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升上三年級的時候,我決定要轉系。

這個想法其實是來自於我的哥哥萊納。他有一天看過了我的作品之後,有感而發的告訴我:

「你這些畫,都是你花費了很多心血創作的吧。但是你覺得能有多少人了解你的努力呢?」

我的腦袋裏第一個直覺就是藝術界的人。随即轉念一想,藝術圈能有多大?想到這一點,我的答案就說不出來了。

「貴族們花錢收藏藝術品,常常不是因為了解他的價值,而是因為藝術品能夠彰顯他們的身分,裝飾他們的品味。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吧。」

想到我過去參與過的展覽活動,其實,通常只不過是另一個酒會交際場所罷了。衣香鬓影間,穿梭來去的客人是在忙著社交,而不是專心的欣賞。或許十個裏面會有一兩個真的對你的作品有興趣,但是一談之下覺得能夠交換感覺的,又更少了。

「所以我覺得,如果你的作品能夠走進一般大衆的生活,是不是對於藝術的推廣,更有意義?哪怕是一個茶壺,一幅窗簾,都可以在這些地方展現美感呀。」

萊納自謙不懂藝術,可是他的這番話卻讓我深思良久。藝術來自於人,他應該要有一個堅實的根。這條根,是來自於這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思想多方面的種種映像,而不僅僅是關在學院圍牆裏,高談著我所謂的美感經驗。

幾經考慮,我提出了轉系申請。建築系的系主任在面談時,似乎并不怎麼看好我的選擇。

「你知道你三年級才轉到建築系,很有可能會念六年到七年嗎?」

「我二年級的時候已經念了好幾門建築系的課,理論和實習都有。我就是因為二年級的時候上過這些課,覺得我會更有興趣學這些東西。」

「昨天有個男生也來跟我面談,他應該是你的同班同學,我已經同意了他的轉系申請。」他拿了一個卷宗夾放在我面前,「我要跟你強調的是,建築系是非常重視實用和美感平衡的地方,我們不是腦子只有力學的土木工程師,我們也不是抽象畫的畫家只要天馬行空就好,你一定要做出來,讓它變成能用、能住的、又美的東西。這一點如果你已經認知到了,也有心理準備了,那,我們也歡迎你加入。」

我斜眼瞥了一下卷宗夾上的名字,不出我所料,正是那個紅頭發的保羅米爾哈森。

就這樣,我們一同轉到建築系,又繼續做同班同學。

雖然轉到建築系,我對純粹的繪畫并未完全忘情,還是抽空修了一門人體素描的實習課。每周三下午四點到六點,就是我們實習課的時間。別人看起來,我們一起修課是默契,事實上是我跟米爾哈森只有這個空時間可以修美術系的實習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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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體模特兒是班上一起出錢請的,這個學期前半段請到的是舞蹈系的五年級學長。學長已經在美術系當了兩年的模特兒,很受好評。

通常我完成一幅素描的速度比米爾哈森快得多,我自己畫完就先下課回家去了,留著他跟其他的同學繼續在畫室裏奮鬥。

就在這一期的作業要結束的最後一周,我一如往常先下課了。其他的同學也都陸陸續續收拾東西回家。不到五點半,畫室已經走得空空的。

我剛剛走出學校大門,忽然想起來我的筆盒,那奧貝斯坦先生送我的筆盒還留在畫室裏。想著想著覺得有些焦急,於是回頭去找。畫室在六樓。已經過了下班時間,絕大多數的同學都已經離開,六樓空曠的走廊只有我一個人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回響。

「不知道畫室鎖了沒有?……」

我看到畫室的燈還是亮的,松了一口氣。推門進去,看到的景象讓我震驚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地上散落著衣服,耳中聽到男人濃重的呼吸和喘息聲。在畫架的後面,米爾哈森和舞蹈系的學長背對著我,緊纏在一起,激烈的交歡著。

我愣愣的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有幾秒。我慘叫了一聲,沖出畫室。背後彷佛聽到米爾哈森在叫我的名字,我腦中滿漲著無限的狂亂,只想立即逃開這個地方。

連跑帶走的,我出了校門。我還是很想回去拿我珍愛的筆盒,但是我實在沒辦法再走回學校。心跳很急促,腳步也紊亂了。

回到家,我試著隐藏自己的情緒。但是,奧貝斯坦先生似乎感受到我的異常,好幾次,我發現他想開口問我些什麼,但是卻欲言又止。

晚上大約八點多,有人在玄關外敲門。

我出來應門,意外的,是米爾哈森來找我。

我用呆滞的眼神看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他打開包包,拿出我心愛的筆盒交給我。

「對不起,吓到你了。」他誠懇的向我道歉。我拿著筆盒,喃喃的說:

「你為什麼跟學長………」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反正,那感覺來了,就發生了……」

