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書房裏的TV電話響了。瑪格麗特起身過去接。是伊蓮打來的電話。

「……你可以過來陪我嗎?瑪格麗特?」

「萊納不在家?」

「他還在執勤。」畫面上的伊蓮似乎有點不舒服,「我希望你過來陪我。我想我可能已經有感覺了。」

不會吧?這麼快?不是說預産期在下個禮拜嗎?瑪格麗特答應馬上趕過去陪她。剛剛挂掉電話,看到缪拉站在書房門口,滿臉關心的神色正望著她。

「怎麼了?」

「伊蓮,我的嫂子,可能快要生了,我得過去陪她。」

「需要我幫忙嗎?」

考慮了一下,或許有缪拉在,等一下會方便一些也說不定。她點點頭,兩人便開了瑪格麗特的車子往布勞準将家趕去。路上,缪拉有些遲疑的問道:

「布勞夫人,名字叫伊蓮?」

「沒錯,伊蓮,E-L-A-I-N-E。很美的名字,不是嗎?」

專心開車的瑪格麗特随口回答,「『白百合的少女』,讀過這首詩嗎?喔,不對,應該是『夏洛特的淑女』才對。那個女主角就叫伊蓮嘛。」

「是,這名字很美。」缪拉心不在焉的看向車窗外。

兩人抵達時,伊蓮已經有了生産的前兆了。缪拉等在車子裏面,不知道屋裏的情況究竟如何。過了六七分鐘,看到瑪格麗特從屋裏扶著伊蓮出來。缪拉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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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拉獨自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轉角過去就是産房。

許多對夫婦從他面前來來去去,讓他的心情有些浮躁。伊蓮被送進産房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他在等瑪格麗特辦好住院手續再離開醫院。

怎麼可能?……

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态下,缪拉又遇見了她。将近二十年了,但是,過往的點點滴滴像是海嘯一般,在缪拉的胸口猛力的翻攪著,讓他有種承受不住的暈眩感。

原本以為時間夠久,風浪夠多,便能夠淡忘這一切。哪知道,太長的時間只是換來更多的錯愕和震驚。

産房雖然有隔音的設備,但是,隐隐約約還是會聽到裏面的聲音。以暖粉紅為基調的婦産科,走廊上放著輕柔的音樂,一切都是為了讓即将為人父母的人放松心情迎接新生命的來臨。

有一個急促的小跑步聲打斷了這樣的氣氛。

「伊蓮布勞在哪裏?我是她的丈夫……」

缪拉側頭一看,果然是一臉慌張相沖過來的萊納布勞。他在走廊那一端拉住了一個看起來年紀很小大概是實習生的護士,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大聲的問他的妻子現在究竟在哪裏。

那位護士似乎對産科的情況不是很熟,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萊納緊張之下,竟然抓著對方不放。好不容易護士指出護理站的方向要他另請高明,萊納順著護士的手勢一望,赫然看到坐在走廊邊的缪拉。

「缪拉元帥?閣下!」萊納緊張之中還不忘記對穿著便服的缪拉行一個恭敬的軍禮。走廊上很多人因此對缪拉投以好奇的眼光。

「您的夫人已經送進産房有一個多小時了。請您就耐心在外面替她祈禱吧。」

缪拉盡量平靜的告訴萊納。看著萊納差一點就要當場跳起來的雀躍興奮,他其實也很想分享這樣的快樂,但是卻沒有辦法。

「閣下,您怎麼會在這裏?」

「本來我今天是到令妹府上拜訪,剛好她接到您夫人的電話,就順便送她來醫院了。」這話是缪拉努力暗中深呼吸好幾次才說完的。

「感謝閣下的照顧!」

萊納就在缪拉的身邊坐下來。這時瑪格麗特上樓來了,她已經辦好住院手續,是要來送缪拉回去開車的。

兄妹兩人站著交談了一會,擁抱了一下。瑪格麗特轉向缪拉,輕聲說:

「我們走吧,奈德哈特。」

「真的要恭喜您了,布勞準将。」

兩人才轉出産科的門診區,瑪格麗特便發現缪拉的神色不對。「你還好吧?」

「我現在很不好。對不起。」

其實剛才在車上瑪格麗特就注意到缪拉的表情有些怪異。但是他坐在前座,伊蓮坐在後座,而且間歇的陣痛讓她無暇顧及前座的另一個人是誰,兩個人之間并沒有說些什麼話。

坐進車裏,瑪格麗特猶豫著要不要立刻開回家去。伊蓮是頭一胎,生産所需的時間可能會很久,萊納一定很緊張,她覺得自己有責任陪著他們夫婦倆。但是轉頭看到缪拉的模樣,她又覺得自己也應該陪他說說話,不能就這樣放著他自己一個人回去。

