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奧貝斯坦先生果真如他在信裏所說的,在一個月後順利調職回來了。

他回來的那一天,連續幾天的大雪使路面結了冰。我剛從市場采買完,慢慢沿著大路走回家。轉進楓園路,我一不注意撞到路燈滑倒在地上,東西散了一地。我一面咒罵著,一面艱難的爬起來想要收拾。忽然,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要把我拉起來。

我擡眼朝上看是哪位好心的路人。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尖叫著朝對方撲過去。

「……您終於回來了……」

抱著奧貝斯坦先生,我發現自己正在流淚。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他正在輕輕撫摸我的頭發。

我松開手,慌慌張張的蹲下來撿東西,奧貝斯坦先生也蹲下來幫我撿。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兩個人提著大包小包,走進家門。

在奧貝斯坦先生和爸爸說話的時候,我站在一旁專心的看著這個已經大半年沒見的人。好像變瘦了一點,黑色的頭發剪的樣式跟他離開的那一天有些不同,神情倒是一若往常般平靜。他們在說什麼我根本沒有聽見,一直到爸爸好像說了一句話有我的名字,我才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我懷疑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奧貝斯坦先生回過頭來,對我露出淡淡的笑容。

等到他享用完豐盛的晚餐,我把書房的鑰匙還給奧貝斯坦先生。

「您既然已經回來了,鑰匙就還給您了。」

「想用還是可以來用。你有沒有讀到什麼喜歡的書?」他不太專心的回答我。

「有幾本很喜歡。」我像是撞到一面無形的牆,小聲的說。

晚餐後,我走進書房,打算把我堆在那裏的東西收拾收拾,我猜想一向愛整潔的奧貝斯坦先生一定不能忍受我這樣的行為。

「為什麼要急著搬呢?反正,你的房間一定也放不下這麼多東西。」

我回過頭去,看到奧貝斯坦先生已經來到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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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櫥又不是沒有空間,我看你就把書放書櫥裏好了,可以再買一個箱子放你的畫具,不然,你只是把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換個地方罷了。」

他合情合理的建議著。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可是,這是您的書房。我怕您會不方便。」我嘟囔著。

「都已經說過可以讓你用了,你應該要維持整潔才對。」他一邊說一邊走向書櫥,「你每天在這裏待的時間也不少吧。」

像是心事一下子被說破,我的心跳急促起來。強忍著奪門而出的沖動,我轉過身去整理那一堆東西。

第二天一早,米爾哈森跑到我家來找我出去寫生。

「瑪格麗特———」

故意要引得周圍人們都聽見似的,他站在樓下,朝二樓陽臺大喊。他以為那是我的房間。

「我又不是聾子,你小聲一點行不行!」

我從書房陽臺朝下望。米爾哈森朝我用力的揮手。早上的陽光照在他紅褐色的頭發上,顯得更紅了。

「他是誰?」

背後傳出奧貝斯坦先生的聲音,我吓了一跳。

「他是我同學,保羅米爾哈森。他要來找我出去寫生的。」

他似乎想講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的樣子。我匆匆拿了畫板和畫具,就下樓出門去了。

「喂,那個就是你爸爸的主人啊?」米爾哈森好奇的往陽臺上看。

「是啊。跟你同名呢。」我回頭,發現奧貝斯坦先生站在陽臺上看我們。

「等一下。」

米爾哈森伸手過來替我整理因為匆忙出門而沒有翻好的領子。我也把畫具放下,幫他整理領結。這是我們之間常有的動作。等到整理好,我們才邁步準備離開家門口。而我注意到,奧貝斯坦先生一直站在陽臺上朝我們的方向望著。

「總覺得他怪怪的。」等到走出一段距離,米爾哈森吐吐舌頭跟我說。

「為什麼怪?」

「我覺得他看起來好冷。」他誇張的打了一個冷顫。我笑了起來。

「他對陌生人都這樣吧,呵呵。」

就這樣跟米爾哈森在外面混了一天。其實,也沒有真的畫到些什麼。這幾天陽光較強,部分的雪融了,冷得不得了。我跟米爾哈森四處游蕩,尋找什麼看起來可以畫的東西。結果還是不敵戶外寒冷的空氣,躲到我們常去的咖啡館裏了。我們在咖啡館遇見一個奇特的小提琴手,演奏得令人非常感動。

一曲結束後,那小提琴手突然轉向我問道:「你是否想起那不幸的戀人?你是否想起那遙遠的未來?」我楞在那裏,渾然不知這是什麼深奧的預言。

跟米爾哈森分手後,我獨自一人走回家,在離家兩條街的地方看到帶雨果出來散步的奧貝斯坦先生。雨果親熱的朝我腳邊貼,我也低下身來摸它的頭。

「你看起來玩得很開心嘛。」

「是啊。」不知為何,我竟然有種正事沒做被抓到,心虛的感覺。盡管這次寫生根本只是個臨時起意的游玩罷了。

「你說你們是同學?」

「沒錯。」

「你們今天去哪裏寫生呢?」

「呃——我們——」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我們走了半天,沒看到什麼好畫的,就去喝咖啡了。」

「這樣啊……」奧貝斯坦先生輕輕扯了一下雨果身上的狗鍊,示意它往回家的方向走。我注意到他的語氣似乎有點冷下來的趨勢。

「你明天還要跟他出去嗎?」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開口問道。

「什麼?跟誰?」專心逗雨果的我一時沒聽清楚,擡頭問。

「那個叫保羅的同學。」

「喔,他倒是沒說。」

天色暗下來了。我看不清楚奧貝斯坦先生的表情,只有默默的跟他走回家。

第二天米爾哈森并沒有找我出去。過幾天我才知道,他那優秀的姊姊就在寫生那天自殺了。葬禮上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我看到他灰色眼珠裏木然的樣子,彷佛他早就預見了這一刻。我突然感到一股不祥與強烈的哀傷。

