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嚨裏望着追命睜開眼睛。

“二爺……”

剛成為母親的女子開了口。鐵手愣住了。

那不是追命,眼睛不是,意識不是,他不認識她,三娘只是個胡謅的名字,鐵手都不知道該叫她什麽名字。那對一個将死的人實在有些失禮。

婆子驚慌失措的叫嚷一直不絕,孩子出生後屋裏嘈雜的人影更忙亂了,處處都是腳步聲,大門一開一合的聲音,産婦出了問題,鐵手不用誰來告訴他,他的手從始至終都搭在她的脈門上。

“替我謝三爺……還有你……”

她是這麽對他說的,拼盡了全力說的話,鐵手沒有立場去打斷她。

那之前他都不那麽确信冥冥之中真有上蒼,也不知追命那日出手救下女子的時候她原就只剩下半口氣在了。雖說只有半口氣,卻明明白白知道肚裏有個孩子,便只好乞求上蒼,只要能将孩子生下,折損掉自己一條命也沒有關系。誰也沒想到之後發生的故事,這些日子以來,她那最後半口氣一直在昏睡過去的追命的身體裏,吊着他的命,撐到臨盆,終于是撐不下去。

鐵手沒來得及對她說什麽。她謝完大恩,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就去了。

鐵手聽明白那兩個字,好久才反應過來,應該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不羨。

同一天,在老樓那張床上昏昏沉沉了将近十個月的崔略商睜開了眼睛。他快一年沒有活動,渾身上下每條筋肉都發軟,運功調息全不得力,才剛自己支撐着下地,下了樓來走到院子裏,迎面就是群排着隊等着道喜的人,似乎是有人剛聽着孩子第一聲哭就跑出來滿京城撒消息了,追命呆站着,看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個個臉上喜笑顏開,恭喜他“多了個兒子”。

他睜大眼,下巴輕顫了兩下,沒等說出什麽話來,就聽見門外婆子破了天的哭聲。

進門的時候那婦人已是披頭散發一般。

“崔捕頭——三爺!夫人沒了!”

最終,那年夏天将近尾聲的時候,神侯府給追命新喪的妻子出了殡。

崔不羨也新添了一位奶娘,但他總不安分,奶娘一抱在懷裏就哭,哭得人心裏七上八下,因着吃奶吃得不順利,人也比同歲的嬰孩要瘦弱,顏色都發灰,大抵是出生那一遭時吃了苦,底子已經不好了。不知情的人看了,心裏頭不知道多替他爹叫屈,才剛沒了媳婦,孩子又活像養不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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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手心緒也不安寧,一開始領命離京都還猶猶豫豫。直到被神侯找去說了一次話,倒沒有責備他,只是告訴他說略商當年還是個孩子時也這樣,親爹娘都覺得他活不長,現在不也很好?

鐵手這才謝過神侯,稍稍安下心來出了京城。臨走,也沒想到去納悶為何神侯偏偏與他做這番交談。他有時的确遲鈍,等到又過了十數日子,人回到開封,才後知後覺地曉得,原來這京城裏早八百年就傳得開了去了。

都說那孩子,實際上還是鐵手的。要不怎麽崔夫人難産的時候,偏是他鐵二爺要沖進去。別的不說,就說當時眼看着孩子要沒了,鐵二爺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被形容得盡致淋漓,怎麽想也不會覺得那單純只是為了自己的兄弟。

可奇怪的是,就算市井攤頭傳得再像那麽一回事,也從沒一個人當着追命三爺的面提起。

誰忍心和他說這個呢?

都覺着他才是那個倒黴的,娶了個媳婦,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剛醒過來人就沒了,落着個兒子,還不清不楚的,随便誰,想想都覺得是個刺激。

這事剛傳到鐵手耳朵裏的時候,他那張臉足足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翻騰下去。那之前他都不敢去老樓找追命——他都能聽說的事情,追命能不知道?想想就難為情,難怪他還覺着,怎麽最初那些日子,他不間斷地往老樓跑,去看追命,看孩子,大師兄也不說什麽,冷血也不問了,之前兩個人偷摸着定下要在一起過活時事事避嫌,頭一件最擔心的江湖上傳起來的閑話,怎麽也沒人去傳。

他這才明白過來到底是為了這個原因。

見到追命的時候鐵手還在苦笑。他看着追命懷裏抱着娃娃,表情雖說不大好看,眼神卻和黏住了一樣就下不來。追命哄孩子,給孩子換尿布,站起個身又坐下,人走到哪裏,鐵手那眼神就跟到哪裏,一刻也不松懈。

這大概算是追命此前變成女人那件事的後遺症,自從他換回自己的身子,鐵手幾時再見到他都拿他當個珍寶,生怕哪天再一個不留神,這人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追命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好拍着孩子的背把崔不羨往鐵手懷裏塞,想讓他轉移轉移注意力。

不羨這會好容易睡着了,瘦瘦小小,毛色發黃的一個,都不及鐵手的兩只手拼在一起大,囊在手心裏,叫他心口軟得發酸。

“放心吧,孩子沒看上去那麽不頂事。”追命同他講。

鐵手的眉眼仍是柔和着沉下去的。

“就是要吃點苦頭。”他也說。

“看你這麽抱着孩子,真怪。說到底是我生的,不是你家孩子,但也算不上是我的。結果他卻比親奶娘要親你。”當了爹的崔略商翹着條腿說話,邊說還邊搖頭,“嘿,這感覺真夠怪的。要我說你要有奶才好,我生,你喂,省得每次吃奶哭得沒完沒了。”

這真是個足夠恐怖的玩笑。鐵手聽了臉色都有一瞬間的煞白。然而他擡頭去看追命,等捕捉到那一絲藏在崔略商眼睛後頭的愧疚後才明白他為什麽要開這個玩笑活躍氣氛。

“唉,最後還是損了你的名節。”

追命嘆着氣說。說完那句手就垂到了身體兩側,定睛望着孩子在鐵手懷裏睡覺,也不知在想什麽。

鐵手卻一轉眼珠。

“我反而覺得這下倒好,太好。不過傳我給你戴頂綠帽子而已,你都不介意了,我還介意什麽。如此這般,還能光明正大與你一起,一道養着這孩子長大,是賺到了。”

追命被他說得笑了。笑容是一點點浮現出來的,最後占滿了整張臉,半天也收不回去。

有個問題他想過,孩子為什麽要取名叫不羨。生他的人大概是不想叫他知道親爹是誰的,大約不方便說,大約也不在人世了,他的娘親直到臨走都在擔心孩子會面對一個不完整的人生——他有個名義上的爹,卻沒有娘。他以後有機會知道自己的娘親是誰,卻永遠不會知道親生父親是誰。這點失落大概誰也彌補不了。

好好過這一生,不要羨慕任何與你不同的人。

剛想到這一點時追命還有些唏噓。這孩子生在神侯府,約莫等于有了四個爹。四個爹,會不會太多了?

以後教他叫鐵手一聲娘也挺好,那場面,一定有意思。

追命只是這麽想着,他還沒來得及和鐵手交流這個想法,也沒想好什麽時機踐行那個叫法更合适。他不着急,耳邊隐約傳來不羨哼哼唧唧眼看架勢又要哭起來的聲響,鐵手哄着孩子,追命翹着腿伸長脖子去看院子裏的樹結沒結出果子。

左右日子還長,他不必着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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