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許侬側頭看看他,“大約是……哎,你看我,對不住。”
許卿立即打斷他的話,“你有什麽對不住我的?”
“我……”許侬期期艾艾,“方才沒幫你說話……”心灰意冷地垂下頭去。
“撲哧”一聲,許卿笑了,他明明是最該心煩意亂的,卻笑得清朗無比,像冬天裏凜冽的星。
碼頭一直忙碌到日暮,夕陽西下,晚霞絢麗,燒紅天際,燦爛如東君賜下的盛宴。
許卿又匆匆趕去洋行,等真正停下手邊事務,飯點早過了。許侬在他身邊,也不喊一句餓。洋行兩旁淨是些飯店戲院之類的繁華處所,夜間小吃攤檔擺成一條長龍,十分喧嚣熱鬧。兩人在一處雲吞檔坐下,熱湯的湯面甫一端上,許卿便狼吞虎咽起來,顯然是餓極了。許侬吃着的間隙,擡起頭來四處張望,眼裏流過燈光和華彩。
許卿也跟着張望了一圈,“看什麽呢哥哥。”
桌上的面食蒸發起的袅袅熱霧,是舊日芬芳的故人。許侬的眼瞳像水洗的墨,“兒時爹與娘常常牽着我逛夜街,今時今日這裏還一如從前。”
歲月無情,景色如故,舊人不再。
萬裏繁華光影中,許卿指尖輕觸許侬的,“我還在,我不曾變。”
終于熬過最忙亂的時候,許卿得了些清閑,便與哥哥滿廣府亂跑,哪裏好玩去哪裏,有點要把全城最有趣味的打包起來塞進許侬手裏的意思。
一日午睡後起來去祖父房裏,他老人家讓仆人攙扶着坐起身來,兒孫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就說到婚娶上面來。
許侬苦笑道:“哪有姑娘家看上我呢……”眼看要說到自己娘身上,他便住嘴不願說了。
趕巧二嬸也來了,便笑道:“老太爺偏心,只問哥哥,不管弟弟。”
許卿臉色微變,“娘你說什麽呢。”
“也沒有弟弟先于兄長娶親的規矩。”老人沉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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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嬸道:“現在是民國啦老太爺,不興講究這些了。”又懇切道,“咱們許家好久沒熱鬧過了。”
許宅倒也不冷清,叔伯衆多,家丁成群,只是當家的一枝盡一二十年未曾辦過婚娶,人丁稀少,确實是真真的。
老人不敢讓許侬娶,此時勢必牽扯到他娘親,怕把他逼跑。便轉向許卿,“你有何意的沒有?”
許侬也看着自己的弟弟,見他不說話,應是害羞了。想來許卿比自己小兩三歲,是年輕臉皮薄。許侬臉上便露出有趣的神情。
也不知是惱還是羞,許卿罕有地紅着雙頰,別過頭看窗外。
“難道那女子我也識得?”許侬問他。
房裏香案上燃着的線香一寸寸成灰,青煙一縷縷飄渺逝去。
窗臺邊供養着祖父珍愛的盆栽,許卿看那碧綠的葉子,嘴角扯出一個笑。
“可不是。”二嬸道,“林家的長女,從前就喜歡同你兄弟倆一起玩的那個。”
許侬偏頭思索,“若是她,也算是青梅竹馬,不叫盲婚啞嫁。”
床榻上的老人也點頭認同,他瞧着自己的二孫木着臉不說話,體恤道:“阿卿要另有他意,也一并納進來做姨太太便是,別不開心了。”
二嬸臉色有變,但做主的發話了,也算順遂自己的心意,亦連連稱是。
屋裏靜默着,都等許卿應聲。驀地,許卿笑出聲,“娶誰不一樣,哪有何意一說呢。”說罷站起身,向三人點頭作禮,徑自去了。
二嬸“唉呀”一聲,忙去追,奈何兒子人高腿長,是負氣而去的,走得無影無蹤了。
祖父瞧着孫子離去,也不氣惱,只微微嘆氣,對着門外張望的長孫招手,讓他回來。
“阿卿怕是不願讓那女子做小。”許侬蹙着眉,也嘆氣。
午後一地樹影金光瑣碎,默默地流着淌着。耳間聽得些缸中錦鯉翻動魚尾的水聲,久久的,讓許侬以為祖父睡去了。他起身預備要走,卻聽到祖父在身後低啞道“我知天命,是該看不見兒孫滿堂了”。
“您長命百歲呢。”
老人家從喉間咕哝一聲,眼皮耷着,枯木般紋路交錯的臉上看不清神情,像一具發黃的皮囊。
二嬸終究還是請了林家的大小姐,許侬也算是重逢兒時夥伴,她落落大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
林家小姐見着一個陌生男子,也不失禮。許家二夫人上來介紹,才知道是許侬,一時驚愕,但畢竟時隔已久,又男女有別,如今兩個昔日玩伴彼此間只剩下些客套的問候。臨近晚飯時分,三人便在前廳候着許卿。
自鳴鐘兀自“咯嗒咯嗒”地搖着鐘擺,二嬸催人打電話到洋行,又差仆人去找。飯菜熱了涼,涼了熱,仍是不見他。二嬸手裏的帕子都快絞爛了,那林小姐反倒讓她別焦急。
又過了許久,終于聽見仆人問二少爺好,許侬連忙出去,見堂弟眉眼略帶疲色,問他,“你去了哪裏,洋行裏找不着人。”
許卿瞧一眼哥哥,“沒上哪兒。”便朝前廳去,看見林家小姐,抿了一下唇。
人總算齊了,四人移步飯廳,林小姐見許卿歸家晚,禮貌地關懷了幾句。他臉上淡淡的,點頭“嗯嗯”應了,轉頭往哥哥碗中夾菜,叫人家晾在一邊。
二嬸臉上顏色幾變,只好打趣幾句好化解局面,林小姐氣量也大,從頭到尾都帶着笑。
一會兒,許侬站起來,“我讓丫頭在井水裏鎮了西瓜,天這麽熱,飯後吃正好解暑。”說着就要去吩咐,卻帶倒了身前的瓷碗,砸在地上“哐啷”一聲,碎成幾瓣。
本來飯廳就奇異地安靜着,大家都被這清脆的一聲激得回過神來。許侬立刻蹲下去收拾,一旁的丫頭從他手中接過碎瓷片時,卻不防指尖拉了道口子,許侬吃痛,皺起眉頭。
許卿飛快地扯過他的手,只見血絲慢慢滲出來,突然便愈流愈多,想也不想,便把許侬的指尖抿進唇裏。
縱是教養好的林家大小姐,臉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她問,“沒事罷?”
許侬瞬間把手指頭從堂弟的兩片唇間抽出,藏在身後。
二嬸“騰”地離座,朝一旁愣着的小丫頭道:“一個個幹站着,快拿條幹淨的帕子來!”又問許侬,“傷重了麽?”
不過是劃破一道小傷口,就是血出得快些,許侬趕緊用帕子把手指捂起來,搖頭說不礙事。一雙眼慌亂地掃過廳堂上上下下,就是不敢落在旁邊許卿臉上。他本就生得秀致,這舉動直稱得上是含羞帶怯的,許卿更坦蕩蕩地立着,一屋子人頓時都胡思亂想起來,好好一頓晚飯,吃的伺候的都覺渾身古怪。
鎮得沁涼的西瓜切好碼上,卻誰也沒心思去動。林小姐尋個由頭,禮數周全地去了。嬸母、堂兄弟三人對坐着,一時鴉雀無聲。自鳴鐘滴滴答答,像一把鈍刀,漫長痛苦地撕離着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