假期快要結束了,大家都預期今年春天的冰雪不會那麼快全部融化,冷的日子還要再持續半個月。我看著一片白茫茫的城市,心裏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煩悶,好希望這樣冰封的冬天能夠早點過去。

自從奧貝斯坦先生回來以後,我就開始跟他共用書房。我小心翼翼的不去打攪他看書的心情。他卻開始在晚上經常找我下棋。我猜這大概是唯一引得起他興趣的娛樂了吧。也只有下棋的時候,他會露出比較輕松的一面。

通常下一局棋,就要花大約兩個多小時,那是因為我們兩人實力相當的緣故。每走一步棋,我們都要想很久。奧貝斯坦先生對他走的棋步都很有自信,不會做出悔棋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耍賴,每次都是全力以赴。一個晚上下兩盤,就差不多到睡覺的時間了。

有一天,他在下棋時忽然問我一個問題:

「你經常跟同學下棋嗎?」

「不常。因為沒有遇到讓我想下的棋友。」我一面說著,一面把皇後往前移三格。

「保羅也一樣?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擡起頭來,發現他一面推進他的城堡,一面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隐隐的有一種質疑的氣勢,讓我全身不自在起來。

「米爾哈森畫畫很不錯,但是他的棋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我心裏正在犯嘀咕,什麼時候奧貝斯坦先生關心起米爾哈森來了。我的皇後斜行,吃掉了他的城堡。

「這麼說來,倒是我最常陪你下棋了。」城堡被吃的奧貝斯坦先生一點表情都沒牽動,緊接著他的皇後也往前推進,眼看著我的騎士就會有立即的危險。

吃我的騎士?我是應該立刻把我的皇後掉過頭來救我的騎士還是走別的棋步呢?

是誰陪誰下棋啊?……我輕輕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等待著要吃我的騎士的奧貝斯坦先生用手指敲著桌面,小聲的問。

「我在想,您很有趣。我喜歡跟您下棋。」我老實的說出我的感覺。

奧貝斯坦先生露出一點點得意的表情,伸手推進皇後,把我的騎士吃掉了。

「難得我這個人竟然可以跟有趣這個字連接在一起。形容你有趣還比較有可能。」

「我的同學們可不見得認為我很有趣呢。」我睜大眼睛思考目前的局勢。我發現騎士被吃以後,我只要再走兩步就可以将軍了。但是奧貝斯坦先生那邊卻至少要再走三步以上才能将軍。

「那個叫什麼米爾哈森的他也這麼認為嗎?」

我挪動教皇。這其實是個明退暗進的路子。「我又不常跟他下棋,他可沒說過我是個有趣的棋友。」

「好。」奧貝斯坦先生又挪動了他的皇後,準備威脅我的教皇。

「我覺得您有趣得超過您的想像。」

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他微微楞了一下,雙手環抱胸前。好像是在猜測我說這話是真的還是恭維而已。我輕籲了一口氣,想著下一步我的教皇就要把他将軍了。

「真的嗎?」他微微笑了一下,放開環抱的手。他的表情似乎有種明朗的感覺。

「我是說真的。」我伸手推進教皇,「将軍。」

他擡起頭來凝視著我,足足有十秒鐘,那模樣混合了一點點的詫異、一點點的佩服、一點點的喜悅。

「原來是這樣。」奧貝斯坦先生把自己的國王棋子拈起來,放在手心玩弄著。雖然輸棋了,卻沒有一點不甘心的表現,「你犧牲了你的騎士,換到的是教皇的活動路線。再加上你的皇後并不就近吃掉我的騎士,反而讓它占在壓制我的皇後的位置上。這樣就算我吃掉了你的教皇,你一樣可以用皇後吃掉我的國王。你的騎士犧牲的真有價值啊。」

聽他有條有理的分析著棋局,雙手環抱微笑的人換成我了。

「但我不是每次都有這種靈感,所以才會常常輸棋啊。」我迎上他凝視我的目光,柔聲回答。其實我們經常是和局收場的。

我們就這樣四目對望了有幾秒鐘。

「還要再下一局嗎?」我傾身向前重新擺棋盤。

「今天就這樣了吧。謝謝。」他站起身來,離開了書房。

「你知道,這種日子,會讓人以為好像可以無限的、日複一日重複下去,很平凡。總是要等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就是幸福。」

瑪格麗特輕輕嘆了一口氣,坐進沙發裏。缪拉則是靜靜的回想她說的這些成片成塊的瑣碎故事。那張鉛筆素描的奧貝斯坦肖像,在缪拉的心中越發清楚起來。不是元帥,不是萊因哈特身邊的參謀,不是軍務尚書,甚至,也不是什麼乾冰之劍。只不過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軍人。

「……好了,我說了那麼多,應該換你跟我說了。」

「說什麼?」缪拉擡起他銀砂色的眼睛,定定的望著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一樣,帶著有點驚奇的表情,專心凝視著缪拉的雙眼有好幾秒,似乎想在裏面找到些什麼。被那對美麗的湖綠色雙眼凝望,缪拉覺得臉上微微發熱,但瑪格麗特不久之後露出失望的眼神。

「你怎麼了?」

「我剛剛發現你的眼睛顏色跟米爾哈森好像。」

「你們是多要好的朋友?」缪拉心中一動,問道。

「很難形容。我一直覺得我們只是普通的同學。」瑪格麗特露出神秘的笑容,帶著一點點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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