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米爾哈森用兩瓶上好的白蘭地歡迎我假期結束回來。我以為會有一大堆工作等著我,沒想到最先等著我的卻是奧丁建築藝術學會的入會通知。米爾哈森也同時跟我得到入會許可。原因是去年年底我和他聯名發表在期刊上的一篇關於建築空間美學的論文,得到了學會的認可。

「你知道這學會裏面最欣賞你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學會裏面除了以前藝術學院的老師,我好像沒有認識太多人。」

「這個人你一定要認識啊,他叫做布魯諾.馮.席爾瓦貝爾西。」

「啊?你說他啊?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才子呀。」

「他要我們在下次學會舉行年會的時候,一定要出席并且要宣讀論文。」

我興奮得手都冒出了汗。席爾瓦貝爾西,在建築這個領域,年紀輕輕就樹立了非常傑出的地位,主修是土木工程,但是他興趣廣泛,舉凡建築藝術,都市規劃,他都鑽研頗深,年紀雖輕,卻已經自成一家。更令人稱道的是他行政折沖的能力和手腕,展現出與他年齡不符的圓融與幹練。

「你別太高興,高興到忘記還要工作啊!」

米爾哈森的一句話,把我拉回了現實。不知為何,我由衷的感激他丢給我一大堆事情。或許我現在就是需要多到讓我喘不過氣來的工作,才能讓我忘記些什麼。米爾哈森看著我的表情裏,充滿了諒解和包容。

現在即使我回家去,也很少有機會看到奧貝斯坦先生了。我不再踏進書房一步。所有我要閱讀的活動,我都盡可能把它帶回自己房間或是挪到餐廳裏做。廚子費勒太太很好奇我為什麼開始喜歡待在餐廳裏面,我總是笑著說:

「這樣可以一邊看書做事,一邊吃東西。」

「這樣的習慣不好呀,瑪格麗特小姐。」

「我還可以知道家裏最近有什麼好酒可喝喔。」

費勒太太笑著念我幾句。我則是低下頭去繼續做我的工作。我發現細心的費勒太太為了我,特意把桌布換成了細棉的織品,桌面變得比較光滑,我在寫字時便不必到處尋找墊子。為了答謝她,我經常替她上店裏挑選葡萄酒,或是陪她去買菜。

「瑪格麗特小姐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會喝葡萄酒了?最近買的酒都很不錯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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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以前先生挑的酒都不好嗎?」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生對吃才沒有那麼講究。他愛吃的就那幾道菜而已呀,老是換口味又不合他的習慣。酒嘛,也就固定買那幾種。我還以為小姐你在這裏住這麼久,連吃的習慣都變得跟先生一樣了。」

「他在家當然吃他愛吃的東西;他現在不在家,我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吃呀。」

費勒太太笑著罵我壞心。

奧貝斯坦先生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總是設法在事務所待到很晚才回去。不過,這個方法,也是有失靈的時候。

一次我邀了我的助理伊利亞到家裏來玩。還不到二十歲的他居然帶了一大束紅玫瑰給我,我把這束花插在瓶子裏,放在餐廳,然後我們在餐廳喝茶,玩牌。我們玩得很開心,我也笑得很大聲。

餐廳的門砰的一聲開了,我以為是爸爸,因此沒有轉頭過去,我笑著把手上剩下的王牌扔到伊利亞面前。

「輸的人要獻吻給我!」

我看見伊利亞的臉刷的變成慘白,回過頭去一看,奧貝斯坦先生站在餐廳門口看著我們兩個人,桌上一瓶剛開的紅酒,一束鮮紅的玫瑰花。

我也愣住了。

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乍然相逢,我還是克制不了自己感情的激動。

「先生……奧貝斯坦先生……」

我把紙牌推到餐桌一角,站起身來面對著他。

他瘦了。原本就沒有什麼肉的下巴顯得更尖了一些。

「這位是伊利亞,伊利亞.歐勒,是我的助理。」我把幾乎縮成一團的伊利亞介紹給他認識。

伊利亞放下手上的牌,望著我們兩個人,忽然像是理解了什麼一樣,對著我搖了搖頭,就快速的離開餐廳。不久我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