懷著心事,瑪格麗特把車開出了醫院停車場。

「要不要先去吃晚飯?天已經黑了。」她淡淡的提議。

「不用了,謝謝你,我現在想趕快回家。」

轉過三個街口,遇到了紅燈。瑪格麗特把手撐在方向盤上,望著缪拉。他現在正把臉埋在手中,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是因為伊蓮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夠了!」

綠燈亮了。後面的車子對著他們按喇叭。瑪格麗特把車開進旁邊的停車場,熄了引擎。

「對不起,我………」

毫不遲疑的,瑪格麗特伸出手臂,把高大的缪拉攬在懷裏。極力壓抑的嗚咽,清晰的傳進她的耳中。

努力一笑置之了二十年,終於還是崩潰了。

沒什麼車子的停車場,只有黯淡的路燈照著出入口。一輛檸檬黃的小型地上車,停放在距離出口大約五十公尺的位置上。

不用缪拉說明,瑪格麗特已經猜到了一部份。她想,現在并不是追著他問的時候。想到他曾告訴她的,生離比死別更讓人無法承受,瑪格麗特的心絞痛起來。比較起來,死亡太乾脆,太絕對,總之沒有一線希望會令人反反覆覆的自我摧殘。

缪拉漸漸止住了哭泣,瑪格麗特掏出手帕給他,正是他下午拿給她擦眼淚的那一條。缪拉微笑著接過。瑪格麗特輕輕拍拍他的背。

「好一點了嗎?要不要回家?」

他看著她肩上一大片淚痕,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小聲回答:

「對不起,失态了。」

「沒關系,哭得出來,總是好事。」她一面說,一面發動車子,開出了停車場。

熱鬧卻疏離的街景從車窗外飛過。缪拉望著窗外,喃喃的說:

「為什麼我面對你的時候,總覺得可以放心的跟你說任何事情,不必顧慮到身分和地位?」

「我對你也是同樣的感覺。」

「很久沒有這樣了。」

「我也是。」

缪拉有種錯覺,他以為自己又聞到了溫暖馥郁的蘋果紅茶和肉桂餅乾的香氣。

把缪拉送到自己家門口,看著他走進自己的車裏,瑪格麗特倒車回頭往醫院去了。回到婦産科,伊蓮還在裏面努力,萊納看到她,高興的一把拉住她的手。

瑪格麗特的心裏浮現一句古老的話:分擔的痛苦是一半的痛苦,分享的快樂卻是雙倍的快樂。

伊蓮平安生下一個男孩,已經是淩晨六點鐘了。若不是因為明天不用上課,瑪格麗特平常絕不敢熬到這麼晚。

深夜裏除了值班的醫生護士還會來往走動之外,也就只有産婦的家屬會留在這裏。家屬等候室裏,除了萊納兄妹倆,還有一對老夫婦跟他們的兒子。

雖然晚上喝了很多杯咖啡,瑪格麗特仍然不敵疲倦與睡意。兄妹兩人坐在家屬等候室的長椅上,靠著對方打盹。萊納睡得很淺,不時驚醒過來,想去産房門口探聽狀況,卻因為妹妹靠在自己身上睡覺而不敢亂動。等到醫生護士從産房推著他的妻子和孩子出來時,他急急搖醒瑪格麗特,一起過去看孩子。

「布勞先生,恭喜您,是個男孩,母子均安!」

萊納狂喜的接過護士手上的小包裹。嬰兒的眼睛像爸爸一樣是湖綠色的,頭發還很稀疏,卻是像媽媽一樣,麥浪般的金色。看起來非常健康。

瑪格麗特看著皺巴巴的新生兒,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伊蓮看起來蒼白又疲倦,可是非常的喜悅,反而有種難以言說的光彩籠罩著她。想到以前自己在美術史課本上看過的聖嬰降生圖,有天使為母親為嬰孩歌唱,迎接這個神聖的時刻。伊蓮所展現出來的光彩,難道就是這樣的氛圍嗎?

