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她知道嗎?」電話那一頭,缪拉小心翼翼的問道。

「她不曉得。只說花很漂亮。」瑪格麗特說服自己說了一個謊。其實她甚至不知道說這個謊是不是真的對雙方都好。挂斷電話,瑪格麗特覺得有些疲倦。不是因為缺乏睡眠,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已經介入缪拉和伊蓮之間而感到小小的無力。

快二十年了,伊蓮至今仍然戴著缪拉當年送她的求婚戒指,缪拉仍然不能忘懷失去情人的傷痛。

如果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不願意放開這段過去,如果自己與缪拉仍然這樣親近,瑪格麗特想,難道自己必須被迫做一個選擇嗎?

「你如果還在我身邊,請給我一個意見吧。」

「………你會不會笑我?已經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像以前那樣,什麼事情都拖拖拉拉,老是要你們推我一把,逼我做決定……奈德哈特很好,我不想失去他,可是伊蓮也是個溫柔的女人,她對我很好……還有,還有萊納怎麼辦?他是我最親愛的哥哥,我不能讓他傷心……」

你總是這樣,即使曾經對我展露你不為人知的溫柔,也不是游移在熱情和狂亂間。你依然堅定,依然不可動搖。

就算你已經告訴我你愛我,我可以與你擁抱,與你纏綿,你仍然不曾把你的任何一點點矛盾和掙紮讓我知道,直到你生命的最後一刻,一直都是如此。

是因為不忍心?還是因為我本就無從分享你的一切?

你開始會習慣性的在書房等我。

建築系的課既多又重。每個星期,我至少有兩天到三天為了作業圖稿而熬夜。尤其是升上四年級以後。我知道這些都是我以後賴以生活的基礎,一定要學得紮實,即使有好幾次覺得又累又困,腦中無論如何榨不出一點東西的時候,我還是告訴自己要堅持下去。

你常常就在這時出現在書房,拿著一壺茶,走過來問我要不要休息一下,陪你喝杯茶。我驚訝你總是那麼敏感,知道我什麼時候最累,什麼時候最需要喝一杯熱茶。甚至,就算你拿下了你的義眼,你仍然感覺得到我的心思和情緒的細小變化。

你說你不懂我學的建築,我說我不懂你的軍政專長。你贊同我想要把藝術創作走入群衆的理想,卻也提醒我那完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心不要變得庸俗喔。」

是的,對於這麼出衆的你,庸俗和貧弱是你絕對不與之妥協的兩個堅持。雖然你從來不說,我還是能夠體會你那股高傲的氣質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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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歧視。

那天我不小心弄丢我戴了好多年的毛線帽。你答應要陪我上街去再買一頂。

「你想要什麼樣的帽子?硬的?軟的?有邊的?沒有邊的?」

「我想要一頂貝蕾帽。」

我挽著你的手臂,漫步在奧丁的街上。深秋的風還不那麼冷冽刺骨,我們穿著同樣款式的灰色風衣,靜靜的享受這溫煦的秋陽。

櫥窗裏一頂精致的貝蕾帽吸引了我的視線。我一眼就被它那真正純粹的普魯士藍迷住了。高貴的,沈靜的,還有著從容大度的氣質,隐晦的華麗感………

「好美……」我的臉幾乎就要貼在櫥窗玻璃上了。你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進去問問看。

我們走進店裏,想要詢問價錢。這頂帽子是用一個邊境星球特産的稀有羊毛制成的,又輕又保暖,而且不容易變形。我把帽子拿在手上把玩,愛不釋手。

「多少錢?」

「三千馬克。」店員冷冷的回答。

我吓得馬上把帽子放回櫃臺。一個帝國政府的中低層公務員,年薪也才四萬馬克。

我回頭看你。你似乎不認為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沒關系,你出你能出的預算,剩下的我補給你。如果這真的是一頂值得戴十幾年的帽子,貴一點也無所謂。」

「不過,就算你想買,我們也不會賣給你。」

店員露出帶著敵意的眼光望著你。店裏其他的客人竟然不約而同的轉過頭用同樣的表情朝你看來。

看到衆多不善的眼光圍攻你一個人,本來只是因為天價而想打退堂鼓的我,忍不住大聲說道:

