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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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貝斯坦先生果然去找了羅嚴格蘭元帥,元帥用帝國三長官的三份辭呈,換來了奧貝斯坦先生擔任他身邊的參謀一職。三長官的顏面和人情,又加上收納了一位人才進元帥府,萊因哈特.馮.羅嚴格蘭利用這次機會,得到了不算小的好處。熟悉內情的人無不感於他的手段厲害。舊勢力貴族的威脅感又更加深了一些。
我知道他平安無事之後,便不動聲色的告訴爸爸,說我要去旅行。
「你一個人去旅行?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有同伴。我和哥哥想回以前的老家看一看。」
「你哥哥?他不是正在服役嗎?怎麼會有空呢?」
「難得有個長假嘛。」
看起來我的決定和出發都十分匆促,但是,我其實已經計畫了有大半年。我向米爾哈森請了五天假,他什麼都沒問便同意了。下班後,他邀我去酒吧,不知不覺聊到很晚。
「我聽說你家保羅的事情了。我只覺得他運氣滿好的。遇上了一個這樣的上司。」
「要不是這次萊納剛好有假,我們打算一起旅行,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躲到哪裏去。」
我開始抽菸,一根接一根。似乎是吞雲吐霧間特別能夠讓人接受自己頹廢的現狀吧。他也不阻止我,幫我倒酒:
「躲到哪裏去?他沒上軍事法庭,不是好得很嗎?你應該很高興才對吧。」
「你說得沒錯啊。反正,我們分手了。」
一行眼淚滑過臉頰。
「你要聽我說實話嗎?」米爾哈森嚴肅的看著我,我透過模糊的淚眼向他點點頭。
「分了就分了。但是那也不表示這段愛都沒有價值。再說,愛一個人,真有那麼不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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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伏在桌上抽泣起來,「為什麼人要變?」
「說這種話做什麼?他看得到的事情,比你能看到的殘酷多了。」
「那你呢?你一直都沒有情人嘛。別教訓我。」
他看著已經有些醉意的我,露出暧昧的笑容,低聲說:
「沒有情人又不表示不曾戀愛過。」
從酒吧出來已經是淩晨兩點了。我醉得厲害,倚在米爾哈森的身上,他叫了計程車送我回家。到了家,他還把我一直扶到門口幫我開門。
「要我送你進去嗎?」
「不用了。我自己上樓去就好。」我搖搖晃晃的關上大門,心想著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這樣深夜濫喝酒回來。
明天還要準備旅行要用的東西………
上樓左轉,第二個門就是我的房間。我推開門,卻發現自己走錯了。我走到了書房裏。棋盤和棋子照著以前那樣仍舊擺得整整齊齊在茶幾上,旁邊還有一個茶壺兩個茶杯。胸口酸澀的感覺情不自禁的湧上來。我所剩不多的清醒和理智,告訴我應該要轉身回頭,走回我自己的房間才對。
勉強挪動著腳步,手扶著牆壁,一個不注意,我拍在一扇門上。我跌坐在走廊,醉意和頭痛綿綿不絕的纏著我。沈重又空洞的聲音吓了我一跳,門随即開了。
是那張瘦削蒼白的臉孔,不再有著往昔凝視著我時那種溫暖和光彩。他一伸手把我扶起來。我茫然的望著他,他卻什麼也不說,只是半扶半架的送我回房間,替我蓋上被子,便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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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早晨,我理所當然的沒有早起下樓。就算我真的醒過來,我也不想就這麼快離開床去面對新的一天。
旅行或許會帶給我好的記憶,而且跟自己的哥哥同行,這是難得的機會。下午我們就出發了。
回到出生地的旅途,比想像中來得遙遠。我們坐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地上車,跨過兩個省分,第二天清晨才抵達離我們出生的嘉洛特村最近的一個城市。而從這個城市出發到嘉洛特村,還要再走大約兩百公裏,而且沒有什麼大衆運輸的工具,只能開著租來的車子前往。去的路上我和萊納輪流開車輪流休息。路上的風景雖然美麗,但是,也看得到城鄉差距不均衡的事實。
