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別院是日式建築, 穿過小橋亭臺,便是一家古樸的懷石料理店。

因為價格原因,溫氧之前沒吃過正宗的日料, 更別提昂貴的懷石料理了。

這家店是一位老饕開的,老板在日本生活多年後回國,所有食材都是從北海道空運而來。

正因如此,店裏只提供定量套餐,不提供點餐。套餐裏所有菜品都是老板和大廚精心搭配選擇的。

何勁曦按照之前的習慣, 點了兩份套餐。

等餐的時候, 溫氧好奇地問:“為什麽叫懷石啊?”

何勁曦解釋:“以前僧人聽禪,因為時間久,容易餓, 所以懷中常常抱上一塊石頭抵着胃, 用以對抗饑餓。後來逐漸演變成一些茶點之類的料理, 故名懷石料理。”

溫氧面前擺着一個湖藍色花紋小碟, 何勁曦用醬油将小碟裝滿。

他看着溫氧的小表情, 忽然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何勁曦一本正經地說:“吃懷石料理前,要先喝上一碟醬油, 這是從前僧人的習慣。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品嘗到料理的美味。”

“這是什麽習慣!奇奇怪怪的。”溫氧嘟囔着,“直接喝嗎?”

何勁曦點頭。

溫氧端起這一小碟醬油,聞了聞,味道和普通的家用醬油似乎并無分別。

她乖乖照做,直接将一碟醬油喝了下去。

溫氧吐舌, 皺眉, “好鹹啊, 齁住了。”

說話間, 包間的日式門被推開,服務員端着菜品走進來。

精致的暗色石碟上,擺放着色彩明亮的食物,明暗交相輝映,看上去便讓人食欲大增。

溫氧咽咽口水,問服務員:“你們這的醬油好鹹啊,喝不下去。有沒有不太鹹的醬油?”

服務員關切地問:“小姐,您為什麽要喝醬油啊?是哪裏不舒服嗎?有什麽我能為您做的?”

溫氧:“吃這些東西前,不是要喝一碟醬油嗎?”

服務員愣住:“不用啊……”

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男人低低笑出聲。

溫氧循聲看過去,“你笑什麽?”

何勁曦不答。

溫氧看看他,又看看面前的醬油碟,默了片刻,終于反應過來。

哪裏是要喝醬油,分明是何勁曦在耍她!

溫氧頓時怒不可遏,“你……”

何勁曦垂眸,搖頭淺笑。

服務員放下菜品便退出了包間,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溫氧怒目瞪着對面的男人,低罵一句“混蛋”。

何勁曦眉眼裏都綴着笑意,将一塊三文魚夾到她的碗裏,“請你吃飯還罵我,你講不講理!”

“你給我等着!”

她确實是餓了,菜品又太誘人,她放下一句狠話後,很快被食物引走了注意力。此時顧不上生氣,立刻大快朵頤起來。

懷石料理以精致著稱,每道菜式的分量小到一口就能吃完。

溫氧風卷殘雲,一邊吃還一邊招呼何勁曦:“您吃啊!這麽好吃,您怎麽不吃?”

何勁曦全程安靜地坐着,沒有動筷,只是望着她。

就算是珍馐美宴,好像也沒有對面的人秀色可餐。

等到桌上的食物見底,男人淺淺一笑,按下響鈴。

不一會兒,服務員走進來,何勁曦道:“再來兩份。”

溫氧不好意思地同服務員笑,又望向何勁曦:“會不會點太多了?這兩人份已經被我一個人吃掉了。”

何勁曦:“吃飽了嗎?”

溫氧搖頭。

何勁曦:“那就放心吃。”

很快,兩份套餐再次送進包間。

服務員又拿來一瓶新醬油,“小姐,這是新的醬油,看你愛吃。”

溫氧:“……”

什麽愛吃,明明是被人戲耍。

死去的記憶重新占領高地,溫氧氣憤地瞪着何勁曦,眼珠一轉,忽然開口:“老公,人家要吃魚魚,你幫人家夾嘛。”

何勁曦:“……”

她故意用了夾子音,嗲得連身邊的服務員都是一震。

溫氧才不管,自顧自地往下說:“老公,你怎麽不幫人家夾啊!昨晚你可不是這麽說的。你不是說會對人家好,這輩子最愛人家嗎?”

何勁曦眉眼沉下來,“……”

溫氧戲精上身,繼續說:“你是不是不想和你老婆離婚了?嗚嗚嗚,可憐了我和孩子。寶寶,你好苦的命啊!才三個月大,還沒出生,爸爸就不要你了……”

因為上菜,此時包間的門大開,溫氧聲音又大,很快便傳到了包間外的大堂裏。

大堂的食客聽到這頭的熱鬧,紛紛用異樣、鄙夷的眼神看着何勁曦,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這什麽男人啊?有了老婆還搞小三。”

“搞大別人的肚子又不負責……”

“他怎麽負責啊?還沒離婚呢。”

“啧啧啧,渣男!”

