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店長來了!》作者:viburnum
文案:
京痞理發店長和雅痞咖啡店長的故事
【引子】
停暖之後,總會驟然降溫,這似乎已經是北京不變的慣例了。今年的天氣玩笑開得更加惡劣,暖氣前腳剛走,後腳就跟上來一場夾雜着雪渣的冷雨。
同一個大雜院兒裏住着的老街坊見了面兒沒有不罵幾句的,這同樣也是年年的慣例,不管罵的是天氣,還是什麽別的。總之,人人都格外自覺地遵循着“傳統”,想罵的,罵了,該冷的,冷着。
紀軒算是相對而言不太愛參與到那些抱怨聲中去的,他也不算多怕冷,雖說他爹一直納悶兒,就這麽個又矬又幹巴的小瘦雞子,怎麽還動不動就能在冷雨夜裏喊熱呢?
紀軒确實不高,剛過一米七,也确實挺瘦,剛滿一百二,就是這麽個父親口中的小瘦雞子,在冷雨剛停又偶爾還會落下幾滴意猶未盡的“殘淚”的早晨,呼吸着幾乎沒什麽溫度感,混雜着汽車尾氣,早點攤子的油香,和北方人并不怎麽喜歡的,可以滲入骨縫兒的潮腥味兒的空氣,兩手插在夾克口袋裏,叼着煙,走在街邊,走向他的“工作單位”。
他的工作,是美發師,他的單位,是美發店。其實這麽說有點兒低估了他,他的技術可以說是相當好的那類,因此來找他理發的,絕不僅僅是胡同裏的大爺大媽,還不乏年輕男女跑來享受着低廉的價格和這價格換來的那份兒時尚。另外,他還是個店長,這間四季美發店,是他從父親手裏接下來的,自那時起,他就正式成了小紀老板,并且穩穩當當托住了老紀打下來的江山。
他不怕累,一天可以上十幾個小時的班兒,他也不怕煩,客人不管多刁鑽的要求他都認真滿足,反倒是他經常問問被燙發罩子“困住”動彈不得的客人累不累,或是被讓他的插科打诨弄得沒招兒沒招兒的大爺大媽們反問一句煩不煩。
紀軒不煩,他需要這個。
逗貧,是他讓工作更充實更快樂的利器,而他也充分讓這份兒逗貧保持在風趣而不風`騷,通俗而不粗俗的程度,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境界了,連那個總是給人一種冷峻感覺,連名字都透着涼爽的,他的副店長俞冰,都會給他“軒子你該去給某些相聲演員上上課”的評價。
“得了吧,寧帶千軍萬馬,不帶什樣雜耍。我還是老老實實當我的店長吧,是不是趙大媽?”嘴裏在回應,手上的動作可是麻利兒的一秒鐘也沒停,紀軒一邊給最後一個發卷套上纖細的皮筋,一邊問坐在理發椅子中的街坊老太太。
“那可不,少跟那些個不三不四的人打連連。”老太太随聲附和,同時看了看自己一腦袋的小卷兒,“诶我說軒子,禮拜六你在不在?回頭我帶着我們那老姐們兒找你理發來。”
“在啊,必須在,這樣兒吧,您把門口那一摞宣傳單拿兩張給人家,讓她先瞅瞅有沒有喜歡的。”
“你得了吧,就你那單子上哪個不是小年輕兒的頭型啊,就那啥,那燙完了之後腦袋上跟套着個油麥菜似的那種……”
“得得得,您嘴下留情吧,那叫梨花燙!”
“啥啊梨花兒燙,照我說就是油麥。”
“哎是,就是油麥,那也不是梨花兒燙,那是麻辣燙行了吧?”
“又貧,軒子你又貧!”
“本來嘛這還賴我啦?您油麥菜都擱進去了還不是麻辣燙啊我的二姨兒?”
“去一邊兒去少套近乎!”