奧貝斯坦先生坐下來,就坐在剛才伊利亞坐的位子上,伸手翻弄著剛才玩的那堆紙牌。

「好久不見了。最近工作順利嗎?」

「我……我已經得到奧丁建築藝術學會的入會許可,下個月的年會上要宣讀論文。」

「恭喜你了。」沒有半分恭喜之意的呆滞語調。我慢慢滑進餐桌椅中。

「您最近好嗎?」遲疑了一陣子,我開口問道。

「最近可能快要出征了,所以回家來看一看。」乍聽之下冰冷沒有感情的聲音,其實有著細小的裂痕。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著些微的動搖。

「您……您回來前沒有通知一聲,這樣……」

「這樣你就不回來了。」

被搶白了一頓的我默不作聲。

原來他還是介意我的。我心中升起一股介於自憐和驕傲的情緒。我拿了一個新的酒杯,倒了一杯紅酒給他。

他端起杯子,聞一聞紅酒的氣味,「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喝酒了?」

「大家都這麼問。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這酒味道不錯。是你挑選的吧。」

我微微颔首。那天掼破一只杯子,手上的傷痕殷然,現在握著酒杯,好像又看到那天血流如注的景象。我忽然好希望他現在開口責怪我為什麼這幾個月躲著不見他,為什麼邀別的男孩來家裏玩………怎樣的理由都好。可是他只是冷著一張臉,慢慢啜飲著酒。

「瑪格麗特,你……」

「什麼?!」相對於他,我的表情和反應顯得誇張了許多。

「你還畫畫嗎?」

「啊?!」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愣了一會兒,「最近很忙,嗯,幾乎沒有在畫了。」

「哦,這樣嗎?沒什麼………」像是自言自語一樣,似乎還想問下去,不過終究沒有問出口。

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走出餐廳。我覺得手腳冰冷,幾乎要動彈不得。

門外傳進一陣鋼琴聲。

是一首歌謠風的憂傷曲子。只彈了一小段,就停了。可是他好像還坐在鋼琴前,遲遲沒有放開踏瓣。最後一個沒有終止的陰暗和弦,餘韻持續了好久好久。

等我回過神來,他早已經離開屋子走了。

奧貝斯坦先生出征前大約半個月,他帶回來一條流浪狗,長得跟雨果很像。

它沒有名字,但我并不會把它錯認為雨果。

我總覺得這只狗雖然長得像雨果,卻沒有雨果那樣的靈動之氣,它已經很老了,而且不管什麼時候看到它,都是一副疲憊的模樣,有時露出空洞憂愁的眼神望著我。

我聽說過奧貝斯坦先生半夜上街替它買雞肉的事情,我猜是不是他想在這只狗身上延續他對雨果的疼愛。這只狗給我的感覺就像他自己,外表還是同樣的一個人,但是內在的一些東西已經不同了,也許是失去,也許是改變了。

缪拉把握住不久之後進宮議事的機會,想要好好參觀一下已經完工的幾個廳室。時間有限,他只能選擇剛好沒有在使用的谒見廳。

象徵皇室威嚴的色彩大膽的運用在這裏,但是除了正中央的山形牆上的黃金有翼獅子像,開門見山的宣告了羅嚴格蘭王朝的家名之外,這個充滿了威儀的圖騰不在這間廳室裏出現第二次。繁複的藤型裝飾也不見於此,但是周圍的布置家具等等東西,卻以上乘的質感來表現屬於宮廷的氣度。

谒見廳并不算非常大,但是,空間上算是相當實用,只接見幾個人不嫌太空曠,接見幾十個人也不嫌過度擁擠。王位前的臺階沒有像新無憂宮的黑珍珠室那樣高得誇張,所有的人必須仰頭才能看見皇帝,相反的,只要站起身來,就只需微微仰視的角度,便能跟皇帝無礙的交談。舉頭看到挑高天花板的拱型結構,缪拉注意到這個房間的音響效果相當好,輕聲說話就能有清晰的反響。

