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七月中,爸爸寄給我一封訊息,希望我能過去吃頓晚飯。沒說是什麼原因,語氣很奇怪。彷佛有什麼預感一般,我立即就過去了。
傍晚踏入官邸,我走到後院,從廚房進屋。費勒太太正在燒菜,筐琅筐琅的鍋瓢聲顯得很愉快。我聞到蔥蒜活潑的香辛味,還有烤爐裏面傳出餡餅奶油的豐厚氣息,光是閉上眼睛就可以想像那酥脆還會燙嘴的美味。恍惚中,好像看到那只已經死去的雨果在她腳邊打轉,期待在忙碌的鍋爐之間會掉下些什麼出其不意的零嘴。
「費勒太太,我回來了。」
費勒太太正把叉子伸進烤爐,把餡餅拿出來。她沒有聽清楚我的聲音,大概把我當成其他的傭人,大聲的回答:
「你跑去哪裏了?大半天不見人影,做事不專心!」
我笑著走近費勒太太,在她背後提高了音量:
「費勒太太,是我!瑪格麗特回來了!」
費勒太太吃力的拖著放滿餡餅的盤子,慢慢直起腰來回頭看我。這時候,在煙霧彌漫的廚房另一端門口,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傭人。我跟她的視線相觸,不自覺退了一步。她似乎也是同樣的感覺,下意識的靠在廚房門邊,沒有繼續往前。
「瑪格麗特呀!你總算回來了!為什麼不從前面走呢?廚房裏多髒呀,去去去,趕快出去,這麼亂!」這裏分明就是整齊乾淨的空間,費勒太太卻還是滿面笑容的把我趕出廚房,我本來想多跟她撒一下嬌的,不過想到這是她的勢力範圍,也就順從的往餐廳出去了。
那位年輕的女傭人還站在廚房門口,怯生生的望著我。我與她擦身而過時,朝著她微笑。走出幾步,她喊住了我。
「您是……您是瑪格麗特.拉貝納特小姐?」
「是的,我就是。您是……?」
「叫我海迪就好了。」語氣是羞赧的。我注意到她有一頭和我很像的深褐色微卷短發。
「海迪?好輕快的名字!」我朝她擺擺手,迳自走到前面去找爸爸了。
爸爸站在客廳裏等我。
「孩子,你知道今天為什麼叫你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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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
「先生他有話想跟你說。」
爸爸的視線在我臉上轉了幾圈,想要探查我的反應。看到我十分平靜,沒有露出排斥的表情,他欣慰的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我摟住爸爸的腰,親昵的把頭貼在他肩膀上。正在這個時候,奧貝斯坦先生回來了。剛一踏進玄關,我便朝著他笑著招手。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高興還是裝高興裝的自己都相信了。忽然以為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的那段日子。
晚飯後,我幫著費勒太太收拾,費勒太太卻高八度的呼叫著海迪,并且強調這是海迪份內的工作。
「那個小女孩,手腳都沒有你靈便哪!」她一面叫,一面跟我抱怨,「最近老是在發呆,做事情都心不在焉的。再給我打破一個盤子,我就要叫你爸爸炒了她!」
海迪默默的走進餐廳收拾整理。費勒太太走回廚房裏刷她的寶貝鍋子了。我走近海迪身旁,輕聲說:「我來幫你拿盤子。」
她沒有應答,只是低著頭做事。我仔細端詳她,稚氣的模樣,不會超過二十歲。眼睛大大的,看起來格外的惹人憐愛。
「唉,盤子要這樣端才穩。」我忍不住出聲告訴她,同時伸出手去搶著扶穩她手上那疊搖搖晃晃的餐具。眼看著最上面的一個湯碗就要滑下來了,我猛的一抓,湯碗是保住了,但是刀叉湯匙卻掉得一地都是,嘩啦一聲,廚房傳來高分貝的喊叫聲:「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費勒太太氣沖沖的走出來,看到我正蹲著撿餐具。
「費勒太太,別罵她,是我弄的。」我搶著回答。
好不容易送走了費勒太太,我柔聲轉向海迪:「你來這裏多久了?」
「大半年了。」
「難怪我上次來的時候沒見過你。在這裏工作還習慣吧?費勒太太只是喜歡念而已,她是個好人。」
「您今天為什麼會過來呢?」海迪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開口問我。
「這個啊……我想回來看看爸爸的。」我微微驚訝,随即輕輕帶過。
「不是的,是因為先生想看你,所以把你叫回來的。」海迪有些激動,連剛剛一直在用的敬稱都忘了。
我想,我比海迪長了好多歲,應該不是白長的。雖然這句話讓我心裏并不好受,但是還在我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海迪掩飾不住她的不安,接著說了下去:「剛剛我聽到了你們的話,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又怎麼樣?」我用眼神示意她冷靜一些。她的臉紅了,聲音低了下去。
「我來這裏這些日子,一直都覺得,先生在想念你。他是不會說的,可是我看得出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看得出來海迪呼吸加速,看來這番話她已經想了很久,總算今天說了出來。一股莫名的憐憫油然而生。
「那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沒有為什麼。這個問題就到此為止。」我溫和卻堅決的回絕了她的疑惑。
「可是,先生他……」
「先生他要怎麼樣決定,那是他的事,你不必替他想太多。」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有點冒火的跡象,連忙走出餐廳,把還想說些什麼的海迪抛在後面。
走上二樓,我繞過直接通到陽臺的那扇門,輕輕敲了敲書房門。裏面沒有回應。我大膽的推門進去了。
黑暗一片的書房裏,我聽到微小窸窣的衣服摩擦聲從窗邊發出,我知道奧貝斯坦先生就站在窗邊,於是我乖順的走上前,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黑暗令我安心,我看不見他,也就少了那些不安。
「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你會回到這裏來。」一反往常他先開口了。
「嗯,我不知道是你要我來的。」
