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月初,樂喆迎來了他的生日。

樂喆不喜歡過生日,因為他的出生本身就證明了一段肮髒的關系,是他畢生之恥。然而生育他的兩個人似乎并沒有這個意識,多日沒聯系的老媽一個電話就把他叫回家。

“我說我不回去!”樂喆煩躁地走來走去,“你倆要去吃飯就自己去,別扯上我!”

“現在叫你吃個飯也請不動了是吧?”秦蓉輕哼一聲,“今天不回來,以後的生活費自己想辦法!”

她說完就挂了電話,聽着對方傳來忙音,樂喆咬着牙,憋不住低咒一聲。

精神誠可貴,金錢價更高。若是不為五鬥米而折腰……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樂喆再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得回家。

打開門,便見他媽穿着一身精致華麗的貴婦裝,擺弄着今天新做好的指甲,斜眼瞥他:“終于知道回來了嗎?我還當你這麽有骨氣呢。”

樂喆憋着氣不跟她搭話。

“快把你爸上次送你那套西服換上。”秦蓉也不在意,拿出手機,“我讓他過來接一下。”

樂喆一聲不吭,自暴自棄地回到房間換起那套西裝來。

他爸今天開了輛賓利過來。車一到,秦蓉就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副駕駛座,跟他爸親親熱熱地打起招呼來。樂喆坐在後座上,感覺全身上下的尴尬癌都犯了,只能動彈不得地看着車窗外,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

“小喆想吃什麽?”他爸問他。

“随便。”樂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仿佛已經習慣了他這種生硬的語調,他爸自然地接過了話頭:“那咱們去吃西餐吧。上次我在那兒談生意,覺得還不錯。”

秦蓉還在一邊搭話說:“真的嗎?那你可要帶咱們去嘗一嘗。”

樂喆只覺得他們虛僞惡心得想反胃。明明早就預訂好在哪裏吃飯了,偏偏還要假裝詢問他的意見,還一唱一和的,簡直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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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餐館,他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差點連步子都不會邁了。他看着菜單,腦子像塞了一團漿糊,眼前每一個字都看得懂,但連在一起卻啥意思都看不明白。

簡直做考試閱讀題都沒這麽費勁。

“小喆想吃什麽盡管點啊。”老爸很是溫和地說道。

樂喆把菜單還給他,“你随便點吧,我都行。”

他說完,便把眼睛瞟向窗外,一動不動。在外人看來,他穿着一身整齊精致的白色小西裝,面容俊朗,看上去還真有幾分不知疾苦的小少爺範兒。

不一會兒,菜就上來了。樂喆看着那麽大個盤子裏才盛那麽一點兒東西,不由得懷念起學校附近五塊一碗的酸辣粉來。

不過反正今晚沒有胃口,能不能吃飽也無所謂了。

“這是法國鵝肝,嘗嘗?”

“嗯。”他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嘴裏的東西,煩躁的情緒在心底慢慢發酵。

尤其是當看到他爸在優雅地輕聲說話,他媽在一旁言笑晏晏地應和着,簡直倆裝逼範兒簡直讓他吃下去的東西都頂到喉嚨口。

老爸突然把話題轉到他身上:“最近小喆過得還好嗎?”

“就那樣。”樂喆面無表情地切着牛排。

老爸尴尬地頓了頓,又問:“那學習怎麽樣啊?”

“還行,倒數吧。”

他爸嘴角的笑意微妙地僵了一僵,樂喆心頭湧起一股幼稚的報複快感。

“那你想出國麽?我有幾個朋友在國外……”

“不要。”樂喆堅決地打斷道,“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魂,要我學英文,那是不可能。”

“……”

這天都被聊死了,根本沒法進行下去。秦蓉在桌子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臉上卻微笑着說:“他小孩兒不懂事,你別聽他的。”

老爸找到個臺階下,也緩了語氣說:“你可能一時半會兒沒想好,這事兒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本想直接回“不”,結果老媽邊踩着他邊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只得含糊地應道:“再說吧。”

老爸見他态度有所軟化,也松了口氣,轉頭繼續跟老媽繼續交談。

他也樂得不跟那兩人打太極,自顧自地埋頭吃起來。

正當此時,門口傳來一個潑辣的女聲:“樂崇斌,你給我出來!”