一想到這個谒見廳是瑪格麗特的作品,缪拉情不自禁的對這裏有了另一種奇妙的親切感。

「那個奧貝斯坦生前沒能看到這裏,真可惜。」

發現自己竟然為已經過世的同僚發出這樣的喟嘆,缪拉笑了。聽了這麼多的故事,若說還不能對這位已故的軍務尚書有一些不同的看法,那就是過度固執的偏見了。只是,缪拉并不打算把這樣的新看法告訴任何人。

在想像中,他看到已經過世的先皇萊因哈特坐在那張王座上。自己身著華麗的帝國軍服,随侍在側。瑪格麗特身穿正式晚禮服,在皇帝面前行屈膝禮。當她翩然行過禮,便往旁邊退開,缪拉注意到透過回廊射進來的光線,在瑪格麗特的身上撒下了淡淡的光暈,有種虛幻不真實的美感。

那位戴著義眼的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沒有任何通報,便出現在谒見廳的入口,他挺直背脊,朝著王座走來。他的腳步引起谒見廳中微妙的反響,由遠而近,走到了陛下面前。軍務尚書站在瑪格麗特的身旁,向皇帝行禮。而後他伸出手,挽著優雅的瑪格麗特,轉身就要離開這間廳室。

自己忽然一個箭步跳到軍務尚書的面前。

「不許你這樣做!」

奧貝斯坦元帥擡起頭來,冷澈的義眼直視著自己。缪拉倒抽了一口冷氣,可是身體還是擋在他們面前,不讓他們離開。

看向瑪格麗特,她望著自己的表情是混合了不解和懇求。與那對湖綠色的眼瞳相觸的震撼,更勝於無機質的義眼。自己竟就這樣順從的退了開去,目送他們走出谒見廳。

………………

「天啊,我在做什麼白日夢?!」

回過神來的缪拉自言自語了一句。轉頭過去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谒見廳,他搖搖頭。

門口的衛兵帶著好奇的表情看著缪拉元帥發愣的樣子。

走出獅子之泉,缪拉按照預定行程,前往軍醫院進行例行的身體檢查。他和随行的副官剛要走出門診大樓,伊蓮單獨一人迎面而來,正要走進醫院大廳。

金色波浪般的頭發,一部份束起,其他的垂下,長度及腰。前不久才生過孩子,體态比起少女時代顯得更豐腴了一些。逆著大樓門外的光線,這個走來的美麗身影,連副官都看呆了。

伊蓮看到他們了。她朝著他露出一個寧靜的笑容。缪拉正想開口跟她打招呼,但是又忽然覺得顧忌很多,看看身邊的副官,他決定只要朝她笑就好了。

副官注意到伊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們身上。他們錯身而過時,她那風情萬種回頭顧盼的表情讓缪拉的副官禁不住心髒狂跳起來。直到她走過走廊轉角,副官還是覺得自己眼裏留著那女子的身影。這時缪拉轉身看著發傻的副官,拍拍他的肩膀,說:

「剛才那位是布勞準将夫人。」

副官有些失望的點點頭。缪拉想,如果自己現在不是穿著軍服在上班時間,他一定也會想上前去和她說說話。想到這一層,一抹自嘲浮現在心頭:

「二十年了,她還說要把戒指還給我,我還想著這做什麼呢?」

他把今天在獅子之泉欣賞谒見廳和在醫院遇見伊蓮的事情告訴瑪格麗特。當然,還有他在谒見廳為故去的奧貝斯坦元帥的小小嘆息。

「虧你想得到他。其實我當年在負責谒見廳的時候,我并沒有做出任何跟他有關的設計構想。」畫面上的瑪格麗特攤了攤手,「我所想到的,只是要充分利用空間,不要有層層疊疊華而不實的東西,或是加一堆奇怪的燈光塞在裏面。」

「哦?奧貝斯坦元帥生前就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啊。」缪拉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他曾經當著我的面批評皇帝只為私欲,不顧将士的生死,開啓無謂的戰端。」

「你同意嗎?」

缪拉搖了搖頭,「其實,這麼多年以後想起來,我是同意的,但是,以當時對立的情形,我實在萬萬不同意他的做法。」

「是啊……我也不是無條件的同意他的一切。甚至,也有令我憎惡的一部份。」瑪格麗特若有所思的說。

「你指的是?……」

………威斯塔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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