街坊大媽一邊樂一邊轟他,紀軒一邊樂一邊滾開去幫俞冰調染發膏了,店裏別的客人也跟着其樂融融,笑成一團。
多少個工作日,不管白天晚上,四季美發店裏,都滿是這樣的笑聲,紀軒喜歡這種感覺,這種他親自營造出來的感覺。
然後,就在他正準備早點過去開始新一天的工作,也開始一天的快樂時,一輛飛馳而過的特斯拉,濺起的冰冷的水花,就在打濕了他的褲腳還弄髒了他的夾克衫的同時,給紀軒這充滿期待的一天,迎頭扔了一板兒磚。
火紅色的車子飛馳而去,拿他當街邊随便被狗擡腿撒尿也不會有脾氣的洋槐樹或者電線杆,而瞬間就汆兒了的紀軒,只剩下大大地罵一句“我艹艹艹艹!!!”,然後帶着哭笑不得的表情眼睜睜看着人家迅速消失在視線之中。
他連車牌號都沒瞅見,肇事者就瞅不見了。
紀軒在原地愣了幾秒鐘。
這會兒折返回家換衣服?似乎不值當的了,畢竟再往前走一點兒就是東四六條的胡同口,店裏呢,倒是有幾件預留的衣裳,雖說不如自己身上這套刻意搭配出來的帥吧……可至少也能講究過一天。
想想還是算了,留着身上的泥點子還能血淚控訴一番,紀軒邁開大步往前繼續走。
他到店裏的時候,俞冰不在,只有另一位跟着他打拼了多年的大蔣兄弟正在給毛巾消毒,見他進門,回頭打了個招呼。
“來啦?吃飯了沒呢?”
“吃了,家吃的。”應了一聲,他先找自己的副店長,“俞冰呢?沒來?”
“他昨兒不是住鐵子那兒了嗎你咋忘了呢。”大蔣無奈地反手指了指理發店後門方向。
“哦對,我還真忘了,那成了,估計現在還沒起呢……哎,那珍兒呢?也沒來?”紀軒說的,是大蔣的愛人,平時都在這間店上班的夫妻倆總是一起到,今兒卻只來了一個。
“噢,送孩子去了。”
“今兒不禮拜六嗎?”
“報了個提高班,這禮拜剛開始上課。”
“好家夥,這剛幾歲啊就套上小枷板兒了?”
“那你說咋辦,我跟珍兒都不算猴兒精猴兒精的那種高智商人群,孩子再不早點兒培養,哪兒追得上天生腦子好使的啊是吧。”大蔣實話實說,抖了抖滾燙的毛巾,搭在旁邊的架子上,又一回頭,才總算是看見了他腿上身上的泥點子,“軒子你上哪兒滾去了這是。”
“嗐,甭提了。”有人問,自然是要說一番的,紀軒來了精神頭,“剛才一特斯拉,跟特麽打了雞血似的,湊湊往前竄,也不想想昨兒剛下完雨地上全是水。”
“我去,開個特斯拉就牛`逼成這樣兒了?”
“那可不,這得虧還是個特斯拉,丫要開一哥斯拉不把四環以裏全趟平了都算我小瞧他了。”拽出理發鏡子旁邊擺着的紙巾,紀軒想着先把衣服上的水擦掉然後再換下來,而就在他彎腰從鞋開始擦起時,理發店的大玻璃門外,就驟然,停下了一輛火紅的,紅到發亮,亮到讓人視線都無法準确對焦的,特斯拉。
車熄火了,車門打開了,從裏頭下來一個高大的,穿着時尚雅致的,戴着墨鏡的男人。
男人關好車門,按了電子鎖,摘掉墨鏡,擡頭看了看理發店的招牌,跟着,在露出一個不知道是不是透着不屑的淺笑之後,邁步上了臺階,推開了店門,一邊把墨鏡挂在剪裁格外漂亮的西裝胸袋邊沿,一邊沖着還僵硬在彎腰擦鞋姿态,半邊屁股對着他,臉勉強扭過來看着他的紀軒笑了一下,繼而用低沉卻缭繞着些許痞氣的嗓音開了口。
“四季理發店對吧?這兒還真不好找啊……店面實在太小了,我兜了一大圈兒才找着。請問俞冰在嗎?我今兒跟他約好了,說讓他幫我弄弄頭發。”
當兩個人四目相對的時候,一見鐘情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呢?還是說,許多最終開花結果的關系,其實反而有可能沒有什麽美好的開始呢?
俞陽是不知道紀軒最初的一剎那有沒有一丢丢被他吸引住的,但他可以确定,那小子,想像只暴脾氣的喵子那樣飛撲上來抓花他的臉的沖動,絕對蓋過了一切別的情緒。
“你……找俞冰?”站直身體也只到他下巴的瘦子開了口,
嗓音意外地還算挺低沉,不是想象中唧嘹唧嘹的小公鴨嗓。
“是,我跟他約好了今兒過來弄頭發。”
“你哪位?”把手裏的紙巾團成團,紀軒仍舊在上下打量他。
“我叫俞陽。”大大方方做着自我介紹,俞陽給了對方一個自上而下的淺笑,“俞冰是我弟,堂弟,要是沒搞錯……你就是他那同學兼店長吧?”