「我們現在還沒上宇宙呢,這裏可是銀河帝國的首都星球,你如果去看過那些邊境星球,尤其是那種大貴族的領地,你就知道什麼叫做剝削和壓榨,什麼叫做一貧如洗。」
在其他星球軍事基地服役過兩年的萊納,冷笑著告訴我。
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從老舊的路标上我們得知,嘉洛特村已經到了。
地址是記得的,但是現在我們反而不那麼急著趕路。我們沿著村莊外圍,慢慢的繞,把車子停在一所小學的門口。我跟萊納都激動得說不出話,因為這個學校就是我們以前讀過的地方。一切看起來都跟記憶中那麼吻合,幾乎沒有什麼改變。我們随意在村莊裏漫步,搜尋回憶裏的景象。
對於回家,從原本的熱切期待,漸漸變成了無以名之的膽怯。轉過一條有著綠籬笆的路,那幢有著美麗高高窗戶的房子躍入眼簾。
院子裏雜草叢生,整個屋子幾乎被常春藤爬滿,綠絨似的覆蓋在外牆。也許是因為厚厚的爬藤保護著,使它看起來有點陰森,整個屋子看起來并沒有什麼被破壞的痕跡。
萊納顫抖著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三步并做兩步跑進院子裏,還差點被長了青苔的石階滑一跤。深綠色的大門一推開,我見他愣在原處。
「葛麗卿,我們終於回來了。」
屋子裏面的光景,分明就和我們走的那天一樣,只是一切都蒙上厚厚的灰塵。那天我們還特地把屋子從頭清掃整理過,告訴自己我們不久之後一定會回來。
院子外漸漸聚集了一些好奇的人。
「年輕人,你們從哪裏來的呀?」
一位老人用嘉洛特的方言問我們。萊納想也不想,幼時使用的嘉洛特方言脫口而出:「我們以前就住這裏的呀。」
「這是赫曼的房子呀。他不是死了嗎?他的孩子不是還小嗎?」
「我們是他的小孩。」老先生大概年紀大了,說話有點搞不清楚時間。我用方言笑著回答他。
「這裏好久沒有年輕人羅。」老先生搖搖頭自言自語般說道。
院子外圍觀的人之中,出現了一個我們記得的面孔,那是我們的小學老師茨維格先生。他親切的邀請我們去他家用晚餐,我們推不過他的盛情,便随他前去了。
那是一頓我這輩子最難下嚥的晚餐之一。
并不是茨維格太太的手藝不好,事實上她的菜做得非常美味,令我們難受的是茨維格夫婦告訴我們嘉洛特村的近況。
他們的兩個兒子已經陣亡了。一進門就看到挂在起居室的照片,還寫上生卒年月日,他們的小兒子還跟萊納是同班同學。
隔壁鄰居某某的女兒守寡,帶著孩子搬回來村裏;某某的侄子成了殘廢;某某因為兒子長年離家沒人照顧,病死了都沒有人知道…………整個村子,幾乎沒有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了。
萊納鐵青著臉。他不敢承認自己現在已經是個中尉軍官,聽著茨維格夫婦像談一般瑣事一樣談著別人的生離死別,他的心裏比誰都難受。
「我的兒子命不好,碰到的上司都是貴族,就是蠻幹,自己命丢了就算了,還要拖一堆人一起死!我的孩子呀………」
茨維格太太哭了。而我們幾乎是用逃的離開他們家。
我們把車子開到老家門口,兩人将就著在車上睡了一晚。很久沒在這麼鄉下的地方,對於田野間響亮的蟲鳴聲還有些不習慣。我和哥哥兩人都睡不著。
「葛麗卿,你決定要來之前,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嗎?」
「是有準備,可是,很多事情總要等到親眼看見親耳聽到,才會真的有感覺。那是再多準備也準備不來的。」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清澈的月光,透過車窗玻璃照進來。萊納那張端整清秀的側臉,有些微微激動的神情。
「你說,我選擇當軍人,是不是錯了?看到他們那麼痛苦………我……」
「你怎麼知道他們只能軟弱的痛苦下去呢?我們不是都活下來了嗎?」
「那是我們運氣好!」
「所以你身為軍官,一定要愛惜你的部下呀,他們并不是毫無理由的要為你犧牲奉獻。那些草菅人命的貴族軍官,你也看多了吧。」
萊納轉過頭來,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握住了我的手。
「你對自由行星同盟那邊的人有什麼印象嗎?政治宣傳所謂的叛亂者。」
「當然是這麼宣傳羅,可是,人家一定也是人生父母養,會流血會痛的人啊。而且我想,你在真正上前線之前,根本對他們一無所知,對不對?你是軍人所知已經很有限了,一般的百姓又怎麼會知道這一百五十年究竟在打什麼?」
「而且,說老實話,在邊境前線待久了,會發現不過都在重複一些無意義的小摩擦,就我看那一點戰略價值也沒有。也不知道到底在為何而戰?為誰而戰?」萊納接住我的話頭,像是不吐不快一樣一口氣說了出來。