「你們是這樣服務客人的嗎?什麼态度?」

一陣爆笑。

「這位眼睛不太好的先生,這家店可不是你們這種人能進來消費的。」

我轉向你,卻看到你面無表情的望著我。我的心一陣劇痛。

「我們去別家買!什麼爛店!」我用力的掀開店門,拉著你走了出去。

一面走,我的眼淚一面不争氣的掉下來。

「你哭什麼?被趕出來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您不會生氣嗎?」我淚眼模糊的擡頭望著你。心高氣傲的你怎能從小忍受這樣的眼光直到長大成人?

彷佛讀到了我心裏的話,你露出了嚴厲的表情對我說:

「你不可以同情憐憫我,哪怕是一點點也不可以。我生在這個世上,不是為了當個博取別人同情的弱者。」

觸到你銳利冰冷的目光,我低下頭不再說什麼,默默跟在你身旁。你雖然口中不說什麼話安慰我,卻遞給我一條手帕讓我擦眼淚。

一個下午,你陪我繞了好多家帽店,再也看不到同樣的一款普魯士藍貝蕾帽。即使只是要同樣的顏色,也找不到。那深藍色,有的藍太黑太死,有的卻隐隐帶著危險的紫紅,缺乏那樣的安定高貴感。我不想去遷就其他明暗度的藍色,總是搖搖頭就放棄了。

你苦笑著搖搖頭,「老實說,我覺得你剛剛所挑的帽子,顏色都一樣。」

我的胸口驀然覺得一陣抽慉。你的眼睛,是不可能像真的眼睛一樣看到那麼多微妙顏色變化的。我深深的為我對普魯士藍的執著感到後悔。

走進最後一家帽店,我下定了決心。

「您看這頂怎樣?」

「很像剛才第一家店的那一頂。」你瞧了半天,認真的下了一個判斷。

其實那也不是普魯士藍,不過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我拿著它付了帳。這頂帽子雖然不是什麼稀有的材質,卻也是真材實料足夠保暖的小羊毛,一頂價值六十馬克。

我心滿意足的戴上這頂深藍色的貝蕾帽,和你一起回家。你捏一捏我帽子頂上的小鈕,對著我淺淺的微笑。

然而在那片刻,我驀然發覺在你笑容深處,盤據著更大的陰影,和一種深不可測的決心與願望……

「孩子叫什麼名字?你們決定了嗎?」

金發綠眼的娃娃,乖乖的伏在伊蓮的胸口,安心的吸吮著乳汁。

「我們想把他取名為路得維希,你覺得怎麼樣?」

「好名字。」

在病房逗弄了一陣子寶寶,萊納還是得趕回軍務省繼續下午的工作。他疲憊的臉上滿是初為人父的喜悅。

「真是難為他了,兩頭跑。」看著丈夫身穿軍服的英挺背影,伊蓮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中滿是甜蜜。

她把寶寶交給護士,等到護士離開房間,她拉住瑪格麗特的手,塞了一個小東西給她。

「替我把它還給奈德哈特。」

瑪格麗特張開手掌,是一個小小的銀色戒指。她轉頭看伊蓮的右手,小指上的戒指已經除下。

「我覺得我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東西安慰自己了。」

戒指是很美麗又簡單的造型,沒有什麼特殊的雕花圖案,也沒有鑲嵌寶石,內圈細細的刻上一行字:

「我愛你,以此為誓,終生不渝。」

「請替我告訴他,我很抱歉。」

明明是笑著說這些話,伊蓮的眼淚卻不停的滑落。

因為下午還有課,瑪格麗特也不再久留,匆匆往學校趕去了。她一面開車,一面把玩這個戒指。

「………我愛你,以此為誓,終生不渝……」

心中默念著這句話,她把這個戒指收在襯衫胸前的口袋裏。

下午上完課跟幾個學生去喝茶。這些學生年紀大多十七八歲,他們叽叽呱呱的纏著她問東問西,尤其有興趣的是要她說觐見皇帝的故事。

「萊因哈特皇帝,本人看起來也像立體照片上那麼英俊嗎?」

「我想,只關注先皇的美貌,也許,是一種不敬也說不定。可是,他最大的魅力,是那股渾然天成的霸氣。站在他面前,你就會深深的折服,相信他就是你唯一可以獻上忠誠的皇帝。」

