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從浴室走出來,倒了一杯熱可可,瑪格麗特拿起白天穿過的襯衫,伸手掏口袋,想把伊蓮交給她的戒指拿出來另外放。摸了半天,發現戒指不見了。

有一瞬間,她并不為這個意外感到驚慌,相反的,卻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她也在傷腦筋應不應該真的把這個戒指還給缪拉。但是,她随即為自己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感到愧疚。

東翻西找。家裏她回來以後走過的房間都找遍了,還有車子,她把墊子全都掀起來找,可是也沒有看到那個小小的銀色戒指。

頹然坐倒在床上。跟學生分手以後回家路上還有在車上拿出來把玩的,所以一定是掉在家裏或車上某處。

「我能怎麼辦呢?告訴伊蓮,說戒指不見了?對奈德哈特假裝沒這件事?如果真的找不到也只有這樣了。」

心煩意亂中,瑪格麗特睡著了。夢中,恍恍惚惚出現一個灰色眼珠的男人,與她并肩走著,不時指著遠方的風景給她看。她開心的左顧右盼。這時男人忽然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吻了她,而她自己像是期盼已久般,自然而然陶醉其中。等到這個又深又濃的長吻結束了,她睜開眼睛,卻分不清楚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兩張臉重合在一起,像是米爾哈森,又像是奈德哈特。

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瑪格麗特流了一身汗。盡管從未在清醒的時候有過這樣的念頭,夢境中的畫面卻越發清晰起來。

她不可置信的輾轉反側,竟一夜無眠。

結束了忙碌的一天,瑪格麗特決定告訴伊蓮戒指不見的事情。也許伊蓮的的反應比較容易預期也比較容易掌握吧,她這樣猜想。

從新藝術學院校區通往醫院的路有好幾條,瑪格麗特臨時起意,走了一條她不太熟悉的路。這條路兩側都是高級住宅區,相當幽靜,她一邊開車,一邊注意兩旁的風景。路兩邊高大的青楓樹種得結實整齊,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住過好多年的奧丁首都特區,那條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楓園路上。

一輛大型轎車從側面的巷子沖出來,并沒有因為前面是幹道而停下來看看左右來車。瑪格麗特來不及反應閃避,就這麼被攔腰撞上了。幸好不是直接撞到駕駛座,瑪格麗特僅受了一點輕傷。她走下車來,察看車禍的情形。

大型轎車裏的人也走出來看。瑪格麗特從撞車的震驚中努力定定神,注意到這輛車的車牌是軍方的車,看起來應該是高級将官的配車。

「這位女士,您要不要先到醫院去?」開口說話的人是開車的勤務兵。雖然對她使用敬稱,但是并不想要承認自己肇事的樣子。瑪格麗特也不跟他客氣,按著手臂上劇痛的傷口,大聲說:

「反正現在大家都不要動,先叫警察再說。你的乘客有保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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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務兵擺明了想跟她拖延。并且暗示她,這個車上坐的人她惹不起,不要浪費時間找警察。

「好好好。那我不找警察也行。我找我朋友來幫忙總行了吧。」

仗勢欺人。她心頭火起。忍著手臂上的痛楚,拿出電話,撥給休假中的缪拉。電話中只告訴他說自己出了車禍,想請他過來幫個忙。缪拉問明了地點,果然很快就到了。雖然穿的是便服,但是他一下車,勤務兵的臉色就變了。看到兩人僵持在那裏,瑪格麗特還受了傷,缪拉相當生氣。轎車裏坐的人是個中将,見對方地位比自己高,馬上主動叫警察,并請保險公司出面處理,并且一再的向瑪格麗特賠不是。

等到警察跟雙方的保險公司代表來看過現場,照完照片,同意他們可以各自離開後,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缪拉爬進瑪格麗特那已經受損的車子替她拿東西。駕駛座旁的前座被撞得變形,座椅翹起來。拿起皮包的時候,缪拉注意到翹起的座位下有一個小小的銀色戒指,於是伸手撿起來。