「怎麼會不知道為誰而戰?當然是為了維護全宇宙唯一的統治者的尊嚴,宣示高登巴姆王朝的合法正統性,以及銀河帝國神聖不容侵犯的事實。」
「你背得可真熟啊。」萊納冷笑了幾聲,「合法正統性,如果他真的是宇宙唯一的統治者,何必要去維護這理所當然的正統性啊?哼。」
「是啊,這種無聊的東西,我竟然背得下去,那都是因為………」
我的眼眶一紅,說不下去了。
「葛麗卿,你還好吧?」
「我沒事,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我偷偷伸出手來擦擦眼角的淚水。
萊納沈默了一陣子,低聲說:
「要是現在忽然沒有了這樣的階級制度,原本高高在上的那些人還活得下去嗎?」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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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一亮,我跟萊納兩人輪流到兩百公尺外的小溪裏去汲水,打掃房子。這麼久沒人住,我們也擔心這房子是不是已經被查封或易主了,村長告訴我們,村裏的人凋零得太快,多年來并沒有人試圖去侵占這個房子。
「我想,麻煩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沒有人會去管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一個陣亡軍官的遺産糾紛。」萊納苦笑著跟我說。
花了兩整天才把老家內外都清理乾淨。剛清理好,坐下來喝一杯茶,我們又要啓程回去了。假期結束的萊納,馬上就要去新單位報到,而我,也要重新投入工作。回去的路上,我覺得這趟旅程給我的并不是什麼放松或愉悅,反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沈重。
回到首都特區,我們便分手了。到了家門口,意外的,雨果并沒有沖上前來迎接我回家。
「雨果!乖狗狗,你躲到哪裏去啦?雨果!」
我把行李放在院子裏,繞到後院去找它。我隐隐的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有買蘋果給你喔!雨果!」
從後院繞出來,還是沒見到它。爸爸聽見我的聲音,開了大門。
「爸,雨果呢?是不是去看獸醫了?」
「雨果它昨天在門口被車子撞死了。」
「什麼!?」
我驚訝得把手提袋掉到了地上。
「奧貝斯坦先生知道了嗎?」
「前天早上,他帶著一些東西搬去軍官宿舍了。這一陣子大概不會回來。」
「爸你還沒有通知他嗎?」
「還沒有。他吩咐我除非十分緊急的事情,否則不要找他。」
我彎下身撿起裝著蘋果和狗玩具的手提袋。雨果死了,對他來說究竟是重要還是不重要,緊急還是不緊急呢?雨果已經很老了,但是它卻是陪著奧貝斯坦先生生活十多年的好寵物。我為這只也陪了我很久的狗狗嘆了一口氣。
「這樣啊………」
我收拾起驚訝的表情,回到院子裏拿行李進屋。
「這趟回去順利嗎?」
爸爸一面替我拿行李一面問。
「算是順利吧。鄉下的風景很不錯,只是路實在是太遠了,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開車上。」我淡淡回答了一句。
「順利就好。我本來還擔心你這一陣子好像也沒什麼心情工作。能出去放松一下也好。」
爸爸也看出來了嗎?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只聽見爸爸絮絮說著這一陣子奧貝斯坦先生看起來十分疲倦,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太好。尤其是我出門去旅行以後,精神更是不佳。本來爸爸還想阻止他不要那麼快搬去軍官宿舍的,但是他十分堅持,爸爸只好幫他收拾東西送他出門。
我聽得心裏百感交集,眼淚差點就要湧出來。上樓經過書房,我習慣性推開門進去,看到那張放在落地窗旁的沙發已經換了個位置,棋盤也不知道收哪裏去了。我常用的一些東西還是照原樣擺著,看起來跟其他的擺設格格不入。
我一語不發,走上前去,默默收拾著我放在書房裏的東西。找了一個空箱子,把那些東西一股腦放進去,封起來,搬回我自己的房間。原來我放在他書櫥裏的書,我也全部拿出來,堆進我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裏。
但是我卻沒有歸還書房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