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卿,你也不小了,怎麽還這麽不懂事……”斷斷續續地,二嬸艱澀道,她纖長的眉稍稍緊着,“再關懷哥哥,也不能孩子似的……”
“二嬸,是我粗心,不怪阿卿……”許侬維護弟弟。
“小九,你在外頭久了,但總是許家人,禮儀教養不能丢掉。”脾性柔軟的婦人少有的言辭激烈,“你弟弟他無禮至此,叫客人難看,外間的人怎麽笑話我們家?!”
仆人們從未聽見主人家中起過紛争,一個個在門外不明所以。許侬被從不動怒、半輩子柔柔弱弱的二嬸訓得面紅耳赤,定在原地。
“外頭的人?”許卿在椅上坐得舒舒服服,淡淡地掃一眼被自己氣壞的母親,“我管他們做什麽。”
話畢轉眼向別處,仿佛看向無燈深處的虛空。
這與林家的事想當然地黃了,二嬸又馬不停蹄地給許卿結識女孩子,被被他打太極似的推了開去。嶺南世家就着幾戶,有未出閣女子的更少,急得許卿的母親不行。老太爺不願孫子被逼得死緊,發話讓她別急。
天氣晴好炎熱,許卿正給母親寫信,手心裏熱汗捂着,一片滑膩。外面遠遠傳來一點響動,窗下有下人躲着悄悄閑話,唧唧咕咕的。
許侬停下筆,手指上那點傷翻開一丁點表皮,他默然瞧着那點透明的皮屑,信紙被毛筆滴染出一團飽蘸的濃墨。窗杦上一只蜘蛛懸着一根細絲晃晃蕩蕩,在微風中掙紮。許侬看着,擡手挑斷那根蛛絲,不料卻迎風黏在手上。
正甩着手,許卿來到窗前,低聲喊“哥哥”。
他臉上有一塊烏青,仿佛被物件兜頭擲來弄傷的。許卿直直地站立着,嘴唇張張合合,終究說不出話來。
“你何必惹你娘生氣,她總是對你好的。”許卿看他狼狽頹唐,不忍道。
“不說這個了。”許卿哀求似的說道。
夏日明晃晃的光投在兩人身上,聒噪的蟬鳴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入直至沒頂,舊時、今日以及虛無的往後都在這浪濤中載浮載沉。
夜間萬物将息,更漏聲聲。許卿搖着蒲扇,鼻間吐息灼熱綿長。
許侬看了一會,說:“換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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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薄薄的寝衣,鼻下出了一層汗珠,搖頭道:“你睡吧。”
許侬似是聽不見,伸手摸索弟弟手中的扇柄,慢慢地,握住了弟弟的手。
許卿身形一滞,竟是呆了。
緩緩地,他把那拿着扇的手牽到身前,兩人手心熱燙一片,細細地顫抖。
黑夜裏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大約是夢,也大約不是夢。
翌日清晨,許卿迷迷蒙蒙地醒來,發現身旁空蕩蕩的,不見哥哥的身影,瞬間醒轉。披上衣服往外沖,把打水的丫頭吓一大跳,銅盆哐當敲到地上,問她見着大少爺沒,只搖頭。
廊上一群仆人,聞響聲都回過頭,一看是二少爺紛紛散開行禮。有小厮說大少爺天微微亮時往池邊去了,不曉得做什麽。
許卿臉上顏色驟變,正此時,卻見回廊轉角處,許侬身着單衣,發梢上還挂着霧珠,不解地看着飛奔而至的許卿。
許卿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慌忙而緊張地捏他的手。
“我早起散散步,你冒冒失失的,夢游麽?”許侬反過來安慰他。
用完早飯,兩兄弟似前幾天一樣,要往洋行去。二嬸道:“小九也要學着熟悉租賃田地的事務,你鎮日拉他去洋行,哪還有閑暇?”
“那頭人多又雜,不去也罷。”許卿不理會他母親,同哥哥走了。
在洋行裏也沒旁的事,不過是身後跟着經理,上上下下逡巡一番而已。許侬走着笑着,不時發問,下一刻卻擡起頭來,看向樓上的許卿。
洋行裏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顧客盈門,此時仿佛卻只得一人遠遠的一眼,十裏紅塵,全然褪色。
此後無數個寂寂長夜裏,那須臾光景,便是風雪旅途中唯一取暖的星點炭火,依靠着,在夢中,不至于無枝可依,不至于凄苦流離。
傍晚,兩兄弟返回許宅,将将要上車時,洋行裏的德律風倏然刺耳地響起。夥計接起來,立刻慌裏慌張地向許卿報告——流寇軍閥在城郊混戰,流彈把倉庫引燃了。
這種事不是好玩的,許卿的面色也流露出幾分緊張,眉頭緊緊地皺着,“怎麽連累到我們身上了?”
“這可是要緊事,我同你趕緊去吧。”許侬臉色沉凝起來。
許卿叫來一名得力的夥計,讓他送許侬回家,“子彈無眼,哥哥不能去!”看着許侬上了黃包車,眼底恰似一汪深深湖水,笑道,“哥哥放心罷,我應付得來。”
許侬回頭看,暮色漸漸吞沒那離去的轎車。
恰逢黃昏時分,街上車水馬龍,坐着人力車比走的快不了多少,更得左閃右避,許侬幹脆下車步行。旁邊那夥計也不做聲,一雙眼在街市上接連不斷的小攤小販上流連。
繁華的集市沒有停歇的時候一般,時時刻刻人來人往。許侬只好慢慢地走,身後那夥計如影随形,不緊不慢地綴着。
賣木偶的小販使勁吆喝,前方聚集了好些帶着孩子的婦人,都擠着笑着,活像一窩快活的麻雀。許侬湊上去看那些小玩意,一時間不願意走。
那夥計道:“少爺,快些回家吧。”
“阿卿以前最喜歡這些,我買幾個回去逗逗他。”許侬一雙眼黏在小木偶上,幾個孩子不怕生地拽他衣角。
“二少爺不喜歡這些了。”那人說。
稚趣可愛的幼童擠在許侬腳邊,一點點拽他衣服,用嫩嫩的嗓音道:“哥哥!哥哥!”
許侬低頭看他們紅撲撲胖嘟嘟的笑臉,要蹲下去揉揉他們的發頂,忽然,一點銳利堅硬的東西抵住他背脊,他頓時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