………也是在親眼見過皇帝,與之談話後,我才真的相信你無論如何不會再回頭了。

你被任命為缪肯貝爾加元帥的副官,即将遠調至伊謝爾倫要塞。

因為第四次迪亞馬特會戰的功績,被封為羅嚴格蘭伯爵的萊因哈特,已經漸漸的在帝國的一般民衆心中建立起他的名聲。我經常聽你或是萊納談到他。

「常勝将軍!」這是萊納跟我說的。

「他将會成為這個帝國最有力量的人物。」這是你告訴我的。

當你這樣告訴我時,我隐隐感覺到,是他讓你有了想要振翅飛翔的心。

你想要力量,一直都是。

「黃金樹王朝,已經病入膏肓了。要治重病,也只能下猛藥。」

你經常毫不掩飾的告訴我,這個世界必須有所改變,我的理想才有可能真正實踐。我一個平民女子,既無家財,也無靠山,我能靠的只有自己。你痛恨黃金樹王朝,痛恨那以階級包裝的腐敗,以尊嚴包裝的殘忍,再多的薔薇花香,也不能掩飾來自權力的惡臭。

我握著茶杯,靜靜的聽你談這些事情。

再過兩天你就要啓程到伊謝爾倫去了。你都在忙著收拾整理私人的東西。

我在晚上十一點多才結束了事務所的工作,回到家裏。意外的,你在客廳裏為我等門。

從奧丁藝術學院建築系畢業的時候,我和米爾哈森并列第三名,獲得特等藝術家文憑,并且通過工部省國家考試,取得建築師執照。我們用微薄的積蓄,合開了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兩年來的努力工作,我和米爾哈森的組合已經開始逐漸有了一些知名度。

我在客廳一面脫大衣,一面注意到你的神情有些閃爍。從你的手上接過茶杯,我挨著你身旁坐下。

……你要跟我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嗎?求婚?我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我現在彷佛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不可能,帝國嚴格的身分階級制度下,你姓名中的「馮」,已經注定了我跟你不可能成為合法的夫妻。

「我快要離開奧丁了,這一去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回來。」

「您不是第一次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我知道。而且,缪肯貝爾加元帥應該不會長期留在伊謝爾倫吧。」略略鎮定下來,我恢複了平常對你用的敬稱。從小就這樣稱呼你,我很難改口。

「你有沒有考慮過要結婚?」

「我不知道。」

我愣住了。如果因為你明天就要前往伊謝爾倫而向我告別,為什麼你要這樣跟我提未來的打算?我不懂。

那天晚上,我們異常熱烈的□□。我有種預感,或許,這已經注定了我們的命運。将要分離我們的并不是舊世界的不公平,而是迎向巨變的新世界。

睜開眼睛。

已經早上九點多了,出乎意料的,事務所的助理并沒有打電話催我去上班。

我從你的床上坐起身來。你并不在我身邊,想來是一早便出發離開了。我雙手抱住頭,把臉埋在膝蓋裏,空虛的感覺在體內膨脹著。

回想起昨夜,你細細的巡禮我身體的每一吋肌膚。那樣的顫栗在清醒以後越發清晰起來。裸著的肩膀上還有你昨夜印下的吻的溫度。你的手指摩挲著我的黑褐色頭發,它現在淩亂的不成形,彷佛記錄了我昨晚的掙紮與渴望。

撿起掉落床邊的睡衣穿上,衣服在身上滑過的觸感顯得非常不真實。翻身下床,不知為何,有點站不太穩。洗了個澡,換上外出服,卻在樓梯口遇見了爸爸。

「瑪格麗特………」

不知該如何去回答爸爸,他的眼神很明白的告訴我,他一切都知道。我已經不是剛從社福機構接來時那個怯生生攫著自己行李和畫冊的瘦弱女孩了。爸爸的神情有種深刻的傷感,我伸手擁抱他。

