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正是一年裏最酷熱的時候,許侬一個人回到省城。甫放下藤箱,二嬸便疾步領他到東廂房,她回頭看許侬,臉上有些苦痛的表情,說不出話來。許侬想做出副笑臉安慰,又覺得不妥當,只好抿緊唇。

廂房的門被漆得鮮豔,紅得要滴下來似的。房裏的人都探頭往外看,困惑地打量他。

二嬸道:“愣着做什麽,這是大少爺。”

仆人們都大吃一驚,忙不疊行禮。廂房裏的窗戶都栓得死緊,悶得同只罐子無異。祖父躺在榻上,身上蓋一張繡花薄被,擡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簾,嘴裏喃喃說這話,他身邊的仆人伏下`身去,“老太爺,大少來了。”

病榻上的老人聞言,掙動起來,“我兒!快讓他來!”

許侬想逃,雙腳卻灌鉛似的伫立原地,像過了一百年一樣漫長。

二嬸着急地拉他上前,她灼熱的掌心令許侬打了個哆嗦。

“老太爺,您糊塗啦。”二嬸雙膝跪在榻前,“這是小九啊,是您的孫子,終于盼來了。”

許侬注視着他的祖父,那只瘦骨伶仃的手顫顫巍巍地在空中等待,許侬握着那手,讓祖父撫上他的臉頰,他輕聲道:“爺爺,我回來啦。”

仆人用錦帕拭去祖父額上的汗滴,許侬說:“開開窗子吧,爺爺很熱。”

他搖頭,“老太爺的魂魄怕要被吹去。”

西醫到了,許侬退出去,他滿腹心事,冷不防聽見丫頭喊“二少爺”,他擡頭去看,一時間有些茫然,卻又一下子明白過來,這臉色蒼白裹在西服裏頭的人,是他多年未見的堂弟。

這人也不說話,只定定看着許侬。

時值午後,天氣變得更加燥熱,像一壺慢慢燒開的白水,熱霧使人頭腦發昏。

這人的态度讓許侬憤怒,加之舟車勞頓的折磨,他亦一言不發地去了。

帶路的丫頭将許侬領到客房處,她局促地抓着衣角,怯怯地說:“大少爺您且委屈一下,我馬上去請示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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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侬擺擺手,笑笑,“在哪兒不一樣,你去吧。”

小丫頭紅着臉,急步去了。

外頭龍眼樹上的蟬蟲聒噪個不停,綠蔭像一塊幹涸的苔藓,映在紅牆當中。天地間只剩連綿不止的蟲鳴充盈在這深宅裏。

許侬累極沉睡,一連串敲門聲把他叫醒,他不願應答,門外的人锲而不舍的叩着。

半晌,他才應,“誰?”

那個人答,“許卿。”頓一頓,又說,“去吃飯吧。”

堂兄弟一前一後走在廊上,一時無話,唯有前頭許卿的皮鞋底叩在石板上的聲響。旁邊的花叢中,花朵紛紛在黃昏時分合攏,分明是七月份,竟有股寂寥的感覺。

前方有人匆忙走來,原是許卿的母親,許侬的二嬸。她不顧儀态,快步走着,見到許侬,只期盼地看着,又責問許卿,生怕怠慢久別重逢的侄子。

許侬瞧見他二嬸臉上的紅暈,知她是焦急趕來,心裏一時不知滋味。

修繕精致的飯廳中,小仆垂手而立,見人來了,一一上菜,都是許久以前大少爺喜愛的菜式。

二嬸不斷地往許侬碗裏夾菜。

心中紛繁雜事,如同這瓷碗中滿盛的飯菜,如鲠在喉,難受極了。

“二嬸。”許侬道,“那腰果玉米丁,我早不愛吃了。”

那婦人握勺的手頓時滞住,後又把那勺菜添到自己碗中。她讷讷應道,“哦,哦,不愛吃了,那吃別的,給小九夾別的……”