一聽是俞冰的哥哥,剛才還恨不能趕緊抓個機會盤問出來到底是不是你丫濺我一身水的紀軒,表情略微緩和了一點,又自下而上掃了一遍那大高個兒,他把紙團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然後反手指了一下理發店的後門方向。
“他還在後頭睡覺呢估計,那個……你知道吧,他和那誰……”話講了一半,又突然卡住了,總覺得就這麽直接開口問,會不會不太好?俞冰的取向以及和誰在一起,他堂哥到底知不知道呢?要是不知道,是不是就……
“啊~那個姓高的小孩兒,對吧?你們這間店的‘少房東’?我知道他倆,不是在一塊兒一年多了嗎?”
行了,糾結作廢。
“成,你知道就成。”點了個頭,紀軒指了一下門旁那張簡易小沙發,“那你就坐那兒歇會兒吧,他應該也快過來了。”
“OK。”簡單應了一聲,高大的男人坐在那張對他而言顯得有點嬌小的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姿态有種頗令同為男性的紀軒不爽的,更“男”了幾分的王者氣派,再加上那身恨不能瞎子都能看出來價值不菲的西裝,那一塵不染的尖頭皮鞋,那鬼才相信需要再打理的發型,還有浸透在細微的玩世不恭和高傲之中的,十足的優雅……紀軒覺得,他已經明顯體察到了小沙發同學的自慚形穢。軍綠色帆布的沙發套加上迷彩的沙發巾,那小可憐兒就如同縮在鷹王面前的家巧兒,連開口說自己大小也算是只鳥兒的勇氣,都沒了。
“您是做什麽工作的啊?捯饬這麽體面。”幹巴巴笑了一聲,并不承認自己也在和小沙發同病相憐的紀軒開口緩和氣氛,卻沒意識到自己用的敬稱還是洩露了他的心虛和不平衡感。
“哦,過獎了,體面談不上,就是個開店的。”俞陽笑着整了整褲線,同時把玩着手裏的車鑰匙。
“酒店?飯店?”紀軒盯着那該死的,漂亮到逆天的特斯拉的電子鑰匙,舊恨之上更添新仇。
“不是,沒那麽高級,就是個咖啡店。”
“哦。”
“晚上是酒吧。”
“哦?”
“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是咖啡店,晚上七點到次日淩晨三點是酒吧。”
“這種啊……”明顯眼裏亮了一下,紀軒從抽屜裏拿出自己那套家夥事兒,邊整理邊點點頭,“那可是夠忙的,一天十幾個鐘頭……店挨哪兒呢?我沒準兒聽說過。”
“就在後海附近,黑芝麻胡同裏,Frish。”俞陽邊說,邊放下二郎腿,伸手從西裝口袋裏格外潇灑地掏出一張黑色的名片,兩個指頭夾着,微微欠身,遞了過去。
而紀軒,則在下意識伸手接過卡片,又瞄了一眼上頭镂空的一個外文單詞LOGO之後,驟然間瞪大了眼。
他只差沒再爆出那一大串的“我艹艹艹艹!”了。
“真的假的呀哥哥?!就這地兒?!這地兒是你開的?!”來了精神頭兒,果斷扔下自己的“刀槍劍戟”,幾步湊過來,紀軒反複看着名片的正面反面,“這地兒我長草半年多了!大衆點評上瞅見的!評價特牛`逼,說是白天咖啡好,晚上酒好,店員長得帥服務也好,氣氛環境更是好!一直想去,一直沒顧上呢!哎喲喂……這真是你的店?!”
突然被如此熱情對待,讓俞陽有點兒不适應,可他終究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一只态度轉變迅速,從警惕保持距離,到突然靠近的胡同串子貓,還不至于吓着他。笑了笑,俞陽再度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兩手交疊扣住膝蓋,側臉看着擠到他旁邊坐下的家夥。
小沙發君有了和自己水平相當的伴兒,大約每一根彈簧都被壓出了喜悅,紀軒則同樣欣欣然,就着雨後的陽光,看着卡片背面燙銀的地址電話。
“有空的話,就去坐坐吧,給你打折。”俞陽饒有興致打量對方的表情。
“成啊,那我回頭帶哥們兒過去。”紀軒應聲,“你說俞冰也真成哈,這麽長時間了他也不告訴我這事兒,弄得我都不知道他還有個這麽牛叉兒的哥。”
“不怪他,是我不讓他說的。”
“為啥?”
