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許宅,仆人布好飯菜,主人家三個卻停杯投箸,許侬更是一丁點兒食欲也沒有,進了房間,被子蒙頭,許卿坐在床邊喚他許久,掀開被子一看,竟是悶着悶着睡着了。

一覺睡到日落時分。

許侬稀裏糊塗地睜開眼睛,只見一個高大身影背對着他,朦朦胧胧間,好似舊日裏父親的背影,心中一時驚喜,然而那人聽聞響動回過頭來,卻是許卿而已。

“吃點東西罷。”堂弟語氣裏帶點委屈的責備,“餓肚子不難受?”

許侬就着他的手喝粥,擡頭問他,“怎地在家,洋行不忙了?”

“忙死了。”許卿孩子似地嘟哝,那副硬石頭的樣子沒了,瞧起來還有幾分可愛。

許侬被弟弟說得臉上發紅,只能讨好地朝他笑。

“這幾日我留下來看着你,之後我再去做事。”許卿不吃軟的那一套,又迅速板起臉來。

許侬忙擺手說“別!”,苦哈哈地點頭答應不再亂跑。

幾日裏許侬沒去哪裏,只待在宅子中。因着臉上有道傷口,還上了難以洗淨的碘酒,也不方便外出。天氣如此炎熱,就當是浮生日閑,避暑消夏。

要說嶺南一年中最熱鬧的時節,當屬盛夏。晴朗的景象自不必說,連大雨傾盆也別有一番磅礴的氣勢,烏雲摧城,雨簾連綿天地,閃電行嘞時,更有剎時絢爛耀眼撼動萬物的觀感。待雲淨風清,日光普照,熱氣升發,地上的草木不顯萎靡倒愈發綠意盎然,蓊郁一片,樹葉鮮草都溢出一陣青澀的香味。陽光明亮樹影斑斓,鳴蟲嚷成一處。人來人往,鮮果甜香,繁華盛景,滿目琳琅。

許侬十幾年來再沒這般閑适過,正百無聊賴地在廊下發呆。他身穿一件對襟衫子,薄綢褲,打着赤腳,幾日下來臉上的青紫淤血也散得七七八八了。

對面的池塘邊,一群丫頭正采荷葉,瞧見大少爺,便大着膽子請他到亭子裏乘涼。許侬起身過去,丫頭們堆上些時令的水果,荔枝桑葚都鎮在碎冰上,姹紫嫣紅,很是好看。丫頭還要給他打扇子,許侬不當少爺許久了,忙制止她們,讓她們一塊吃東西。

其中一個揀起顆荔枝剝殼,一邊說:“大少爺,奴婢覺着二少爺更像兄長呢。”

許侬窘道:“這怎麽說?”

女孩子們嘻嘻哈哈的,道:“二少爺雖說是弟弟,但看着可靠,可不像是大少爺的哥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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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桑葚酸汁嗆一下,許侬連忙說:“他哪是看着可靠呢,不過是整日板着臉,像個小老頭似的。”

女孩們紛紛點頭附和,“是啊,看着可兇了,都不敢同他說話……”

許侬笑起來,“別看他假正經的樣子,其實小時候丢臉出醜的時候多了。”

一聽這話,這群丫頭片子眼睛都亮了,把大少爺圍在中間要聽好玩的,還把浸在井水裏的西瓜切開分了,看架勢恨不得掏出把瓜子嗑嗑才好。

說着笑着,許卿回來了。他經過走廊,見少爺和一幫小丫頭聚在一起,便上前去。

許侬說得興高采烈的,見他來了,白`皙面龐上還飛着些紅暈,笑得十分開心。

“說什麽呢高興成這樣。”許卿臂彎裏還搭着西服外套,見哥哥歸家多時頭一次這麽精神,不由得也快活起來。

丫頭忙起身給許卿讓座行禮。其中一個膽大的便回答,“正說到二少爺小時候貪吃甜的,牙齒壞了說話漏風呢……”說着被機靈的同伴打了一下。

那孩子反應過來,慌張地垂下頭去,一個個全噤聲了。

不料許卿沒有生氣,俊朗的臉上顯出一個笑容,促狹地對許侬說,“原來是說我壞話呢,我也看過哥哥不少的笑話。”

丫頭們頓時全都送了一口氣,許侬佯怒,“我才沒鬧過笑話。”又轉頭吩咐她們把留給許卿的半個西瓜切于他吃,“這可是我特意留給你的,我這樣的兄長去哪裏找。”

許卿笑着,像一陣爽朗的風,丫頭一時看呆。許侬望着鮮紅的果肉,又饞了,也吃起來。

正吃着,旁邊伸過來一只手,指腹撚起許侬唇邊沾的一點瓜瓤,放進了自己嘴裏。

旁邊伺候的丫頭都“吃吃”低笑起來。許侬剎時燒紅了一張臉,沖堂弟嚷嚷,“做什麽呢!”

“看哥哥吃得髒了。”

“我又不小了。”許侬見他不以為然的,“幸虧在家裏。”

“在外間我也不怕。”

許侬氣極,埋頭吃瓜。

“哥哥這就生氣了。”許卿含笑看他的哥哥。

只見他的哥哥口是心非地叫着,“沒有!”

丫頭們打趣道:“大少爺與二少爺感情真好呢。”

自打下午以來,許卿瞧着都便格外快樂,嘴角彎彎的,母親也說他像是撿了金子,他只笑,卻不說話。

約莫是冰涼的東西吃多了,許侬的肚子一直隐隐不舒服。夜深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他起身走到外頭去。

黑燈瞎火的地方看着像個無底的大洞,許侬慢吞吞地走着。夏夜裏幾聲蛙聲蟲鳴,兼有一陣馥郁的花草香氣浮動,倒別有一番古人秉燭夜游的意趣。借着微弱星光,許侬漫無目的地踱着。

走到不知何處,這裏的蟲子叫得比別處更高聲些,窸窸窣窣地,不似尋常。

居然像人說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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