……

在一衆審判的目光中,何勁曦如坐針氈。他摸摸鼻梁,看向溫氧,眼底已經有了隐隐的不悅。

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模樣,溫氧得意,繼續演戲,假哭的聲音越來越大:“當初要不是你騙我是單身,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我十六歲就跟了你,為你打了八次胎。如果這次還要打掉,以後估計都懷不上孩子了。啊!我的命好苦啊……”

門外看熱鬧的群衆聲音也跟着大了起來:

“怎麽還騙未成年啊!”

“打了八次胎,無語至極。”

“诓騙未成年,猥瑣惡心!”

“這種男的就該遭雷劈遭天譴!什麽垃圾人。”

“長得挺好的,沒想到是個衣冠禽獸!”

……

憤怒的人民群衆都對溫氧的遭遇表示同情,就連訓練有素的服務員,也起了恻隐之心。她遞給溫氧幾張紙巾,安慰道:“小姐,您別哭了。別太難過,小心孩子。”

面對無數批判和指責,何勁曦有口說不出。最後實在是忍無可忍,只能開口警告她:“溫氧,你夠了。”

服務員是個熱心腸,聽見這聲語氣不太好的話,忍不住怼他:“先生,我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情,但是您對一名孕婦這樣,真的好嗎?”

何勁曦:“……”

溫氧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再不收,恐怕對面的男人要将她碎屍萬段。

她用手遮住眼睛,拍拍服務員,“沒關系的。你去忙吧,我自己可以。”

服務員:“真的可以嗎?”

溫氧:“可以,你快去吧。”

服務員見她确實沒有什麽大事,又瞪了何勁曦一眼,然後才退了出去。

包間門關上,溫氧立刻出戲,用紙巾擦了擦幹澀的眼睛。

哎,演技退步了,怎麽哭了半天都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呢。

她擡眸,這才注意到對面男人的臉色早已經鐵青。

“老公?懷孕三月?打胎八次?”何勁曦冷笑,“你的戲還挺多。”

“誰讓你之前騙我喝醬油的。”溫氧不服氣地嘟囔,轉瞬又笑起來,夾起一塊天婦羅送到他面前,“給您賠罪,好不好?”

何勁曦垂眸,眼前這塊天婦羅,金黃色外體,炸得外焦裏嫩。

而對面的女孩,眉眼彎彎,笑意吟吟地,正在等着他收下這份示好。

何勁曦猶豫片刻,低頭,正準備吃下去。

誰想溫氧卻突然收回筷子,将那塊天婦羅直接塞進了自己的口中。

何勁曦的臉再一次板起來,語氣也更加冷戾,“溫氧!”

溫氧故意裝傻:“啊,您要吃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您不吃呢。別生氣,再給您夾一塊。”

下一秒,又一塊天婦羅送到了嘴邊。

何勁曦猶豫兩秒,正要低頭,溫氧又故技重施,将筷子收回。

不過這一回,她還沒來得及吃下,手腕已經被男人緊緊抓住。

溫氧一怔,看向他。

男人沒說話,只是盯着她,然後将她的手拉到口邊,吃下這塊天婦羅。

溫氧:“……”

何勁曦反将一軍,心情瞬間大好,放開溫氧時,嘴角還挂着勝利的微笑,“好吃。”

溫氧:“……”

失算了!

就算溫氧胃口再大,懷石料理分量再少,一個人吃四份,還是有些撐到了。

結束時,她忍不住打了個飽嗝。意識到何勁曦還在對面,迅速捂住嘴巴。誰知道下一秒,又一個嗝湧上來。

她尴尬地看向何勁曦,讪笑:“不好意思啊何先生,好像有點吃多了。”

何勁曦站起來:“走吧,去消消食。”

兩人出包間時,吃瓜的群衆見到他們,又開始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何勁曦面子薄,哪裏經歷過千夫所指的情況,臉色黑下來,瞪着溫氧。

溫氧聳聳肩,又戲精上身:“老公,你別走這麽快,等等人家。人家還懷着孕呢!”

何勁曦:“……”

這地方離家不算太遠,何勁曦給高峻打了電話,讓他來取車,然後便和溫氧準備走回去。

別院旁便是夜市,這個點正熱鬧着。

許多小攤販擺着各種小玩意兒叫賣,三五成群的人穿梭其中,在七彩的燈光中,像毛線的針,穿來穿去。

溫氧最喜歡熱鬧,見到眼前的場景便挪不開步子,“何先生,我們去看看吧。”

不等何勁曦同意,她已經迅速鑽進了人流中。

何勁曦跟在溫氧身後,看她興奮地從這個攤位蹿到那個攤位,時不時地拿起東西看,問了問價格又放回去。

“怎麽不買?”他問。

溫氧一副經驗老道的模樣:“太貴了,淘寶上同樣的價格可以買兩個呢。”

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人眼花缭亂。

走過三五個小攤,溫氧在一家賣陶器的小攤前停下腳步。她拿起一個杯子瞧,轉頭問何勁曦:“看這個,可愛嗎?”

那是個小狗模樣的杯子,肚子是杯身,尾巴是杯把,看上去确實可愛。

“嗯。”何勁曦回應,“要買嗎?”

