆上閉着眼緩勁兒的時候,他回憶起去年這時候,那個他該喚父親的男人對他說的話:

“你要真這麽?想死,那就去死。”

他們是真的想他死。

如?果?再繼續吐血,他用不了多久就會?死。

“艾松雪。”

他朝着空無一人的房間輕喊了聲這個名字。

他笑着,一滴淚卻從眼角滑下。

“怎麽?辦,我好像……要食言了。”

語落,房間重歸寂靜無聲。

良久,他拿起手機給周越發了條短信:

【周越,明天能回來趟嗎,我生病了,想麻煩你照顧我兩天。】

從南城坐動車到?茫市,然後轉客車到?淅縣,再上白?鶴山,一共只需要四個半小時,周越中?午就到?了。

來到?陳安風家,看見陳安風蒼白?到?已然幾乎全無血色的臉,周越當即就說要帶他去醫院,但被陳安風制止了,“他們不會?讓我去醫院的,吃藥就行,他們叫醫生給我開了藥的。”

周越愁得不行,卻也沒辦法。

周越很會?照顧病人,他跟陳安風做了粥,還給他擦了身子,順便将?衛生給他打掃了。

到?了晚上,周越本想留下來守着陳安風,陳安風卻堅持讓他回去看看他爺爺。

周越想着爺爺身體?也不好,确實是該回去看看。

吃完藥躺下,陳安風對周越說:“回去吧。”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被子裏拿了個什麽?東西放進?周越衣服口袋裏,并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看着他諱莫如?深的眼神,周越沒吭聲,心卻重重跳了下。

“那哥……我走了。”他聲音有些顫。

“明天見。”陳安風的語氣并無異樣。

“明天見。”周越也盡量控制情緒。

走出別?墅,周越快步疾行回家,在自己?家外的那條小路上将?兜裏的東西拿出來,用手機電筒照亮。

手裏是一沓錢、一張折起來的紙和一把貼在紙上的鑰匙。

周越展開那張紙,手在抖。

他心裏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紙上寫道:

【周越,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熬過這場病,所?以,我想去見一見艾松雪。

麻煩你去找趟周姨,就是林巧的姨媽,她?那兒應該有一些出租的聯系方式,你找個出租,拿着這筆錢,讓他今晚三點來接我,告訴他,我要去南城大?學旁邊的那座跨江大?橋。

還要麻煩你幫我把艾松雪約出來,讓她?明天八點到?上個周末你發我的照片裏的那家甜點店,但別?告訴她?我要去,就說你有重要的事必須跟她?當面說什麽?的,讓她?等你到?十?點。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明天我沒能回來,麻煩你拿這把鑰匙,去把閃電抱出來,給它找個好人家,它長得那麽?漂亮,應該會?有很多人願意領養它。

至于艾松雪那邊,你知道的,我跟她?做了一個五年後的約定,不管怎麽?樣,我都希望,她?至少,至少該好好活到?那個時候。

很抱歉,可?能沒法再照顧你爺爺了,往後的日子或許會?很辛苦,但你請務必挺過去,你的明天一定會?很好的。

我說的這些,你要是能做到?的話,就給我發條短信,問問我,睡了嗎。】

冬日夜色寂靜,世界似乎只餘風聲。

一聲短信的提示音在無聲的房間裏異常清晰,陳安風的手機裏進?來一條短信,短息內容是:

【安風哥,你睡了嗎?】

陳安風看着這條短信,蒼白?的臉龐上浮現出笑容。

晚上三點。

無人的山道上傳來汽車碾過路面的聲音,車燈的光束照到?遠處的雲層深處。

天上不知何?時透出了點點星光,院子外的竹林被風吹得沙沙的響,陳安風捂着腹部走上橋,兩手扶住橋欄,艱難地一點點朝外走去。

陳安風走到?橋頭時,車子正好駛過來。

他坐到?後座,周越也在。

陳安風把自己?裹得很嚴實,及至腳踝的長款大?衣,可?以包裹住整張臉的灰色圍巾,以及一頂壓低的鴨舌帽。

“哥……”周越不知道該說什麽?,聲音有些哽咽。

陳安風沖他笑了下,“別?搞得我得絕症了一樣,胃出血而已,信上跟你說的只是萬一,以防萬一,我得去看她?一眼。”

“哥,你別?騙我。”

“沒騙你。”

陳安風轉頭,“師傅,走吧。”