衆人齊齊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着裝得體的女子正站在門口,縱是半老徐娘,她的面容依然保養得精致姣好,她唇角稍稍向下,倒顯出幾分冷豔來。此時她看向樂喆那一桌,揮開了保安的阻攔,朝樂崇斌徑直走來,一雙柳眉倒豎:“你爽了我的約就是為了陪這只狐貍精麽!以為自己打扮得像個闊太就能野雞變鳳凰了嗎!”

樂崇斌徒勞地解釋道:“不是,今天是小喆的生日,我一時忘了……”

她側頭又瞥向樂喆,冷笑道:“呵,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轉而又瞪着樂崇斌,發作起來:“你哪是忘記啊,你分明就沒放在心上!憑什麽忘了你老丈人的生日,卻偏偏只記得這小雜種的?!”

原來,今天竟是樂崇斌他老丈人的壽誕,只不過老人家都是過農歷的,這不碰巧就撞一塊兒了,也怪樂崇斌他自己沒處理好這事兒。

眼見整個餐廳的人都看好戲似地望着他們,樂崇斌趕緊拉住正在發飙的正妻,溫聲道:“慧婷,我們回去再說。”

袁慧婷根本一點面子都不給他,恨聲道:“你這時候就顧着顏臉了?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剛才一個人面對滿堂賓客有多難堪?我也不想再裝模範夫妻了,今天就偏要落落你面子,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個抛棄糟糠的負心漢!

全場嘩然,豈止樂崇斌覺得臉上無光,連樂喆都感覺羞愧不已,血氣不斷地上湧到腦子,眼前一陣陣發黑。

偏生這時秦蓉施施然地起身,啓唇道:“這位姐姐,這話就不對了。今天崇斌陪着我們母子倆固然有失偏頗,但當初可是您默認我們在一起的,誰又知道您存的是什麽心思呢?”

被她一通搶白,袁慧婷怒火中燒地罵道:“你個狐貍精耍嘴皮子倒是不賴!我告訴你,你和你那個小雜種永遠也別想分到一分家産!”

對罵聲不絕于耳,聽她一口一個小雜種這麽叫,樂喆猛地站起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們吵夠沒有,還嫌不夠丢人?”

所有人一下子靜了下來,聚焦在他身上,羞恥得他無地自容。樂喆粗喘着氣說:“你們慢慢聊吧,我先走了。”

他慌不擇路地逃出了餐廳,一開始是快步走,後來越走越快,到最後幹脆跑了起來,仿佛背後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逐他一般。

他猛地扯開了領口,把自己從壓抑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又嫌不夠徹底,便将外套脫下,狠狠甩掉在地上。

什麽自尊、廉恥,今天統統被摔了一個粉碎,就算再撿回來,也拼湊不回原本的模樣。

憋着一口氣回到宿舍,舍友驚呼道:“喲,你不是說和你爸媽吃飯嗎?這麽早就回來了?”

樂喆沒有搭話,只是換回了原來的校服,把自己甩在床上。

舍友看他臉色不好,也不再多言,只留出空間讓他靜一靜。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還是輾轉難安,心裏憋得慌。樂喆索性一個鯉魚打挺,翻下床披上大衣,摸黑溜出去。

今天來得有點兒早,韓啓天不在,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樂喆一根一根地抽着煙,在煙霧缭繞中無聲地宣洩着自己的情緒。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等韓啓天來的時候,他看着地上的煙頭皺起眉,“你都抽了多少了?”

樂喆瞥了他一眼,“你管我。”

韓啓天上前一步,劈手奪了他的煙:“別抽了。”

沒想到,樂喆卻突然爆發了:“你管我這麽多幹什麽!”

剛才的煩躁、郁悶,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洩口,在頃刻間便排山倒海地噴湧而出。樂喆對于自己的事兒向來都很能忍,很能憋,但不知為何,面對眼前這個人,滿腔的情緒都化作了一股腦的委屈。

韓啓天怔住了,他看着那少年悄悄紅了的眼眶,倔強地抿起的嘴唇,他的聲線也柔和了下來:“你別哭。”

“我沒哭!”

