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許侬面色如雪,若非身上長衫血跡斑斑兼有灼燒的焦黑,不過是像晨間漫步後從煙樹間靜靜走來,如同以往任何一個相擁而眠後醒來的值得眷戀的日子。
一場相逢,卻似無愁又無喜,仿佛忘川邊上的點頭偶遇,過往種種,滄海桑田。
許卿漸漸加快腳步,跌跌撞撞到許侬面前,萬般思緒到最後,只有一句顫聲的“哥哥”,眼淚便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似乎要窮盡畢生氣力,擁他入懷。許卿抱得是那樣緊,就像抱着一陣風,下一刻便又要倏忽不見,飄散遠走。
許侬聽見那聲呼喚,臉上現出一個慘淡的笑,“許卿,我沒死成。”
那個懷抱瞬間僵硬,像忽而斷弦的琴。
紫色的天際泛起些魚肚白,漸漸亮了,這是一日間最冷最冷的時候。
許侬輕輕推開許卿,似是永遠關上一扇門。他越過衆長輩,朝床頭一跪,“爺爺,小九來了。”
老人竭力将眼皮睜開一道縫隙,混濁發黃的眼瞳只能渙散地望着頭頂某一點,幹枯的手指點上許侬的指尖
。
“大哥,小九回……”宗族長輩焦急地說着,忽然被一把尖細銳利的女聲硬生生打斷——
“什麽小九!只怕是什麽江湖騙子打聽到我們家的情狀來趁機行騙!”
許侬頭一次聽見二嬸用這樣的嗓子說話。
這個女人是個什麽呢?對他全部的關懷,或真或假,通通都是奢求得良心一點安慰罷了。
“張媽。”許侬向一處陰影招手,“爺爺喚你到跟前來呢。”
一人從黑幽幽的影子裏進得門來。
屋內諸長輩一時嘩然,當年便是大夫人的這個陪嫁,控訴女主人與人勾搭出牆,許侬母子二人被趕出許宅,自此流落飄零。此事是一時茶餘飯後的談資,許家人如何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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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婆子落魄潦倒,臉上身上都有被火舌舔舐的傷痕,鮮紅血肉外露,十分可怖。她瞧見二夫人,咧嘴笑道:“二夫人,小的來請您好了。”
下一刻便惡毒地尖叫:“你差人縱火,我撿回一條老命,我兒卻被燒死!我做鬼也拖着你!”
許卿如墜冰窖。
張媽噗通一聲癱軟在地上,臉上涕泗交錯,朝老太爺的床榻爬去。
到現今,張媽不過五十光景,卻幹瘦蒼老更甚病榻上的老人,那沉悶的哭聲像一張網,聽得屋內衆人心亂如麻,難受異常。
許侬跪着,既不理會氣若游絲的祖父,也不理會聲淚俱下的兒時乳母和身後一衆牛鬼蛇神,眼淚從濃黑的眸子中滾落下來。
本該笑的,怎就哭了。
“小少爺,您還不知道罷。”張媽用髒兮兮的手指拭去臉上涕淚,竟奇異地平複下來。
房中靜靜的,可以聽見外頭枝桠間傳來歡快的鳥鳴,像看大戲時的歡呼喝彩,無比滑稽荒唐。
張媽的話語像一張粗粝的砂紙,擦過便活生生撕開一片血肉:“您道您父親是大夫誤診死的,小小的病,偏偏好巧不巧攤上個庸醫便一命嗚呼了。”
她發出破碎的笑聲,“那大夫是怎麽一回事,二夫人還不清楚嗎!”
“一派胡言。”衆人目光注視下,許家二夫人叱道,“無憑無據,許家不容你在這血口噴人!”
族裏長輩是看着她嫁進家門的,這二十多年來頭回見她這樣大失儀态,都愣住了。
許侬不言不語,跪在那裏,淚水不盡地往下淌,雙眼灼瞎了一樣,疼得叫不出聲。
張媽兩只鬼爪似的手不住地抓他衣角,身體哆嗦得像寒風中的枯葉,“小少爺,您打死張媽罷,您打死我罷……”
經年瘡疤揭開袒露于日光之下,唯有傷者生受着疼痛與折磨。當年一場陰謀,或沉默不語或煽風點火的衆人如今又鬼使神差地再現在真相明白的情景裏,何其諷刺何其荒謬。
有位老爺道:“你空口白話的,叫誰信呢。”
張媽又哭又笑,顫顫巍巍站起來,慢騰騰走着,忽然一頭撞在牆上,一聲悶響,血濺當場。
死鑒。
衆人反應不及,想攔她也攔不住,縱是見過場面的各位老爺都駭得面色青白。
老太爺雙眼暴突,喉間發出瀕死的“荷荷”聲。有人高喊着要把二夫人捉起來見官,有人連忙圍攏到床邊,一時間亂成一鍋粥,十足可笑,十足悲涼。
混亂中,卻聽一聲大喝“閉嘴!”,從方才到現在都未吐過一句半話的許卿大吼道,“把這些東西全都給我趕出去!”