車輛啓動,開始往山下走,陳安風沒讓周越跟着一起去,路過他家門口那條路時讓他下去了。

離天亮還很早,天色一片漆黑,陳安風靠着後座,沒閉眼,就靜靜望着夜空那一兩顆稀疏的星。

下了白?鶴山,不入淅縣直接走國道,天際開始逐漸泛白?,道路兩旁的田野與人家不再是一片黑色的影子。

陳安風看着那些不曾見過的風景,漆黑的雙眼似也跟着晨曦一點點變亮。

從白?鶴山到?南城要五個小時,這是不堵車的情況,趕上早高?峰,起碼得七個小時。

因為走得早,司機用了不到?五個小時就将?陳安風送到?了他要去的那座大?橋。

橋上不能停車,陳安風是在橋頭下的車,然後慢慢走到?橋中?間。

南城的冬天并沒有那麽?冷,但他還是用圍巾将?整張臉都圍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眼。

離八點還有十?來分鐘,橋頭沿岸的那家甜品店外還沒有人。

陳安風看向遠方,那裏,橋下的這條江流彙入了大?海。

風從海的方向,順着江面吹過來,陳安風扯下一點圍巾,深深吸了一口這摻着大?海氣息的風。

他向往天空,也向往大?海。

天空象征自由,而大?海,是他的一場夢。

那片他從小看到?大?的海,他卻從未去到?過。

他望着那片海,直至餘光裏出現一抹熟悉的身影。

艾松雪來到?了甜品店前。

甜品店還并未營業,她?只能坐到?外面的凳子上。

這附近的店鋪都還沒開門,路上沒幾個人,只有車輛不時路過。

艾松雪不愛玩手機,轉頭看向江面,自然而然地,她?看到?了橋上的那個人,但她?并未在意,只是一眼掃過去,然後望着遠處發呆。

她?不知道,那個人在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陳安風用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那張臉,也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個名字:

“艾松雪,艾松雪,艾松雪……”

“我每一次喊你的名字,都是在說,我愛你。”

他還記得他說這話時,她?笑起來的樣子。

可?惜,他沒法再叫她?名字給她?聽了。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

艾松雪接了個電話,起身離開。

陳安風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視野裏。

夠了,足夠了。

還能再看她?這麽?久,他心滿意足了。

陳安風擡頭摘掉鴨舌帽,再取下圍巾,正當他準備脫下大?衣時,橋頭出現了兩輛熟悉的車,幾個人從車上下來。

看着他們從滿臉怒氣地朝自己?走來,陳安風慶幸地笑了笑,他們來得比他意料中?要快許多,但還好,不算太快。

陳安風笑着脫掉沉重的大?衣,站上大?橋的圍欄,張開雙臂,揚起唇角,以擁抱自由的姿勢,倒下去。

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落入水中?後,陳安風沒有再浮出水面,他朝着水底最深處游去。

他終究是騙了周越。

這次來,他就沒打算回去了。

他不想死在那座山裏。

他不停的往下游啊,游啊……他想游得深一點,再深一點,深到?無人能将?他找到?,再讓這條名叫青漓江的河流帶他去海裏。

終于,手臂已沒有了一點力氣,他閉上眼,任冰冷的江水湧入身體?。

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陳安風已感受不到?窒息的痛苦,只能感到?身體?在漸漸下沉。

死亡似乎就在前方,而這時,他恍惚間好像聽到?了艾松雪的聲音,她?在喊他的名字。

他沒有力氣再睜開眼,可?那張臉卻依然出現在了視線裏。

那就是幻覺了。

他笑了笑,幻覺也好。

“艾松雪。”

他喜歡在說話之前喊一遍她?的名字。

“你知道嗎,能死在有你的城市,我很開心。”

“你不會?知道了。”

因為我即将?死去。

“你啊,要好好生活,找到?另一個你喜歡的人,別?去白?鶴山找我,我不在那兒了。”

說完這句話,他在眼前的畫面裏見到?了他自己?的身影。

他恍然。

原來,那不是幻覺,是傳說中?,人将?死時,會?像走馬燈一樣放映的一幕幕回憶。

他看到?他們同淋一場雪。

看到?他們穿梭在樹林裏,奔跑在山野裏。

看到?他們站在藍花楹樹下,花瓣飄落滿地。

看到?他們相擁在晚風裏擁吻,她?遞給他一束花。

看到?……

回憶的終點,是她?站在山坡上,問他:

“我們還會?再見嗎?”

還會?再見嗎?

他想了想。

會?的。

我會?成為風,在每個夜晚與你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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