“行行行。”韓啓天把煙遞回給他,像哄小孩一樣,“您抽您抽。”

“不抽了。”樂喆悶悶地摁熄了煙頭。

過了片刻,樂喆才平複下情緒,他吸了吸鼻子,說:“沒事了。”

“真沒事兒了?”

“沒了。”

韓啓天頓了頓,說:“其實如果你有事,可以跟我說。”

樂喆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今天是我生日。”

韓啓天愣了一下,說:“我沒有準備禮物。”

“不用準備。”樂喆擺了擺手說,“我也不喜歡慶祝生日。”

韓啓天沉默了片刻,說:“你等一會兒。”

樂喆看他說完就急切地跑遠了背影,問道:“你幹啥?”

“等我。”

還好韓啓天很快就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塊畫板還有一支筆。樂喆看着就他笑了:“你要給我畫畫麽?”

“嗯,之前說過要給你畫的。”韓啓天示意他坐下。

樂喆原地坐下後,又猶豫地問:“夠光麽?”

“你開手電筒。”

于是,樂喆拿着手機開手電筒給他打光,拿着拿着就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哆嗦。

韓啓天就曉得他這幅笑起來就停不下來的尿性,嘆聲道:“笑完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沒。”樂喆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覺得很好笑嗎?別人鑿壁偷光讀書,你是手機打光作畫而且還是模特給你打的光哈哈哈哈哈……”

“正經點成麽。”韓啓天說,“你都快喘不過氣了。”

樂喆笑得更厲害了。

好不容易收住,樂喆老老實實地坐着,看他作畫。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韓啓天畫畫,之前都是考試時候從背後看的。只見他偶爾擡頭打量他一眼,然後又低頭畫幾筆,神情專注。

樂喆問:“需要我擺什麽表情嗎?”

韓啓天說:“不用,你坐着就好。”

兩人沒有再交談,無聲中只有畫筆在紙上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韓啓天的手速還是比較快的,不一會兒就聽他說:“好了。”

樂喆站起來,從他手中接過畫一看,頓時愣了:“哎,卧槽……”

并不是說他畫得不好,相反,畫中的少年正沒心沒肺地開懷大笑,很是生動形象。

樂喆無奈地說:“我的形象就這樣啊?”

韓啓天搖搖頭說:“不,這是我希望你能這樣。”

樂喆張了張嘴,看着韓啓天,許久才說出一句:“謝謝。”

“那我是不是還應該說一句不客氣?”

樂喆笑了,又聽他道:“走吧,再來領你最後一樣生日禮物。”

跟着韓啓天一直走,樂喆多了幾分好奇。這人剛才還說沒準備禮物,才不見了一會兒,怎麽憑空又變出來了呢?

只見韓啓天領着他往操場的方向走,樂喆忍不住問:“你要幹嘛?”

韓啓天一直沒說話,直到倆人到了目的地,才示意他躺在草坪上,自己也在他身邊躺下,“看。”

身下是松軟的草坪,眼前是萬丈蒼穹,有辰星熠熠,璀璀生光。

樂喆被眼前的景象攝住了,只聽韓啓天說:“好看嗎?”

“好看。”

兩人肩并肩地躺着,一時無言。大概是周圍太安靜,安靜得只能聽見飕飕的風聲。樂喆莫名有種想開口傾訴的欲`望,他低低地說:“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過生日吧?”

“嗯。”

樂喆沉默許久,終于開口講起自己的出身,複雜的家庭背景,還有今天那糟心的事兒。其實之前樂喆喝醉時候,韓啓天已經聽他說過一次他的出身,但他沒有打斷,只是安靜地做一名聽衆。

說完以後,樂喆松了一口氣,“大概就是這樣。”

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誰傾訴過,包括他鐵哥們兒張聰,也僅僅是知道他家裏的情況。但不知為什麽,面對韓啓天,他總是想把埋藏在內心的話都告訴他。

韓啓天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相對于宇宙中的恒星,都是渺小的個體。”

樂喆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韓啓天坐起身來,直視他的眼睛說:“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的存在不是恥辱,你的出生本身就是天賜的禮物。”

“所以,不必因為生日而感到羞恥,這不是你的錯。”

樂喆怔住了,這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的誕生是上天的恩賜,他不用為自己感到羞愧自卑。

而告訴他這些的人,眼中分明盛着一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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