「後來我看到你的筆盒留在畫室裏,想著你一定是回來找它的。」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帶上身後的大門,和他走到院子的長椅上坐下。夜涼如水,星光燦爛。我跟米爾哈森之間,從來沒有如此尴尬過。

「……你可以告訴我,那是什麼感覺嗎?」

我沉思半晌,問了一個問題。

「當你看著學長的身體畫畫時,難道不會覺得他的身體好美麗,有一種沖動想去親手觸摸那樣的肌膚和輪廓嗎?」米爾哈森微笑著回答我。

我搖搖頭。我想我的雙頰已經變得通紅,只是在星光下看不出我的表情,「保羅,你……你經常這樣做嗎……碰別人的身體……或是讓別人來碰你?」

「沒有。」他吞了吞口水,「其實對方已經暗示我很久了。」

我不再問什麼了。

米爾哈森走了以後,我在客廳裏碰到獨自在喝茶的奧貝斯坦先生。

「你們在外面聊了很久。你不會冷嗎?要不要喝茶?」

「不會啊。他只是把筆盒送還給我而已。」我揚了揚手上的筆盒,上樓去了。

走出浴室,我頭上搭著毛巾,随意的搓揉著我那頭濕濕的短發。水珠從頭發上沿著脖子流進衣服,癢癢的。走進自己的卧室,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坐在床沿擦頭發。

盡管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傍晚的景象仍然鮮明的浮現在腦海中。

有人敲我的房門。

「請進。」我趴在床上懶懶的回答。

門外傳來一陣如秋風般涼爽的聲音,「今天要下棋嗎?」

也許下場棋可以讓我冷靜一下吧。走進書房,意外的,奧貝斯坦先生似乎也是剛洗過澡,頭上頂著毛巾,已經坐在沙發上開始擺棋盤了。我坐在他身旁,驀然注意一顆水珠從他的頭發滴下來,滴到臉頰上,再沿著臉頰,緩緩地往下流。水珠經過他刮過胡子的下颚,流得更慢一些。好像那顆水珠就在我的臉上移動一樣,我開始有種癢癢的錯覺。

我的目光往下移。那顆水珠已經和別的水滴會合,往脖子流去。那脖子……平常人體素描課上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脖子……我的腦中職業性的想到一堆解剖學名詞……可是,該死,為什麼有一滴水在那裏流呢?我還看得到呼吸和脈搏、剛洗過澡後擴張的皮下微血管……這不是我在書本上或是在畫室裏遠遠看到的男人脖子啊!

可是水滴無視於我焦慮的目光,還在繼續往下流。它慢慢的移過頸子,接近鎖骨。常聽一些偏好瘦女人的男生說,女人的鎖骨是個好看的地方。那男人的鎖骨呢?水珠已經沿著鎖骨的線條,流到兩根鎖骨中間的地方,那地方叫什麼來著?我記得有一個專有名詞的……再流?再往下流就是胸膛了……

那顆水珠雖然是流過他的身體,可是搔過的卻是我的心。奧貝斯坦先生擡頭看我,說時遲那時快,水珠已經流進他的胸口,隐沒在他的衣服裏了。

「白色先走。」

我回過神來,白色棋子是我這側的,可是我剛剛完全沒有看到奧貝斯坦先生是這樣擺的。我痛苦的吞一吞口水,伸手推進兵卒。

我看著他好整以暇的一面擦頭發一面下棋。擦頭發難免有一些細小的水滴濺到我的臉上和身上。每一滴水都是像有張小嘴在我皮膚上吮著一樣讓我坐立不安。

我勉強運用理智,試圖專心下棋。不過走了六七步,奧貝斯坦先生忽然開口,說:「你剛剛盯著我看了很久。」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是覺得他的聲音似乎有一種笑意,但其實又不是。我雙頰緋紅,轉過臉去不敢看他。我突然明白了米爾哈森的話。這時我感覺腰際多了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攬著。我動也不敢動,生怕破壞了什麼。

書房裏的氣氛變得暧昧詭異起來。

他靠近得可以聽到他的心跳和呼吸。「瑪格麗特……」嘆息般的呼喚從我耳邊飄過。一雙有力的手臂把我環抱起來。

我們不是第一次擁抱,以前每當他出遠門回家,我總是會高興的擁抱他。為什麼這次顯得如此不同?我緩緩轉過去,倚靠在他胸前,顫抖著伸出手臂,繞在他的頸子上。他的嘴唇靠過來,貼在我的嘴唇上。

時間好像靜止了。我閉上眼睛,濕潤交疊的雙唇像是一把鑰匙,我感受到身體裏面,漸漸升起的溫暖與顫栗。環抱我的那雙臂膀越來越緊,我開始暈眩,懷疑起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這個吻彷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

興奮也好、羞赧也好、震驚也好、某些模糊的渴望終於獲得回應也好,我終於知道他也愛我、也渴望我,再沒有什麼比這更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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