“他說了,帶去的就是他的朋友,熟人我是不好意思下手宰客的。”
“哦對哈,你那兒人均挺貴的我記得。”撇了一下嘴角,紀軒只沉默了一秒鐘就又樂了,“沒事兒,我跟你不算太熟,你可以下手宰我。只要酒好,到最後別把我宰到連褲子都沒有了就成。”
聽着那樣的說法,看着那張臉,俞陽那一刻,是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可愛。
一種土土的,市井間的可愛。
而且,從某幾個特定的角度看,這小子還是挺漂亮的。瘦是真瘦,臉頰線條格外流暢,皮膚也很是緊繃,眼睛清澈透亮,眉梢揚着,仔細看還頗有幾分桀骜和嚣張。
這家夥骨子裏不是表面上的逗逼,斷然不是。當時,對于紀軒還沒有任何深切了解的俞陽那麽想。
他想的,不能說不對,紀軒确實是有點兒桀骜嚣張的歷史的,但那畢竟只是歷史,遺留的問題也很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計,更何況又是多年前的事了,好多時候,連當事人自己都會忘記。更何況當時還只是第一次見面的俞陽,想要知道那些,深切知道那些,真的是好久之後了。
但至少表面上,俞陽看出了他的一部分內在,也有點喜歡那種內在,即使并沒有開口點破。
氣氛一時間有點微妙,兩個人也暫時沒說什麽話,直到店鋪後門被從那一邊打開,一個有着明顯混血外表的,戴着複古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走進店門。
“哎,小俞來啦。”正在整理自己那張臺子旁邊的小推車上一大堆發卷的大蔣哥打了聲招呼,而後回頭叫紀軒,“軒子,人來了。”
“噢!”趕緊答應着,他站起身,沖着正邁步上臺階進屋的人笑起來,“行啊~昨兒晚上看來是舒坦了哈,平時這會兒你可是早就就位了。”
“行了你,別拿我開玩笑。”被那麽一說,臉頰紅起來的男人逃避問題似的攏了一把頭發,而後在繞過洗頭間的隔斷後,看見了正從沙發裏站起來的俞陽。
這一下,臉可就更紅了。
“冰子,你不會忘了跟我有約了吧?”張口就是一句打趣,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過去,擡手就捏了一下對方那直挺秀氣的窄鼻梁。
“行了行了,我道歉還不行麽。”竟然出人意料地有了點撒嬌一樣的表現,一貫給人高冷印象的俞冰在堂哥面前多少有幾分招架不住。
這樣的氣氛,紀軒看得出來。他覺得面前這一幕有點兒晃眼,一個,是西裝革履的時尚先生,一個,是俊俏異常的混血美男,他甚至想,假如這倆人沒有血緣關系,倒是相當漂亮的一對兒CP了。且不說這樣的想法有沒有又娘又腐,但當時他真的是那麽一閃念來着。
而腦子裏短暫空白只顧跟個花癡的小娘們兒一樣看着兩位大帥哥的紀軒,絕沒有想到的是,其中一位大帥哥還惦記着他的事兒。
“那,我就讓我弟幫我先弄頭發了啊。”俞陽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回頭沖他笑了笑,而後略作遲疑,聳了一下肩膀,用眼神示意紀軒手裏那張相當有檔次的名片,“回頭有空,可一定要去Frish喝酒。你去了,我給你免單,就當是剛才濺你一身水的賠罪吧~”
俞陽的一天,很多時候,是從一杯意式濃縮咖啡,和一聲“bye”開始的。
他是個玩主,從不固定性伴侶,更何況男友。也許在絕大多數人眼裏,他游走于道德邊緣,也許在一部分人眼裏,他俨然已經不知道德為何物,也許在少部分人眼裏,他簡直就是世風日下道德敗壞的标志了,但,俞陽自己知道,他就是他,他只是不想安定下來,而已。
