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夥計似是用手拍拍許侬,衣袖掩蓋下,竟是一把鋒利的小匕首,“許少爺,回家吧,您母親等急了罷。“

許侬仍然蹲下去,冰涼的手指輕輕觸到一個孩童的臉頰,“你喜歡什麽呀?”

那人有一副最尋常的相貌,在這人群中模模糊糊的,空氣一樣,似乎是很遠,那點惡意卻扼住人的咽喉。

“二少爺喜歡的,就在您手上。”

“原來你們比我更了解他。”許侬笑着說。

“十多年了,世道都變了,何況是人。”那夥計頓一頓,看許侬仍不動作,又說,“許少爺,我要是您,就老早回去了,何苦一定要摻合呢。”

許侬仰起頭來,臉上蒼白一片,卻沒有害怕求饒的神色,像冬日裏的日暮,寂靜而遙遠。

他問道:“我只問你,二少爺指使你沒有?”

對方冷冷地睨着他,“這些年我們認得的大少爺只有一位,您還不懂麽。”

他笑起來,複又摸摸身旁的孩子,而後一點點站起來,那把匕首一直抵在薄薄的夏衫後,稍稍一用力,便會穿破血肉。

那夥計盯着他,原以為他會往前走。不料,忽然之間,許侬轉過身來,一把抓住夥計的手,那人大驚,手中的匕首便顯露出來,閃着一點寒芒。周遭的人一看,頓時尖叫出聲,推搡起來。電光火石間,不知是誰撞到誰,那把刀子便直直捅進了許侬的肩膀。

有女人驚聲大叫:“殺人啦!”場面剎時混亂,旁人紛紛喊叫避走,有青年朝着尖叫的方向趕來,耳邊也炸起了治安員刺耳的吹哨聲。

那夥計本不想傷到許侬,當場便愣在原地,許侬不怕疼似的,把那深入血肉的匕首一把拔出,瞬間帶出一串血珠,傷處鮮血汨汨流出。他把匕首丢在地上,手按上血淋淋那處,青白的指縫間淌出刺眼的紅。

四周亂哄哄一片,許侬像顆水珠,轉眼消失在人群的洪流裏。

黎明時分,許宅東廂房燭火通明,宗族長輩齊齊守在許家老太爺的床榻前,個個噤聲不語。一片靜默中,唯有老人在昏沉中喃喃的呓語。自打幾日前聽聞長孫在洋行回家途中下落不明生死未蔔,驟然病重,西醫來瞧過,已回力無天。長孫行蹤成謎,只餘個次孫,族中長輩們互打眼色,兄弟傾軋的事實已心照不宣。

但那本應該春風得意的次孫此時卻頹唐不堪,他雙目熬得通紅,在祖父窗前跪得雙腿麻木亦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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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拿着帕子拭淚,身體微顫,她素淨的面容下可見青藍的脈絡。

其中一位長輩道:“阿卿你去休息休息罷,這也熬得太久了。”其餘的也人雲亦雲地附和。

他母親上前去輕聲喚,“去吧。”

許卿便乖乖地站起來,只是腿麻得厲害,一下子重重摔在地上。他似未察覺,艱難地一點點站直,一步步往門外去。

有人眼裏露出譏诮不屑的神情,卻什麽也不說。

天邊弦月東移,投下似有似無的慘白光芒。許卿一直走到前廳,扶着椅子坐下,臉埋在雙掌中,猶如無聲的痛哭。

母親的手輕輕撫在他發上,“吃點東西罷,幾天了,也不餓麽。”

許卿避開,“別碰我。”

那只手仍執拗地懸着,許卿低啞道:“別碰我。”

“快吃些東西就回去罷,你爺爺他也……”婦人兀自說道。

外頭有夥計匆匆進來,不說話,只搖頭。

許卿望着那扇緊閉的厚重木門,良久才揮手讓他下去。

婦人終于忍無可忍,尖聲地罵:“你既找不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便是他還活着!他活着!你不殺他他就要來殺你!你當他是有情意的?他不過是算計你,好叫你心甘情願掏出血淋淋一顆心來給他!”

她的聲音像一把剔骨的刀,近乎瘋癫。

“我知道他算計我!他要這宅子這銀錢,我便給他!他要我的頭顱,我便給他!他要我的心!我便跪下來雙手奉予他!!”許卿啞着聲音,喉間只覺要活生生撕裂般疼,“哪怕他放在滾油裏烹煮,落在鹽漬裏煎熬,我也認了。”

“只要他開口,你情願把命都給他,”婦人跌坐在椅上,複又站起來念經似的喃喃,“我一輩子壓在別人之下,無法出頭,我認命——”

“但我不願意我的兒子也這樣。”瞬間尖着嗓子又叫起來,“我不願意!”

許卿看一眼濃黑的天幕,他站起身,挪動步子朝東廂房去,“我從來是什麽也沒有的,到了如今,依舊兩手空空罷了。”

母親擋在他身前,揚手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清脆的一聲,宛如毫不留情地摔碎一個貴重的瓷器。

許卿無知無覺一般,自顧自走着,腳下似乎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荊棘路。生命的寒冬裏,連一個笑,都是易逝的春花。

房裏的長輩坐成一排,個個冷眼旁觀,有如廟堂裏徒有其表的羅剎。

在此落針可聞的當口,遠遠傳來的一點騷動便由遠及近,逐漸清晰無比。外頭的仆人推開`房門,木門撞在在牆上嗙的一聲響,直如一道劈頭的棍棒。

仆人連滾帶爬摔進門來:“大少爺他——”

衆人齊刷刷往門外看去,一時間連那跳動的燭火都恍惚剎時停頓。只聽得一聲接一聲的腳步緩緩的,緩緩的,像哪個戲子正打着拍。

許卿定着,一動不動,花盡身上所有力氣,才轉過身軀,直直面向那不曾明亮過的天。

有人跨過門檻,一點點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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