女孩沒有答,目光卻忽然定在了他的身後。他循着她的目光轉頭,只看見閃爍的燈光和洶湧的人群。

何勁曦問:“你在看什麽?”

溫氧依舊不答,将杯子塞進他手中,拔腿跑了出去。

“溫氧……”

溫氧顧不上身後何勁曦的聲音,穿過人群,擠過熱鬧,四周的景都拉成了虛妄的背景線。

她又急又惱,腦中一團混亂。

心底有個聲音在喊:不會看錯的,一定不會看錯,那個男人就是爸爸。

溫氧自己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爸爸。

雖然過了這麽多年,但爸爸的身影早已經刻在心裏,就算只有一個背影,她也能認出來。

可惜夜市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溫氧在來來回回的人群中擠過,只能目光緊緊鎖住那個男人,大聲喊:“溫權!溫權!”

一路擠過夜市,面前的道路突然開闊,溫氧看到爸爸已經走到了馬路對面。

“溫權!溫權!”

紅燈亮起,溫氧大聲喊着父親的名字,越過斑馬線追上去。

下一秒,連續不斷的鳴笛聲響起。刺眼的遠光燈裏,眼看車輛就要撞上,溫氧被人迅速拉回來,躲開了一場人禍。

須臾,溫氧從驚吓中回過神來,何勁曦一臉的擔憂和怒氣落入她的眼中:“你幹什麽!知不知道闖紅燈很危險!不要命了!”

溫氧不應,再望向街對面時,已經沒有了身影。??

她慌張地四處尋望,再不見父親。

溫氧痛苦地抓着頭發,喃喃:“爸爸……丢了……”

“什麽?”

她擡眸,眼底已有淺淺淚意:“我把爸爸弄丢了……”

何勁曦這才知道她方才在追什麽,又是因為什麽連命都不要。

他想起溫氧那份背景資料上記錄的信息:母親病逝,父親失蹤……

女孩拼盡全力在找的,是消失許久的父親。

這一晚,兩人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溫氧同何勁曦講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爸爸和媽媽感情很好。媽媽生病那兩年,爸爸辭了工作,天天都在醫院陪着媽媽。媽媽因為化療掉光了頭發,爸爸也去剃了個光頭,還說這樣比較相配……”

“小時候,爸爸每天都騎自行車送我去上學。無論刮風下雨,放學時他都等在門口……”

“他說他會看着我出嫁、生孩子,還說要幫我帶孩子……”

“媽媽去世那天,葬禮後,爸爸就不見了。六年過去了,他都沒有回來。警方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我猜他是傷心了,所以不願意回來……”

月光落在地上,投下青灰色的影。

溫氧慢慢地說,何勁曦默默地聽。從她點滴的訴說中,拼湊出一段溫馨的過往。

路燈連成一條金色的絲線,從眼前蜿蜒至遠方。

溫氧問:“你說,他還活在這世界上嗎?”

何勁曦沒說話。

路燈下聚集着一群亂舞的蚊蟲,溫氧盯着它們,喃喃道:“我覺得他還活着,就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等到有一天,他想清楚了,一定會回來。”

女孩仰着頭,臉上有淺淺的希冀。

何勁曦猶豫片刻,擡手,摸了摸她的頭,“一定會的。”

她轉過頭,笑起來:“一定會的。”

這一夜,注定不會冷清。

兩人在長椅上坐着,有小孩踩着滑板從面前一溜而過,後面跟着兩個穿着時尚的小姑娘。小姑娘們說說笑笑,路過他們時,又退回來,停在他們面前。

其中一個長發女孩說:“诶?”

溫氧一怔,聞聲仰頭。借着點點月色和路燈,看清眼前姑娘的模樣,正是楊氫的相親對象。

她腦中頓時警鈴大作。

那天騙何勁曦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該不會在今晚露餡吧?

溫氧目光閃躲,相親女孩激動地喊:“小姨媽!真的是你啊!”

溫氧:“……”

“你不記得我了?上個月最後一天。那天晚上我和楊氫相親,你過來提醒我。”

“……”

“小姨媽,那天多虧了你啊,我才能看清渣男的真面目。”

“……”

溫氧扶額,尴尬地轉頭,對上何勁曦的灼灼目光。

一雙帶着審視和懷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頭相親女還在說:“對了,你外甥怎麽樣了?和那個姑娘結婚了嗎?”

“……”溫氧幹笑,不情願地回答,“應該快了吧。”

“那就好。小姨媽,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啊,回頭有機會再聊。”

“……”

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就要血濺當場了。

溫氧在心裏吶喊。

終于送走了這尊佛,她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身旁,何勁曦的臉落在路燈的光影裏,像是什麽冷面羅剎。

溫氧幹笑兩聲,指着相親女遠去的身影,強行解釋:“她是我認識的……一人……就挺巧的……”

下一秒,何勁曦薄唇輕啓:“上個月最後一天,你和我一起去晚宴。那之前,我記得你送被狗咬了的朋友去醫院。原來還去看別人相親了?”

“你很忙啊。”他的神情悠忽收緊,“小……姨……媽……”

一字一頓,字字珠玑。

作者有話說:

溫氧:就挺突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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