不到五秒的時間,缪拉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東西。

「這些人,真是沒效率。」瑪格麗特在車外大聲抱怨著。

「我送你去醫院吧。」缪拉若無其事的把戒指悄悄收進自己口袋,将皮包遞給她,替她打開車門。

「這兩天只好坐計程車了。」血跡弄髒了她的衣服和裙子。她心想這樣子去找伊蓮一定會讓她擔心。看來戒指不見的事情只好拖延一陣子再說了。

「伊蓮最近好嗎?」缪拉一面開車一面問。

「她恢複得不錯,後天就要出院了。」

在醫院包紮檢查完,确定只有外傷,是被割破的,流了不少血,左手肘關節還有一些拉傷。缪拉堅持要送瑪格麗特回家。

「我要跟你道歉。」瑪格麗特搖頭拒絕缪拉的好意。缪拉的臉色變得有點奇怪。

「你是說………」他的手伸進長褲口袋,觸到那枚冷冷的戒指。

「很抱歉出了車禍把你找來,其實我本來可以自己解決的,只是我實在受不了那家夥的樣子。這樣可能會給你帶來困擾,也許會有人因此批評你,所以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原來如此……缪拉的笑容有點僵硬,「這種家夥的行徑實在太可恥。我只是來幫你處理車禍,你并沒有要我做什麼濫用職權的事情。如果我們算是朋友的話,請不用覺得不好意思,還是我送你回去。」

就像那天一清早他出現在停車場接她時一樣,也許是因為出車禍的驚魂未定,面對他溫柔的堅持,瑪格麗特終於還是屈服了。

凝視著很是狼狽的瑪格麗特,缪拉的手還插在長褲口袋裏,戒指貼著大腿被他捏得溫熱起來。他尋思著,這幾天伊蓮都沒有離開醫院,所以這個戒指應該是伊蓮交給瑪格麗特的。

為什麼要交給瑪格麗特?難道是因為她已經察知了自己的存在嗎?

僅僅只是這樣碰著戒指,缪拉覺得就沒有辦法克制那如潮水般洶湧的往事與思念。一路上,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站不穩了。

缪拉走到車子前,從口袋伸出手,一個不小心,戒指也跟著帶出來,落到了地上。瑪格麗特聽到它落地的聲音,俯下身去,把它拾起來放在掌心。對著停車場昏暗的燈光,它光滑的表面反射出清冷的光澤,彷佛還看得出內圈镌刻的字跡。

「我本來以為它不見了,怎麼會在你的手上?」她的聲音顫抖著,「昨天,伊蓮要我把它還給你。」

「是這樣嗎?」缪拉慘然微笑。現在他反而猶豫著是不是要把戒指取回。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它交給你,然後,我就不小心弄丢了它。現在竟然能找回來……真是……」

缪拉覺得心裏一陣刺痛。自己一直都沒有想過,瑪格麗特夾在他們之間的尴尬。滿心歉意的他伸過手臂,把她擁在懷裏。

回家的路上,沒有人再去提戒指的事情。

出了車禍,挂彩受氣又毀了車子,對瑪格麗特來說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但是她還是想回那條路上去看看。不為什麼,因為那裏跟她住了好多年的奧丁首都特區楓園路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熟悉感。

來到費沙也有十年了。當初若不是因緣際會,她是作夢也沒想到會有這個機會離開奧丁投入新帝都的建設工作。在工部省下轄的單位,工作了五年,她的主要心力都放在獅子之泉的設計上。這是一份難以估計價值的經驗與榮耀。

獅子之泉一直到新帝國歷十一年,還沒有真正全部完工。瑪格麗特參與設計過的部份,包括議事廳和谒見廳等五個主要廳室的會堂,是比較早完成的部分。在這些部分完工之後,她就因為個人的因素辭職了。那是新帝國歷六年的事情。

