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那種沒精打采的情緒不全是不情願。鐵手有些時日也能覺察出來,一個本不是個多麽敏銳洞察的人,都能看出他在緊張。

尤其是在日子越往後,拖得越久之後。

後來外省的案子也變多了,鐵手出京不再能維持五五開的比重,與他同樣情形的還有冷血,在外奔波的時候多起來,神侯府裏能見着他們的時候就少,連習玫紅都開始天天跑去老樓,找她的“三姐姐”說話。追命有時被她纏得耐不住,極想托無情替這大小姐尋個差事散散精力,但他知道無情也忙,很忙。

原本四個人來做的事情全壓在了三個人的頭上,誰也不能輕松。

這些追命都曉得。

他原本還覺得一個秋天不應該是多麽難熬的長短,往年好像每個大小節日都在路途上度過,大家聚少離多,一年一眨眼也就過去,從三十歲,變成三十五歲,又變成四十歲,輕飄飄就像滾下肚子裏的一碗碗酒。他從未為歲月覺得惋惜。

這會兒不一樣。在鐵手耗了四十八個日頭終于結下三樁大案子回京以後,追命去找了他。

那時肚裏孩子的動靜已經很大了,懂得踢他,踢得他偶爾在路上走着都要突然彎下腰去。鐵手見了,嘴裏還得先叫一聲“弟妹”才能去扶。

“七個月了。”追命說得很開門見山,“二哥對不住,可我當真心裏不是滋味。”

鐵手被他說懵了,一開始沒轉過彎來,還以為說的是他那肚子。

“可是孩子沒有動靜?”他有些慌張,下意識就伸手想去把追命的脈,又牽着人往凳子上坐,這才蹲下去聽腹腔裏的聲音,倒是稀罕,這樣的事他至今也只幹過幾回,可每次幹,心裏都有一種奇異的高興。

聽完了他才松一口氣。

“原來不是孩子。”他說。

追命的臉色不太好。

“這身子沒功夫,生下來孩子也沒用,趁你現在還在,我也還能走動,你随我去找大師兄,把話說清楚。”

“怎麽突然要說清楚了,之前不是寧可成親也不說?”

Advertisement

鐵手只問了那句,身子卻一點也沒挪動。

他知道這之前他們為什麽選擇瞞下來,風險太大,人家信也好不信也好,三娘這身子骨自己都顧不過來,若要傳出去,她和崔略商都有危險。當然還有些別的理由,主觀上想着要走一步看一步也算其中之一。

奈何七個月了,追命終于還是有些坐不住。他心不在焉,鐵手覺得他在害怕。

“不能瞞着了,這樣一直換不回來,你們太受累。”追命回答,“我這幾日都想好了,等孩子生出來,就把老樓騰個空,讓世叔再尋個合适的後生子弟替了我。務必早些準備,找信得過的。”

鐵手的一對眉皺得好深。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沒用,等孩子生下來這身子松快些,我自個兒也打算去幾戶懂醫藥的大家走一趟,看這怪事還有沒有什麽轉機。天南海北的,要是不把實情告訴大師兄,他們鐵定攔着不讓我出京。”

“生下孩子就想走?你是不知道天下的小孩要吃母乳長大?”

“天……我說二哥!”追命情急之下撇過了臉,“你先別提這檔子!”

鐵手講話現在是不忌諱了,追命怕什麽他說什麽,追命怎麽會不知道孩子到時候要吃母乳,只是想起來就腦袋發暈,恨不得從頭臊到小腳趾。他急啊,他急不得麽?

鐵手這下終于不再刺激他了。他正襟危坐在地上,追命不知道他怎麽就忽然不願意站起來了,總之,說話的時候他那一張正人君子的臉始終緊挨着追命隆起的腹部,追命看他都費勁。

“等孩子出生,我帶着你們一起去尋醫問藥。路上你照顧孩子,我照顧你。”

“說什麽胡話,天下蒼生你不要了?”追命驚訝地看着他。

“神侯府這邊,可以找戚少商暫時頂替我的位置,現下我們三個人忙得開來,到時候有大師兄在,定能處理好。”

追命的一張嘴,張得就更大。

“你什麽時候打定主意的?”