他并不跟家人住在一起,好像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他給人一種和“家人”這個詞毫無關聯的印象,他不輕易跟任何人談起父母親戚,沒有人知道,他的初衷是不喜歡自己家人的事被別人當作茶餘飯後的口舌談資罷了。而他看上去說不好是容易相處還是面熱心冷的表現,就更是讓很多和他接觸不深的人幹脆放棄更深度的交往。
于是,不管是相貌還是身材,不管是品味還是智商都足夠好足夠高足夠出衆的他,這些年來,就這麽一直不被理解着,孤獨地熱鬧着,寂寞地快樂着,現實地夢幻着,游走在衆人之間,以鶴立雞群的姿态把玩着每一只雞。
公雞。
他是衛道士眼中應該被集中火化的死同性戀,還是最會玩的,需要被塞進超高溫熔爐才能化幹淨一身髒骨頭的那種。
這麽說可能有點兒殘忍,但是他無所謂,也樂此不疲,他就是在享受鶴立雞群的狀态,不管是真心喜歡,還是出于習慣。
沖咖啡的時候,昨兒晚上的床伴收拾利落,手上搭着外套,走到他身邊來了。
“糖?還是奶?”頭也不擡,他問。
“糖就好。”對方回答。
修長的指尖捏了罐子裏兩塊方糖,丢進有着繁複雕花的咖啡杯,用古銀勺子攪拌了一下,他将泛着濃香的熱飲遞給對方,看着那個漂亮男人一飲而盡,而後把杯子還給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留給他一個淺笑,并最終轉身離開。
門打開又被關上之後,俞陽擡起手,抹掉了嘴唇上微苦的液滴。
又一個不需要再見面的,走了。
很好。
漂亮,但是俗氣,沒有一點能讓他驚豔。
每一次過夜之後,他都用一杯espresso當作考題,判斷着對方的“價值”,只選糖的,小家子氣,只選奶的,裝逼,雙選的,沒品味。慢慢喝的,羅裏吧嗦,一飲而盡的,缺乏氣質,問他怎麽不一起喝的……算了吧,有想要跟他建立穩固關系的風險。
他總有嫌棄對方的理由,不管這樣杜撰的理由是不是根本就是出自于付出恐懼症。
要說這些年來,也不能講就沒有完全讓他的考題變得蒼白無力的角色出現,一物降一物,總歸還是有神一般的對手的。
記憶中,那個比他大十來歲,卻風`騷入骨還絲毫看不出歲月痕跡的男人,倒是真的令他驚豔到無法言語過。
睡的那一夜,他有種最刺癢的地方被狠狠抓撓了一遍的通透感,第二天早晨,他前所未有覺得自己腎都已經錯位了,滾去衛生間的時候,他想的居然是就算尿出血來都可以淡定面對泰然處之,而至于那一杯espresso……
“都不要。”淺茶色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土耳其綠的眼睛帶着點戲谑從他臉上掃過,身高比他矮個七八公分的男人,卻總有點好像最驕傲的貓一樣天生流露着自上而下的審視目光,看了看咖啡杯,指頭穿過纖細的手柄,嗅了嗅味道,喝了一口,略顯蒼白的嘴唇就挑起了一個莫測的淺笑,“上世紀二十年代的Hammersley vintage骨瓷?只拿來裝普通的牙買加咖啡豆,有點暴殄天物了,要是還有下次……記得請我喝Kopi Luwak,我不介意那是從貓屁股裏拉出來的豆子。”
丢下那麽一句話,和輕飄飄的一聲“Auf Wiedersehen~”,那個男人放下杯子,轉身離開了他的視線。
沒有親吻,沒有流連,甚至搶走了他的臺詞和所有的玩主的風頭,就那麽走了。
俞陽的自尊,先是被扔到了平流層,繼而以光速跌落到了地球核心。
那是七年前的舊事了。
那年,他二十八九,正是玩兒得最兇的時候,就在那年,他被別人狠狠玩兒了一把。原來被當作洩欲工具,過後還被嫌棄,是這麽難受的體會。