缪拉一直很好奇瑪格麗特為什麼要辭去這樣一份工作,寧可在這個風起雲湧的年代裏,放棄原有的舞臺只做一個學校教授。

即使工作繁忙,缪拉還是親自抽空載著瑪格麗特去修車廠領車。她指定要再走一次那條路。

「以前你在奧丁的時候,有到過楓園路嗎?」

「那裏不是我生活的範圍,所以沒有印象。軍官學校在另一個城市,那裏距離我工作過的地方又太遠。我的家也不在首都。所以,我對那裏并不熟。」望著眼前開展的楓樹大道,靜谧之美令人屏息。缪拉在樹影婆娑中微笑著,對於自己的少年時代記憶不曾與她有過一絲重疊,帶著微微的遺憾。

「想回奧丁去看看嗎?」

「當然。以前會覺得自己終究是不适合待在地面上的軍人而認為沒有回去的必要。不過費沙的風景,終究比不上奧丁啊。」

「以前我曾有一度想回去那裏,不過,終究還是沒有回去。」

「那你為什麼要過來?既然不像我是身為軍人的職責。」

「我是因為寂寞而來到費沙,又因為寂寞而想回去。現在,我覺得就算我回到奧丁,我仍然是寂寞的。所以我選擇留下來。」

他們在出車禍的那個街口停了下來。微風吹過,枝葉搖曳,幽靜的深綠色彷佛馥郁香味般盈人滿懷。缪拉驀然記起軍官學校時代某個夏天的片段,飄渺的感官印象瞬間被眼前的一切從記憶庫深處翻了出來。他轉頭看看瑪格麗特,她湖綠的雙眼深情的凝視著前方:

「從這個角度看,真是像極了十七號門口的風景。」

號稱不敗的伊謝爾倫要塞落入同盟軍的手中,對於帝國軍部上下,根本就是難以置信的恥辱。對我們來說,還有更難接受的打擊随之而來。

傑克特指揮官殉職,而身為要塞駐留艦隊參謀長的奧貝斯坦上校竟然自行搭乘太空梭逃生回到奧丁。爸爸被這個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卻一點也不意外。

「這樣一來,先生不就會被送上軍事法庭?」

「難道您希望他死在雷神之槌的炮口下,跟那個指揮官一起犧牲掉嗎?」

我冷冷的回答。雖然我也聽到了內心有什麼破碎的聲音。也許我曾有一秒鐘希望他留在那裏,然後永遠離開我,這樣,我永遠都不必面對他已經改變的事實。

那一刻起,我終於承認了。他早已經不是那個靦腆苦笑著讓我畫肖像的年輕人。

四月份亞斯提會戰,面對兩倍數量的敵軍,仍然獲得大勝的萊因哈特馮羅嚴格蘭,被晉升為元帥,那時,奧貝斯坦先生也參加了羅嚴格蘭的晉封典禮。

從伊謝爾倫回來的奧貝斯坦先生,安靜得可怕。晉封典禮那天,他深夜才回家。我把家裏剩下的一瓶白酒拿出來,與他對飲。

「跟我說,你對我了解有多少?」他透過酒杯打量我。我第一次在他的義眼中看到寒意。

「我不敢說我了解你。」

「我也很希望我能真正了解你,瑪格麗特。」

「我有那麼難掌握嗎?」我苦笑起來,「我不像你是個勇敢的人,永遠忠於自己的堅持。不管別人怎麼看不起你,我還是一樣認為你很勇敢。」

「明天我要去見羅嚴格蘭元帥。」

我手中的酒潑出少許。

「只是為了希望他替你說情嗎?」

「我們有過一面之緣。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夠投效他。」

「我知道了。但是你也沒有把握吧。你怎麼知道他會不會把你當成什麼罪犯處理?」

「如果真是那樣,只能怪我自己時運不濟了。」他淡漠的自嘲著。

我一口喝下杯中的酒。這瓶酒的味道有些辛辣,熱熱的酒氣順著血液開始在周身發作。

「別告訴你父親我的打算。」

「你怕什麼?我們只是你的管家而已,起不了什麼作用的。至於我,更是一點用也沒有。」我突然冒出這句話,「你要不要從伊謝爾倫回來,要不要死在那裏,要不要活下去,我是根本無法有什麼意見的。你決定的事情誰也阻攔不了你,不是嗎?」