「哦?」從他這一聲裏我知道他一定想要說些什麼嘲諷自己的話,不過他終究沒有說。
「其實今天我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的。」那麼率直卻又從容的語氣,從容到就算下一刻他要死了也一點不慌亂似的。
「非拜托我不可嗎?有什麼事情是非用拜托不可的呢?」
「說出來恐怕會被你嘲笑。」
「什麼時候你也在意起我會不會嘲笑你了?」我曉得此刻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總比假裝什麼都不在意這樣過完一輩子要好。」從他的語氣,彷佛可以看到他正在冷笑。
「這樣繞圈子不符合我的個性。你就說吧,是什麼事情?」
「你知道我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麼嗎?」
我輕咬著嘴唇,默默思索著如何接下這顆球。腦中啪拉啪拉閃過我們談過的種種片段。
「你最想要的絕對不是我。」這句話被我硬生生忍下來了,我開口道:
「說老實話,黃金樹王朝要不要滅亡,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實。你選擇了這樣的路,無非是想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是不可能像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一樣,把所謂的希望放在死後或來世的報償,因為你對生死的問題沒有興趣,你要的是當下活著可以見得到的東西。所以,你遇到了萊因哈特.馮.羅嚴格蘭。他給了你價值,給了你願望。就另一種觀點來說,他給了你另一種形式的生命。這一點,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皇帝陛下現在健康狀況不好,你知道嗎?」
他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立刻跳到另一個問題去。
「我當然不清楚了,聽說是間歇的發燒。皇帝的健康狀況攸關社會和體制的穩定,這種事情應該不宜給大衆知道吧?」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閃電般劈過我的腦子,在我還沒有感覺到痛以前,已經看到這個又細又深的傷口滲出了一點血絲。
「等一下!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轉身朝向他,眼睛睜的大大的,雖然這個舉動在黑暗中一點意義也沒有。書房窗邊只有遠處街道的光線,勉強照出他的輪廓和位置。
他猛的一把捉住我的肩膀,我的臉距離他的鼻尖只有十公分不到,「我的心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知道,只有你曉得,你懂嗎?」刻意壓低的聲音裏,半是威吓,半是懇求。好像他抓的不是我的肩膀而是我的心,我顫聲說道:
「你要拜托我的事情,我有沒有拒絕的權利?」
「沒有。」
「你為什麼不去命令別人?你身邊那麼多赫赫有名又能力出衆的人才……」我盡力壓住想要吼叫的沖動,把臉湊上去,吃力的朝著他模糊的影子說話。
「我只有這一件事情,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你盡管可以放心。」
我冷汗直流。許多複雜的感情化作難受的鼻酸,無情的折磨著我的意志力。我的理智和思考還沒有洞察他話中要求的是什麼,我的感情卻知道了。
「你願意嗎?先回答我願不願意?」好像哄孩子吃藥一樣,他放下了捉住我的手,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柔口氣逼迫我回答。
明明知道一張開嘴巴,就會飲進苦澀至極的劇烈毒藥,我卻還是緩緩點了點頭,發不出聲音,只有氣:「好的,我答應你了。那是你逼我的……」
「希望你真的會履行你的承諾。謝謝你。」他居然像是在笑,笑的很凄慘。
「這沒什麼好謝的,其實你知道我根本不會拒絕。」我跳過理智想問的問題,直接想求證我的直覺。「失去皇帝,對你而言,真的這麼絕望嗎?」
「這并不是絕望,而是價值。我想你對席爾瓦貝爾西先生,是不會有相同的感受的。」
我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你們這麼狂熱的征服宇宙的原動力。」
「狂熱?至少我不是這樣想的。我雖然希望這個世界改變,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沒有那種能力。」
「從你踏入元帥府那一天,你就不再是為你自己而活了。」
「我別無選擇,瑪格麗特。」
「我知道。」
黑暗中他鄭重有力的握住我的手,我感受到從他手掌中傳來的溫度。
「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一起去看過一出戲?」他輕聲問我。
「記得呀。那個劇場在奧丁西南區的大湖邊,那天天氣很冷。」
「那天的劇碼是什麼?」
「忘了,反正是一個王子複仇的悲劇。我記得你看完以後跟我說你不喜歡。什麼扮皇後的人太妖豔啦,臺詞太誇張啦,情節太牽強啦……」
「有嗎?我不記得了。我倒是記得墳場埋葬女主角的那一段寫得很不錯。」
「哦?我喜歡女主角發瘋的那一段,她唱了好多首歌。」
「……嗯……一株楊柳斜長在水邊,它灰白的枝葉映在玻璃似透明的溪流……」
我吃驚的擡頭看他,「你還記得?」
「因為你看戲回來以後就經常朗誦這段臺詞。那是多久以前了?」
「大概有十幾年了。」
我想起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劇場看戲。看完戲冒著大雪回家,很興奮的在樓梯上表演起女主角絕望發瘋,快要淹死的那一段。那時也不過才十三四歲。
「為什麼提到這個事情?」
「沒什麼,只不過是突然想到你那時候在樓梯上的表演,假裝發瘋的樣子。」
「那時候,我怎麼可能了解什麼叫做烤乾了的腦袋,還有什麼是加了七次鹽的眼淚,都只當他是詩人無聊卻有趣的妄想。哈,哈。」我一面笑,一面感覺臉頰有濕濕涼涼的水珠流下。
「嗯。」
「管他的,那個女主角,随她死幾次,發瘋幾次,我已經跟她瘋過了,也死過了,就這麼回事。」
他捏捏我的手掌,遲疑了一下,放開了已經有點潮濕的手。
「再見了。」
他沒有挽留我,我知道他也不可能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