可能雄性動物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特質,往好聽了講,那是狩獵者锲而不舍愈挫愈勇的頑強,往難聽了甩,那就是賤骨頭。俞陽還真的曾經以為過自己有點愛上那個從氣質到品味都勝他二十五個百分點的混血男人了,但很快,他就發現,那個男人不會為他淪陷,那個男人喜歡的,是成熟穩重的老實人,總共加起來沒睡過三次之後,他剛想卯足了勁兒去追求一把的狠角色,就從“夜行動物的游樂場”上消失得幹幹淨淨,連一絲殘留的味道,半個帶着餘溫的腳印,都沒給他留下。
最會玩的人,安定下來了,有了想要托付的另一半,退隐江湖,把風月之神的寶座留給了一群根本不配卻争得頭破血流的“糙人”和“俗人”。也正是自那之後,俞陽沒有再遇上過能讓他輸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的對象,而他,也就小心翼翼藏着自己也曾經玩兒輸過這件事,繼續在游樂場上招蜂引蝶,采花釀蜜。
“……shit。”某些談不上好與壞,唯獨會讓心情有那麽點兒不愉快的記憶湧起來,俞陽罵了一句,從睡褲口袋裏摸出煙,用專門找匠人手工制作的純銀打火機點上,吸了一口,定了定神,便光着膀子,走到窗邊。
刷拉一下往兩邊拽開窗簾,他隔着透亮的玻璃,看着外頭有點凄冷的天。
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只有9度,曬不着太陽的室內,若是停了暖氣,又不開空調,更是陰冷到讓人罵街。好在俞陽是個懂得享受知冷知熱的人,暖風,他是絕對不停的,他不稀罕那點兒電錢,比起這套院子,電錢,比九牛一毛,還九牛一毛。
他家境相當不錯,自己智商又足夠高,在國外念完了研究生,回來時,他那個炒房地産的爹,給了他這套布局緊湊的小四合院。
本意是讓他以此為本金,也走上炒房這條路,但俞陽不知道哪兒來的靈機一動,居然放棄了搜刮民脂民膏發家致富的大好前途,用這套院子的堂屋和東廂房,開了名為“Frish”的咖啡吧,他自己,則住在西廂房。
拉開窗簾時,他面對的不是高層建築的落地窗,不是玻璃上擦不淨的雨雪殘跡,不是繁忙的都市,不是雲霧缭繞的塵霾。他看見的,是小院兒裏粗壯高大的那棵老金銀花樹,還有樹下的石桌石凳,和泛着一層初春白霜的暗灰色瓦缸。
等到晚春,金銀花就會開了,黃的白的落一地,等到盛夏,瓦缸裏也會盛開出大朵的睡蓮,粉`嫩的色澤,好像女人腮邊的脂粉。
只可惜,還是要等,現在,外頭仍舊是冰涼的天兒。
指尖的香煙很快便燃盡了,俞陽将之熄滅在剛才那個都有點忘了名字的床伴三下五除二喝幹淨的咖啡杯裏,嘆了口氣,重新朝着卧室走去。
再度躺在床上時,他腦子裏想的,起初是昨夜的種種,但那些縱欲的片段并沒有讓他很舒服或是意猶未盡,輕蔑地一咋舌,他從記憶裏翻找着能讓他精神層面愉悅一點的因素。
最終出現的,救了他的身影,是一個幾天前才意外認識的,瘦小的男人,男人生着看似還有點稚氣然而卻透着戾氣的臉,單眼皮的眼睛睫毛疏朗,緊繃繃的臉頰,線條倔強冷漠,笑起來卻完全是另一幅模樣的嘴唇,滿嘴的老城區土著口音,被告知“我其實知道自己開車濺了你一身水”之後那句忍也忍不住的,不是八輩兒老北京領悟不透也學不到位的“我`操!”,簡簡單單兩個字,一個詞,半句糙話,還有随之表現出來的那吓不住誰的凝眉瞪眼得表情,不知怎的,真是不知怎的,就能抓撓到俞陽最酥麻的那個骨頭縫兒。
“你丫當時怎麽不停車啊?!你怕我揍你怎麽着?!你瞅瞅我這身量兒能揍得了你啊?!你特麽哪怕把窗戶搖下來喊聲不好意思也成啊!”