我把酒杯重重擱在桌上,酒杯居然應聲而碎,我好像麻痹沒有知覺一樣看著手上流血,心裏還在奇怪我哪裏來那麼大力氣。

奧貝斯坦先生站起身來,一只手抓住我受傷的手,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你在做什麼?」

他抓著我的力氣很大,像是要跟我強調什麼似的,還微微的晃著我的肩膀。

「你別抓了,你的手是用來對付僭稱自由行星同盟的叛軍,可不是在這裏拿來捉一個女人的。」

地板上有我滴下的血跡。他嘆了一口氣,松開我的肩膀,轉身離開餐廳去找急救包來幫我包紮。我拿起他喝過的酒杯,為自己又倒了滿滿一杯,用那只受傷的手捧起來,靠著嘴唇,正要喝下去,他一手搶下我手上的酒杯。

幾乎是強迫的,他替我清洗傷口,包上繃帶。我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痛,愣愣的對他說:

「不管你有什麼打算,你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就像我的父親那樣。」

「就算我留下來了,這一切,你和我,會變得比較好嗎?」他的聲音并不大,然而聽在我的耳中,每個字都像是雷鳴一樣沈重。

「你好不值。」

我咬著下唇,手上的傷換成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對我的期望未免太高了。」他冷冷的回答我。

「我本來就不算什麼。」

他轉過頭來直視著我,若不是因為我已經與他多年相處,一般人很可能無法忍受他那沒有生命的冷漠眼光。我毫不畏懼,灼灼視線迎上他。

「其實不是這樣的....」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要問我,更像是一陣嘆息。他的手指輕觸我的臉頰,猶豫了一會兒,握成拳頭,緩緩放下。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被人掏走了。

「早知道現在會這樣,還不如當初不要見到我吧。」我呆滞的回應他的喃喃自語。

他薄薄的嘴唇吻上來,我可以感覺他的顫抖。越是靠近,尖銳的痛楚就越強烈。我反而希望現在我手上看到的是一紙他的陣亡通知書,或是什麼其他面無表情的白紙黑字都好,只有那樣我才能說服自己去克服心底的空虛。

如果太陽從此不要再升起來有多好…………我睜著眼睛,想确認這個吻是真的。我不敢伸手擁抱他,只能硬生生坐在餐桌椅上,我知道,我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會落入無法回頭的深淵,或許就這麼跌得粉身碎骨。

他遲疑著,似乎也在害怕什麼,冰冷的唇貼在我的臉頰上,卻沒有靠近我的嘴唇。想到天明之後,他的未來是這樣渺茫,羅嚴格蘭元帥真的會為他說情并且給他機會嗎?如果不,他就要被送上軍事法庭,被審判,過著屈辱的一生。就算羅嚴格蘭元帥為他說情,讓他成為幕僚,那麼他将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有什麼願望和目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從未試著把我自己放進他的未來中,難道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嗎?我只覺得好重好重的疑問壓在我的肩膀上,快要不能承受,快要不能呼吸了。我舉起那只剛包紮好但還在流血的手,撫過他的臉頰。

一道血跡印在他蒼白的臉上,他并未揩拭。

「不是你的錯。我的打算如何,那是我的人生,你沒有必要背負我的生命。就算是沒有我也一樣,你跟我是不同的。」

「我想我終究沒有資格與你一同承擔未來啊。」

「請你不要說對不起……」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情願從此不再………」

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啊。我站起身來,凝視著他那沾著血跡的臉龐,把桌上剩下的一個酒杯,用力擲到地上。酒杯粉碎的那一瞬間,原本以為已經不能再空虛的心,随著酒杯,一并就這麼散成了碎片,再也收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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