她一連往許侬碗中夾了好幾樣菜,然後頹然坐回凳上,木木地吃着。

忽然把筷子一丢,她嗚咽起來。

許侬不知所措,他轉向堂弟尋求幫助,卻見堂弟緊捏象牙箸,生氣了似的。

這是怎麽了……”許侬慌張起來,“您別……”

二嬸死死咬着牙關,生怕一松口便要嚎啕起來,然而再也忍不住了,一面哭一面說對不住。

晚飯吃不下去了,堂兄弟二人去瞧他們的祖父。東邊燈火通明,仆從都在廊下等着吩咐。房裏頭比外面昏暗血多,只一盞臺燈悄悄亮着。

大約是西醫的緣故,祖父看着比午間清明不少,房裏頭也通風了。他靠在床頭軟枕上,循聲望向二人。

興許他病得沒多厲害,說不定只是午間熱着了。許侬好笑地瞥一眼那仆人。

“爺爺。”許卿道,“您好多了。”

祖父戴上遞來的眼鏡,殷切地盼着許侬。許侬嘴唇張張合合,吐不出一句半話。

“你恨爺爺罷。”祖父嘆一句,招手讓許侬到跟前。

許侬讓他的手撫在發頂,像輕觸一只鳥兒。

許卿影子一樣站在燈光裏,祖父問他洋行的情況,他說一切都好。

“等我去了,家裏所有東西都留給你,好嗎?”祖父朝許侬說,“你弟弟替你把洋行打理得好。”

許侬大吃一驚,難以置信。老人家渾濁的雙眼盯着他的長孫。

難道是病糊塗了?這人在為許家勞心勞力的孫子面前,把偌大家業許給一個今天才歸來的人,也不怕許卿轉頭把他撕了?更有,他與母親在外飄零十多年,祖父未曾過問一絲一毫,只把孤兒寡母當成兩條呼來喝去的狗嗎?

許侬啼笑皆非,他“霍”地直起身,冷冷看着他的祖父,“我不要。”

聞言,祖父頓時便喘不上來氣,五只手指鬼爪似的要去抓許侬的衣角。他退開來,不讓碰到一點。許卿趕緊上去幫老人撫背,丫頭仆人聽聞響動,紛紛湧進來伺候。

“您是要氣死老太爺啊!”近身的仆人焦急低喊。

雖是恨,也不願見自己的祖父死在面前。那只手仍在許侬面前抓撓。終究還是雙手接上去,跪了下來。

好容易把祖父給安撫下來,許侬出了一頭一背的冷汗,讓夏夜涼風一吹,打了好幾個寒顫。

庭院中并不是處處點燈,光到不了的地方,憧憧黑影深不見底,濃稠的夜色像要吞人一樣險惡。

許侬腦袋漿糊一般,冷不丁又被抓住了手,剎時汗毛倒豎,就想甩脫。

“是我。”

許侬更用力掙紮,不曾想堂弟手勁甚大,制住他掙脫不得。堂弟臉色沉靜,眼眸似花園裏深濃的陰影。

以為許卿是為方才祖父的話來尋麻煩的,許侬大喝一聲,“滾開!”

許卿被那聲暴喝驚得呆住,旋即反應過來,緊捏他哥哥的袖子,“你怕什麽。”

許侬用一種極冷的眼神看他,嗤笑道,“我怕什麽,這份家業我不要一分一毫,何必防着誰。”

“有我在,你誰也不用怕。”話畢邊拉着許侬往自己房裏去。

從前大少爺的房間被二少爺占去了,物是人非。許卿的母親正理着被褥,見了許侬,一時間手都不知往哪兒擺。

“小丫頭不懂事,以後小九就睡這。卿,讓你哥哥休息罷……”

許侬不做聲,只當是應了。

沐浴以後許侬往床上一趟,旁邊的堂弟擰暗臺燈,也跟着躺下。堂弟堅持不離開,許侬也不管了。

白雲蒼狗,從前最親熱的兄弟,現今成了這種局面,是什麽劃開了一條鴻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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