“這次回京的路上。”

鐵手老老實實回答。

過去也是如此,想事情,他和追命常常最先想到一處,遇到問題,追命的第一反應總是去尋最方便解決的辦法,而鐵手,他一向希望事情能夠兩全。

話說開了,他的表情也跟着和緩下來,甚至還浮現出一絲平靜的向往,開口像在拉無謂的家長:“我一早想好了。若是個小子,我親自教他功夫,不出十幾年,也能和他親爹一樣,為百姓做些好事。”

他說親爹兩個字的時候眼裏難得有幾分玩笑意思,他擡頭看着追命,追命好一會忘了應該說什麽。他那一張嘴,合該最能說會道的。

“呸。”

卻只出來那麽一個字。

鐵手不語但笑,他的笑常常讓人覺得其中懷有渾厚的生命力,那太有說服力,因而也成了衆多讓追命覺察自己對這個人十足在意的原因之一。他不想認栽,但中意鐵游夏這麽久了,他知道,一般來說鐵手心裏想定的事,便很少做更改。

那之後不久,追命開始為後面的計劃做準備。他點檢了老樓的東西,又收拾了行李。

他還想辦法去見了戚少商一次,後者對此誠惶誠恐。沒幾日,老樓收到一份楊無邪送來的禮物,打開裏頭是幾件小衣服。

唯一的岔子,是再度離京辦案的鐵手本該在夏天結束之前回來的,但兇案一樁連着一樁成了連環案,他在江浙分開追捕三個亡命的案犯,一連奔走了兩個多月。等他在回程路上收到無情的書信,不要命那般快馬加鞭的時候,追命已經基本只能在床上躺着不動彈了。

疼,真是全身都疼,頭蓋骨連着脊椎都拉扯着腦袋裏渾成一片的意識,他原來不知道生孩子竟然是這般折磨。

鐵手趕到的那天正是追命生産的日子。其實也不算,産婆說了,崔夫人這次,算是難産,關起門來小半天了,按照時辰算,該是昨夜發的陣痛。

難産是什麽意思?鐵手的腦袋嗡嗡響。他不能夠自己站在這屋裏頭,習玫紅一直嗚嗚地哭,說姐姐暈過去三次,再來一次,孩子怕是保不住。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追命又開始喊。他實在是疼,像那樣接連疼上那麽多時辰,是忍不住的。他實在不知道該喊些什麽名字好,這身子不是他的,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若是疼死了,該不被這女子的皮囊給困住了吧?萬一要是回去了呢?可這女子該怎麽辦,這可憐人,還有肚子裏的孩子,追命覺着自己的思考已經很難連成一條線,總歸要保住這個孩子,他想。

懷胎十月,他受住了。不是他的孩子,但他想讓他活命。

他這樣喊到第二十下忽然一下子沒了聲的時候鐵手沖了進去。習玫紅被吓得發傻,剛去請了大夫進屋的冷血沒趕上攔住他。他也攔不住。

鐵手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氣韻,給人釘死了完全不容拒絕的氣韻。

産婆絮絮叨叨的“二爺這不合規矩!”全給一把噎在了嘴裏。

說不出口的,誰敢說,也不瞧瞧那才被二爺攮過一把的門柱都成什麽樣子了?

鐵手管不得那麽多了,那名字差一點沖出口去,又變成一句被掐掉了半截的“三——!”

三什麽?三娘?三弟妹?三師弟?鐵手都不知道追命還有沒有意識在,一把将人搶過來抱着,捏了手就貼着他的鬓發小聲喚他,

“是我來了,別睡,你想想老三的孩子。”

老三的孩子,老三的孩子,鐵手念着念着眼睛就發了紅,懷裏的追命顫動了一下,他猛地一把拉住其中一個産婆的手,“人也給我保住了!”,那真是他這輩子說過的最不知禮數的一句話。

産婆沒理他,顧不上來了,鐵手看着一盆盆清水端進來,又一盆盆浸了血水被端出去,他處理那麽多人命案子,都不敢去計算這會追命究竟已經流掉了多少身體裏的血。

等待孩子哭出來第一聲的時間仿佛有半輩子那麽漫長,鐵手的視線全被那張白布簾子給擋住,只知道新進來的大夫最後使上了鉗子,那沸水煮過的東西刺進三娘的身體裏,一圈可伸縮的繩子套在嬰孩的卡住的身子上,然後這麽給拽了出來。

他沒法去想,手蓋在追命臉上連視線都不敢移動一下。

他不敢去想萬一最後給拽出來的是個渾身青紫的死嬰該怎麽辦,他沒經歷過,那麽短的一瞬間一條鮮活的小生命死在指頭邊上的時刻。

好在是哭了。

鐵手在一種近似虛脫的汗涔涔裏忽然擡起頭來,他去搖晃追命,所有聲音哽在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