所有的人都覺得如釋重負。萊納叫她快點回家睡覺。她勉力打起精神,走向停車場。卻看到自己的車子旁邊,站了一個高大挺拔,砂色頭發的男人。

「奈德哈特?你怎麼又回來了?」她失聲叫出來。缪拉笑了笑,走向她:

「你一定熬夜陪産沒睡好,這樣開車很危險。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你……你怎麼知道我現在要回家?我可能會待更久啊……」

「先別問那麼多了,上車吧。」

溫和的笑容下有著堅定不可動搖的力量。瑪格麗特乖乖的上了缪拉的車。

其實這不是巧合,也不是什麼玄妙的心靈相通。昨天缪拉回家後,睡到淩晨四點半醒來,發現有瑪格麗特深夜捎給他的留言,要他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思潮起伏的缪拉,想到瑪格麗特應該還在醫院裏會熬到通宵,便一迳開車到醫院,他不想走近産房附近,於是悄悄的在同一層樓的另一個門診區等她。

「那我的車怎麼辦?」

「我下午再送你過來開車不就得了。」

瑪格麗特已經累到不想去管那麼多,不一會就在座位上睡著了。

下午缪拉果真來瑪格麗特家,要送她回醫院開車。路上經過花店,缪拉若有所思的把車停在門口。

「你想送花給伊蓮嗎?」瑪格麗特歪著頭微笑著說。

「呃…………」

看著臉漸漸紅到耳根的缪拉,瑪格麗特接口:

「你跟布勞準将也算舊識。送花祝賀人家夫婦生了小寶寶是很正常的。伊蓮她最喜歡的是……」

「白百合。」

兩人同時說出來。

「尤其是那種很香的,有點象牙白的百合花。最好是六朵或是九朵。六跟九是她的幸運數字。」缪拉繼續補充。

他察覺自己話說得太多,頓了一下,苦笑著搖搖頭。

「想不到這麼多年我還記得住這些小細節。」

「……我幫你送給她好了。如果她不提,就當作是我送的,如果她猜到了,就算是你的心意已經傳達給她了。」

缪拉打從心底感激瑪格麗特的體貼。兩人合買了一束白百合,缪拉果真選到了那種花最大最香、顏色如同象牙般溫潤的九朵百合花,再配了一些其他的,看起來蠻大一束。這樣的花,配上伊蓮那如同麥穗一樣美麗的金色長卷發,一定非常耀眼。

到了醫院,瑪格麗特下車前,缪拉叮咛她:

「別……別說是我送的。」

「好。」

走進産科病房,伊蓮已經醒了,正在等候哺乳時間,她要親自餵寶寶。看到瑪格麗特帶了一大束花走進來,她露出驚喜的表情。

「還不能下床嗎?」瑪格麗特把花束放下,看到伊蓮似乎沒有離開床活動過,便問道。

「還沒有。不過我覺得我是應該起來動一動了。」

瑪格麗特扶著她起來。伊蓮看到放在床頭的花束,先是微笑著,笑到一半表情忽然僵硬起來。

「這花……是你送的嗎?」

「是啊……」瑪格麗特繼續扶著伊蓮走向盥洗室。好不容易上完盥洗室出來,伊蓮回到床上,看著那束白百合,嘆了一口氣:

「你認識奈德哈特缪拉嗎?」

「他是公衆人物,是獅子之泉七元帥之一。」瑪格麗特避重就輕的回答。

「別跟我說這些,這些我通通都知道。我想你們認識吧?剛剛我從窗戶這裏看到,你們在停車場說話。」

室內的氣壓一下子降低。瑪格麗特知道對伊蓮這樣裝模作樣是不對的。她走到窗戶邊,往下一看,果然停車場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

「他是你的情人嗎?」伊蓮驀地冒出了一句。瑪格麗特沒有回頭,繼續望著窗外,緩緩搖搖頭。

「你為什麼要幫他送這束花給我?我知道昨天是他跟你一起送我來醫院的。只是,我不想說出來而已。」伊蓮的聲音很平靜,完全感覺不出一絲慌亂,彷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那完全是巧合。奈德哈特不是故意要出現在你面前的。」

「可是他故意要送這束花給我。」

「花是我送的,跟他沒有關系。」一股莫名的熱氣湧上心口,瑪格麗特快速的接口。昨晚缪拉的眼淚還留在她身上穿的外套裏。雖然有幾分心虛,理智告訴她,這種事情不太可能分對錯或是選邊站,可是她忽然有種想要回護缪拉的沖動。

