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奧貝斯坦先生不在家,擁有鑰匙的我像是擁有特權一樣,每天都可以在他的書房待到很晚。書房裏用的是深色的家俱和窗簾,即使是白天,也依然充滿寧靜的氣氛。多數的時間,我在這裏看書和畫畫,除了準備考試要考的書籍,我更有興趣的是那兩面牆壁大的書櫥裏裝的東西。

書櫥裏有一張奧貝斯坦夫人的照片。清瘦的面容,和奧貝斯坦先生很像。我問了爸爸關於她的事情。

「夫人很靜,但是,非常有主張。如果不是她的堅持,先生就沒有辦法裝義眼、受好的教育。」

從爸爸口中,我知道了奧貝斯坦先生在小時候是不受家族歡迎的。他的母親為了保護孩子,主動選擇跟丈夫分居,靠著從娘家那裏繼承的一些財産,獨立把他撫養長大。這幢楓園路十七號的房子,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後來,奧貝斯坦先生陰錯陽差的得到了他父親的一部份遺産,母子倆的生活才稍微寬裕一些。

聽爸爸說奧貝斯坦先生十歲以前都是夫人親自教育的,九歲裝了義眼,夫人又花了一年的時間訓練他使用眼睛閱讀和寫字。這是何等驚人的耐性與母愛,不言可喻。然而爸爸說夫人對先生的體罰也非常重,或許是相信小時候的殘忍可以鞭策孩子長大後更好,那恨鐵不成鋼的意志,也讓先生成為一個嚴肅沉默,思考敏銳,律己極嚴,人緣不是很好的孤單孩子。

「可惜夫人過世得太早。」爸爸說這話的時候是非常惋惜的。於是,想要快點獨立的孩子,決定從軍。

我聽這故事的時候,并沒有很強烈的情緒反應,只是陷入了長長的沉默與一種感同身受的震撼。畢竟,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一個嚴厲卻經常消失的父親,和一個安靜到冷漠的母親。

書櫥裏面很多都是政治、軍事方面的書籍。但是,也有不少的文史哲類收藏。十五歲的我,正是對一切都好奇的年紀。不管看不看得懂,總之都拿下來翻翻。不知不覺,在那個暑假裏,我閱讀了很多的經典作品。

我總有種感覺,只要我待在書房裏,我就會覺得奧貝斯坦先生在陪我看書。一如我替他畫肖像時那樣,他就坐在落地窗旁邊的沙發上,靜靜的沉思。後來,我甚至偶而一整天什麼事情都不做,就坐在那張沙發上發呆。透過放下一半的窗簾,我看著楓園路上稀落來往的人車,數著樹影是怎樣變換方位,從日出,看到日落。

印象中,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跟萊納蹲在家裏那個高高的、爬著常春藤的美麗窗戶下玩。失去父母親,給我的感覺,無助不解遠大於悲傷自憐。我不太恨他們,因為他們除了悄然遠離我,并沒有給我更多的傷害。況且現在的我,有著不可思議的幸運和快樂,才會讓我漸漸懷疑起記憶中的童年,究竟是真的或者只是我的夢境一場?

每當開始懷疑這些記憶和現實的真實與否時,我能做的就是走向書櫥,随便拿什麼書都好,坐下來,讓這間書房靜谧的氣氛安慰我。

獲知自己考上藝術學院的那一天,我走了半小時的路到我将來的學校,去看看它的模樣。

紅磚的建築物,揉合了古典風格的端莊和近代樣式的明快輪廓。這是美術系的系館。一轉頭看到另外一棟建築物的帷幕外觀,大量運用透明的建材,室外室內竟有融為一體的感受。

「那是建築系的系館喔。」一個男孩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把看得出神的我喚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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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見他手裏拿著入學考試成績通知單,笑著跟他說:

「你也是新生嗎?」

「沒錯,好不容易爬進來了。」

我打量他。紅褐色的頭發亂糟糟的,看上去很瘦,卻很結實。灰色的眼睛清澄透明得像一泓泉水。他似乎是不知道該跟我說些什麼,楞楞地望著我幾秒,有些窘的就跑掉了。

開學那一天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同班同學,保羅米爾哈森。聽到保羅這個名字,我總不自覺心髒會緊一下。也因為這個名字,我跑去跟他自我介紹,表示我的友善。

米爾哈森跟其他同學一樣,知道我的得獎經歷。不過,他是少數不會因此而用異樣眼光看我的人。開學不過一個星期,我們已經變成朋友,上課時都會坐在一起。

奧丁藝術學院是個極富傳統和知名度的學校。雖然,就資源上,她不能跟另一所只招收貴族學生的皇家藝術學院相比,但是就是因為她廣開大門,歡迎各階層有志藝術的青少年——實際上是以平民居多——前來就讀,自由活潑的校風反而讓很多學生得以适才适性的發揮。