「孩子,先生他是認真的,但是,你們終究要走上不同的道路啊。」

明明顯而易見的阻礙是身分和階級,但是爸爸看到的卻不只於此。我的眼眶紅了,那觸動我心底最深沉的不安。我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用擁抱去掩飾自己的驚慌。

我從未想過要背棄你,即使是在這樣的矛盾下。

走到事務所,兩個助理都沒有來上班。米爾哈森趴在一桌圖稿上睡著了,陽光正從百葉窗的縫隙照在他臉上,熾白的光線讓他的紅頭發顯得好耀眼。

我楞楞地看著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團耀眼卻柔軟的紅發。昨夜的熱情的纏綿讓我有幾分惘然,我凝視著這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孔,心驚地發現他昨日彷佛還只是少年時的清瘦側臉,早已悄然被成年男子的胡渣默默盤據一角。

我推醒他。「喂,助理呢?怎麼沒來上班?」

「昨天你走了以後我叫伊利亞送芳婷回家,伊利亞又回來跟我一起做到天亮,我剛剛叫他回去休息了。」

「你怎麼不回家休息呢?」我伸手撥撥他的頭發,「我的東西收哪裏去了?昨天還沒趕完呢。」

「你的那一份昨天伊利亞已經幫你做了一半吧。他做得很慢又很仔細,因為他老是怕被你罵。」他揉揉眼睛,定神看著我,他的眼神令我有點顫抖,「不愧是你一手□□出來的好學生啊,聰明認真又聽話。」

我苦笑著敲他的頭。我坐上我的工作臺,打開電腦,準備繼續。米爾哈森卻悄悄走到我身後,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慌忙掙紮著抽回。「你在做什麼?吓死我了!」

他眯著眼睛打量著我,「我們今天都不要工作了,出去休息一下吧。反正兩個助理今天不會來,再怎麼快也要等明天才能一同解決整個案子。今天伊利亞不在,我想你也很難做下去吧。」

我就這樣被米爾哈森帶出了事務所。我們去了以前學生時代就喜歡的餐廳吃飯,喝啤酒,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過了。下午我們散步到五公裏外的帝政公園去。

我們并肩坐在公園的噴泉邊餵鴿子,米爾哈森在一陣長長的沉默後突然開口說:

「瑪格麗特,你知道嗎?如果不是你願意跟我一起合作,我絕對沒有那麼大的勇氣要出來開事務所。」

他的語氣非常認真,我楞楞的說不出話來。

「所以,瑪格麗特,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你對你周圍的人而言,遠比你自己想像的重要啊。」

看我沒有什麼反應,他摟一摟我的肩膀。

「你今天怪怪的。」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嘆了一口氣,側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要到伊謝爾倫去了。」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給他。

「那你們以後該怎麼辦?」米爾哈森直率的說出最重要的問題,「他是貴族,他是不可能娶你的,至少現在這種體制下不可能。我想他并不是個在意身份的人,可是你能等他等到什麼時候?」

煩悶的感覺在胸口翻攪,令我想吐。一字一句都那樣深刻的擊中我心中的弱點。我無助的轉過身去面對著他,顫聲說道:「這些,我,也知道。」

他嚴肅的望著我,眼裏露出一種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的黯淡神色,「瑪格麗特,沒有人可以譏笑你的。愛情從來就不是一種選擇,愛情只是一種偶然。」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怎麼樣,擡著頭走過去就是了。」他的口氣中彷佛有點動搖,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好。」嘴上說沒事,一顆大大的淚珠滑到唇邊,我随即嚐到鹹鹹澀澀的味道。

你也是一樣矛盾嗎?但是我有米爾哈森可以傾訴,你呢?你會告訴我嗎?你會告訴誰?我腦中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這個問題,到最後我不知道是在為自己還是為你在流淚。

好想靠在你的肩膀上,不再沉溺在這樣惶惑的漩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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