伊蓮金色波浪般的卷發垂下來,蓋住了半邊的臉頰。她點點頭,臉上泛著透明脆弱的笑容,「無所謂了,都那麼久了,我還跟你計較這些做什麼?我花了十年的時間試著忘記他,又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說服自己接受別人的感情。我說不計較,其實不過是在騙自己罷了。」

房間裏一陣靜默。

「既然你這麼愛他,為什麼又和他分手了?」

「那是因為………我覺得他太自私了。」

「自私?」瑪格麗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吧?」

「那是最不可原諒的自私!你知道嗎?」

伊蓮的臉色刷的變得慘白,連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他是不是從來不必顧慮我的感受,只要完成他的什麼使命感、什麼帝國軍的榮譽,這樣就叫做男人?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我恨他每次都這樣反反覆覆的傷我的心!」

「我十八歲的時候認識他,他那時候還是個剛離開學校的少尉軍官,駐防在我家鄉的那個星球。他那麼的英俊、溫柔、誠實,又有正義感………我們一起編織将來的夢想,交往了一年,他向我求婚,我非常喜悅的答應了。」

瑪格麗特注意到伊蓮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個樸素的銀色戒指。她從未問過這個戒指是哪裏來的,但她忽然想到,伊蓮似乎從來不曾拿下它。只見伊蓮緩緩舉起右手,朝她展示這個戒指,說:

「這是他送我的求婚禮物。」

「後來駐防基地發生意外,他因為處理得當,救了許多官兵,加上之前的許多次表現,得到晉升的機會。可是,他也因此受了傷。那是我們第一次争執。」

「我跟他說,你不要這麼拼命,我會擔心你的安全。他說,身為軍人的天職就是要服從與戰鬥,況且,你看我不是活下來了嗎?」

「我看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腿也斷了,我的心簡直痛得無以複加。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整天只想著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回到工作崗位。這不是一次,好幾次啊!好幾次他都傷得這麼重。我氣他,又心疼他……」

「的确很像他的性子。」瑪格麗特低聲說。萊納也曾經參與過巴米利恩會戰,跟随缪拉四度轉換旗艦,這個故事他跟妹妹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對這位堅持以身護衛主君不離開戰場的指揮官,萊納滿眼都是那種崇拜敬慕的感情。瑪格麗特雖然對戰争并無好感,但是,這樣驚人的勇氣和毅力,也是令她佩服的。

「你怎麼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你?」

伊蓮雙手握拳,失聲叫道:

「你懂什麼?!」

「我不要他功成名就,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在我身邊,什麼宇宙、什麼榮耀、什麼野心,都是騙人的東西!瑪格麗特,我不像你是個大學教授,讀了很多書,蓋過獅子之泉,觐見過皇帝,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只想過平凡的生活………我只要平凡的奈德哈特就好了……我要的并不多啊………這樣有什麼不對嗎?你說!他以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其實根本不是,他只想滿足他那名之曰榮耀的虛妄罷了。」

「伊蓮,你………你這樣評斷他,是不公平的啊。」

「你出生在軍人之家,難不成你的腦子已經被他們同化了不成?」

瑪格麗特搖搖頭。

「是,你說的沒錯,名之曰榮耀的虛妄,照你這麼說,萊納也是迷惑在其中無法自拔的人了?」

「他不同!我不管他過去怎麼相信,至少他現在一直是全心全意愛我的!」

瑪格麗特感到一陣暈眩。想到她的父親、哥哥、奧貝斯坦先生………她何嘗不曾想像伊蓮那樣,不想也不必去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只要執著於自己身邊、自己想要的幸福就好了。

……或許不去知道那麼多,會比較幸福也說不定。想到這裏,瑪格麗特深深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她不能去說服伊蓮理解缪拉的想法,也不能去論斷伊蓮這個人的價值觀優劣高下與否。哪怕自己是多麼的為缪拉感到不平也一樣。

「對不起,因為我自做主張送花給你,讓你心情這麼不好。」

瑪格麗特坐在伊蓮身旁,執起她的手,誠懇的向她道歉。伊蓮楞了一下,随即收起方才激動的表情,露出一陣淡淡的微笑,輕聲說:

「對不起,是我想的太多了。」

兩人擁抱。哺乳時間到了,護士把寶寶抱進房間裏來,瑪格麗特默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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