米爾哈森自己謙稱是爬進來的,實際上他也是個很有天份與實力的少年。出身自建築師的家庭,米爾哈森選擇讀美術系,據他說那是「兩相為難下的選擇」。米爾哈森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建築師爸爸,一個姊姊非常優秀,也是建築師,排行第二的他原本并不想跟他們走同樣的路子。但是,耳濡目染下,很難不對相關的東西産生興趣。他就是這樣矛盾,卻又不肯照著人家安排好的方式乖乖走。

一年級的日子也算是一種震撼教育。跟一般中學不同,這裏的教育目标完全是為了養成專業藝術家而定下的,淘汰非常嚴格,往往一屆裏順利畢業的不到一半。師長最常挂在嘴上的話就是:

「你們不會每個人都變成有名的大畫家,十年都不一定出的了一個,但是,你們要堅持自己在這裏所學到的專業,不管進了哪個行業,都要用藝術家的身份期許自己。」

嚴格的訓練讓我不能松懈的每天努力。我每天回家以後,就一頭鑽進書房做作業。用功的程度跟以前是不能比的。當然,我怕丢臉,我有我的矜持,頂著一個大獎的光環,本來就是個沉重的負擔和壓力。除了米爾哈森以外,我在學校絕口不提自己跟雙年展的故事。

而每當用功到很晚,覺得疲倦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的就往落地窗旁的沙發那裏坐。有時候,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蜷縮在沙發上過了一夜。

開學一個多月,我收到了從軍部轉寄過來的一封信,是奧貝斯坦先生寫給我的親筆函。

信寫得很簡單,只說他估計信到的時候,我應該順利考上并且正在上課了,藝術學院的生活我應該會适應得不錯。此外就是些身體健康,用功讀書之類的話。他并沒有提到可能何時會回來。

蒼勁的筆跡劃在天藍色的信紙上,內容不多,但是卻讓我收到的時候著實心律不整了好一陣子。看了信的內容,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我把信反覆讀了又讀,從信封裏拿出來展開又折起來裝回去,上學也帶著它一起去學校。我還把信炫耀給米爾哈森看。

「這個人算是你爸爸的主人吧。」他看完以後,不置可否的把信還給我。我對他的反應有點失望。

「沒錯。但是他很照顧我。」我像是要維持什麼面子似的,加重了後面那句話。

「哦。內容沒什麼嘛。」米爾哈森不痛不癢的回答。我覺得有種不被了解的失落感漸漸在心中發起了小芽。

「不過,他的字真是好看,真難得。」

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小正面意見,我也覺得十分重要的用力點頭贊同。米爾哈森看著我的反應,露出神秘的笑容,把臉湊近我,小聲的說:

「喂,你喜歡這家夥是吧?」

「有嗎?」我的聲調一下子拔高了,「我只是很尊敬他而已。」

「呵呵,我看不只吧。」米爾哈森調皮的笑起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卻知道自己的臉正在發燒。

「不過我猜他應該對你也有好感喔。」

「真的嗎?」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被套住了,後悔也來不及了。米爾哈森笑得更大聲,說:「大老遠的寫一封親筆信,真是令人感動啊。」

「可是喜歡一個人又沒有什麼錯,你在那裏一個勁的否認什麼啊?不過你的品味真的不一樣耶,居然喜歡一個大自己那麼多的人。」

看著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米爾哈森也不再揶揄我了。他換了話題,談到下星期要交的作業,問我有什麼心得。我也立刻換了一張臉,不茍言笑的跟他讨論起來。

過了三個半月,正在我身心受到期末考試的強大壓力時,又收到了第二封信。還是天藍色的信封信紙,信裏說,這幾個月他不在,希望家裏一切平安,又關心了一下雨果的狀況。最後一段說,最近也許有機會可以調回來,目前正在等待新的人事命令中。

跟上次不一樣。雖然收信人名字寫的是我,卻完全沒有問候我的內容出現。我一面把信收回信封,一面覺得有種小小的、被忽視的悲哀。

於是我有兩個星期都沒有削蘋果給雨果吃。爸爸發現的時候罵了我幾句,我推說是考試太忙,忘記了。

考試結束的那一天,我又把信拿給米爾哈森看。

「看他的字真是很享受的事呢。」

看到我在瞪他,他正色回答:

「喂,好歹人家也要回來了嘛,這不是好消息是什麼?你應該要高興嘛。」

我咬著嘴唇,沒有回答。米爾哈森把信還給我,拍拍我的肩膀說:

「不要彆扭了啦。要不要去吃飯?」

我在心裏承認我真的是在鬧彆扭,只好乖乖的跟著他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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