跳着腳罵他的小瘦子,罵着罵着,突然停了。
緊跟着,就是聽不大清楚的叨逼叨,再跟着,居然是一聲笑。
紀軒笑了起來,好像被自己的“氣勢”迷住了的貓。
“操,算了,反正你也說了給我免費哈。”挑起一邊眉梢,倔強的家夥追問了一句。
“免,只要你去,不管消費多少,我給你免三回,行吧?”這是他當時的回答。
“說話不算話,生兒子沒雞`巴。”面不改色心不跳來了句狠的,紀軒擡手指着他。
“那就當閨女養呗。”俞陽反應夠快,回了那麽一句之後,沉默了一秒鐘,然後和再也繃不住的紀軒一塊兒樂出了聲。
紀軒繃不住,從來都對好笑的事物沒有抑制力,面對着這樣的紀軒,俞陽也繃不住,因為紀軒對他來說,是最新出現的,最好笑的事物。
沒有之一。
擡起手,擋住臉,他一個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笑了好一陣子。
而那天,心情出乎意料地輕松愉快的他,就在天再度黑下來之後,見到了那個能讓他單憑回憶就輕松愉快一整天的對象。
不到九點,“Frish”作為酒吧的那一面,逐漸展現出最為迷人的風情。各色人等沉浸在酒精和音樂的麻醉裏,尋找着泡在杯底的自我。俞陽跟幾個熟客打過招呼,跟新來沒幾天的調酒師交代了幾句迎來送往的注意事項,聽見門口那個頗有幾分複古氣息的鈴铛清脆的鳴響而擡起頭來時,正迎上了走進門來的男人好奇而興奮的目光。
男人身材瘦小,但是精神頭十足,穿着不算多入時但也絕不落伍,視線在店裏掃了一圈兒之後,看見了吧臺後頭的俞陽,便好像發現了一大根金條似的幾步殺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個空着的吧臺凳上,沖着他直接開了口。
“傑克丹尼!不加冰!”
俞陽眉頭一皺。
嘴角卻在上揚。
鬼知道他哪裏來的興致,略作思索,攔住了旁邊的Bar tender伸手去拿酒的動作,微微低垂着視線看着紀軒,他試探性地問:“累一天了吧,要不要先喝杯espresso提提神?豆子是牙買加的Marley藍山,加糖加奶都可以。”
紀軒還算給面子地聽他啰嗦完了,丢給他的回答,率性到好像往他最裝逼的那根神經上扔了一顆手雷。
“啊?咖啡啊?那玩意兒苦了吧唧的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有啥好喝的。沒有比酒更提神解乏的東西了,麻利兒的哥哥,傑克丹尼不加冰~~!”
一席話落,惹得調酒小哥愣愣地看看這位貴客,又看看被拒絕後還在莫名微笑的老板。而這位老板,則在微笑與沉默過後,側臉點點頭,伸手就從後頭的酒架子上抄過來一瓶未開瓶的蜂蜜傑克丹尼,整瓶戳在了對方面前。
“來吧,喝多少算多少,剩下多少你帶走多少,要是一整瓶兒都吹幹淨,困了你睡我這兒,吐了,我給你掃。”
酒吧這種東西,若是環境好到一定程度,酒也好到一定程度,是很容易醉人的。
Frish吧裏,客人喝到斷片兒的情況,發生過不是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但之所以沒有鬥毆,沒有裸奔,也沒有警察找上門來,主要還得說俞陽的經營手段足夠到位。
他會讓每一個服務生和Bar tender留意有沒有客人喝得太多,若是有,則及時旁敲側擊一下,別喝太醉,安全第一。若是客人有意買醉,開車來的,他會盯着叫代駕,沒開車的,他會盯着叫出租,醉到親爹都不認識,或者抱着他叫爹的,他會想方設法問出地址,然後幫忙叫專車。
是的,專車。
而不管專車費是多少,他都不會要,全當這事兒不曾發生過,他不差這點兒錢,反正被他善待過的人,以後會再來,會點更貴的酒,會給更多的小費。放長線,釣大魚,他是高手。
而這個高手,通常就那麽站在酒吧某個陰暗的角落裏,用那戴着鉑金戒指的修長指頭端着一杯放了大號冰球的whiskey,極緩慢,極緩慢地啜飲着,等着,觀察着,抱着摸不清是在玩樂還是在認真工作的心态,看着每一位店客的酒後衆生相。
他不否認這其中也有狩獵的成分存在,至少這些年來,最後留宿在他這兒,卻不是因為喝醉的情況也發生過十來次了。俞陽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大家都是夜行動物,誰還不清楚誰呢?
天亮之後,帶着縱欲的疲憊,重新披上人皮,回到真實世界中去就好,沒有什麽,比假裝正經更容易,因為正經人學不來堕落的細枝末節,但人人都再清楚不過“正經”應該是什麽模樣。
俞陽慶幸自己不需要太努力去裝,別人帶着宿醉頭痛一臉謙卑恭敬待人接物時,他絕大多數時候,正在寬大的床上好眠,興許旁邊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