家丁進來,不顧老爺們的呼喊,将他們一個個推将出去。
紅漆就的木門重又“咿呀”一聲,将外頭一切隔絕開來。這方密閉的空間裏,有一具死屍,一個瘋女人,一個瀕死老人,還有一局下完的棋。
許卿雙腿已不像他自己的,他走到母親面前,雙膝跪倒。
母親臉上慢慢地浮起笑容,一如昨日般溫柔和煦,“娘做了這麽多……”說着,用細顫的手去撫他的眉眼,他的臉孔。
任由母親柔和緩慢地撫着,之後許卿輕輕地拿下那只手,“娘,我們不要這些東西了……”
淚水爬滿他的臉,他顫抖着聲音問:“好嗎?”
外頭明亮起來,只有這裏僻靜得沉在湖底一般,飛鳥展翅,撲棱棱離去。
響亮的耳光再次落在許卿臉上,他生生受着,唇角破裂。他俯下`身,朝自己的母親磕頭。
一下,兩下,三下。
而後起身朝許侬走去,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仿佛一朝蒼老。
“你去殺了他,去殺了他,去殺了他!”婦人尖聲大叫。
許侬看着那婦人,“他為何不殺我,你還不知道麽。”
婦人凄厲地尖叫,她撲到床前朝老人厲聲叫喊,“你睜眼啊!看看你兩個孫子!”
确實是睜着眼不錯,不知幾時斷了氣,是死不瞑目。
那婦人已然癫狂,不停搖晃老人的屍身。
許侬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朝外頭走去。
許卿緊緊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得五指指節發白,艱澀道:“哥哥,別怕,阿卿在這裏……”淚水早已攪碎了他一雙碧波湖面似的眼眸。
上一次見他哭,還是從前自己和母親要被趕出府的時候,那時他比自己還矮一頭,把臉整個埋在許侬的胸前,哭得喘不上氣,淚滿衣襟。
從前的日子如褪色的夢,已模糊黯淡,唯那一日,被從中挑揀出來,安而重之地藏着。在艱難的年月裏得以躲藏片刻,歡欣一瞬——世上終有一人,此生此世都不會忘卻他。
“刮風前的那晚,我聽見你們在說話。”許侬偏過頭笑笑,“我全是在騙你,你難道不知道?”
“如此騙我一世罷,我受着,像吃了糖一樣歡喜呢。”許卿哽咽道,“就這麽一直騙我,好嗎,哥哥,我求你了。”
全部的哀怨,悔恨,懊惱,還有一腔愛意。
支撐着的,不過是那份不可為人道的情思。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祈求在空谷中得到回應的一絲希冀罷了。
“阿卿糊塗了。”許侬把手覆在許卿的手上,亦回握着,“我要瞧着你娶妻生子,長命百歲。”
許侬解開頸邊長衫的盤扣,露出一道紗布,揭開紗布,顯出那尚未結痂的深深的創傷。
許卿鐵青着唇,全身的血結冰了一樣涼。
“只消一點,我便不再管從前發生的所有一切。”許侬用指尖點點那些外翻的血肉,青白的肩頭,那傷口極其刺眼,“我想着,沒關系的,有阿卿呢。”
許卿終于失聲痛哭,喉間痛苦的悶吼,是瀕死的吶喊。
>“便做從來不曾識得我罷。”許侬輕柔地拭去許卿臉龐上的淚。
“我不要你原諒我!”許卿哀哀地乞求,他定定看着許侬,在那雙眼裏可曾有過自己的影子?
“我什麽也沒有,只有哥哥了,我把心給你,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你瞧,還是從前最好吧。就此作別罷,許侬願阿卿萬事順遂,此後餘生稱心如意。”
許侬一根一根地把許卿的手指掰開。
那片衣袖慢慢地離開,像一朵雲離開另一朵雲。
溫熱的濕意從臉上傳來,那興許是血罷。他微微笑着,似是一點歉意,一點無法寬恕的滋味。
門外的人見緊閉的廂房門開了,都下意地分開一條道。
外面是白慘慘的一片天。許侬眯起眼睛,環顧四周,将所有一切的樣貌收在心底。他慢吞吞地向前走,恍如走過千山萬水。
大門邊有棵翠綠的樹,在夏日的光芒裏,投下一地金光。
許侬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同許卿分吃了一個甜甜的果兒,兩個貪吃的孩子把果核吮得幹幹淨淨,在大門旁挖了個小洞,将果核種了進去。兩人合力把土掩好,看着髒兮兮的手,相視着嘻嘻哈哈笑起來。
這時候,許侬的母親高喊他的小名。
最美好的往日在此處戛然終止。
歲月匆匆,蒼翠美景,柔情蜜意,是兩人遺落在長河盡頭的一十幾年。
許侬在樹下站了一會兒,門外傳來孩童嬉鬧的歡快笑聲,銀鈴似的。
許卿癡癡地望着許侬。
許侬向不知何處揮揮手,跨過高高的門檻,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