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睡着個美貌小哥。酒吧白天的身份——咖啡店,他不太常去打理,曾經的床伴,現在的白班副店長,自然會照顧好一切。他睡到下午,滾起來把自己收拾漂亮,去店裏喝現成的咖啡,把下午茶當早點吃,就好。
紀軒第一次來找他兌現那“三次免單”時,他過得,就是一如往常的一天。下午三四點鐘起床,吃過喝過跟睡過的男人“Espresso Goodbye”過,休息過打扮過,準時站在吧臺後頭将某些待客技巧強化培訓過,以為本日無戰況的他,很是意外地,迎來了最令他有興趣的客人。
那個被他開車濺了一身水,然後只是用免單就能換來笑逐顏開的男人。
這小子,到底是有多單純?
以及……
這小子,酒量到底是有多差?!
才三杯傑克丹尼,臉就紅成了大馬猴兒,話,也開始逮什麽說什麽了。
“你這兒環境真好哎……”半靠在吧臺上,他四下裏打量,動作略有幾分醉後的猥瑣,眼神卻十足泰然。
“過獎了。”笑了笑,俞陽抄起酒瓶,又給他滿上。
“這風格,應該叫複古吧……複古,哈?”
“是,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vintage風。”
“啥玩意兒?”不懂英文的家夥一臉茫然。
“Vintage,就是複古的意思。”
“複古就複古呗你跟我拽啥啊!”突然笑起來,端着杯子,晃晃悠悠送到嘴邊,終結了那一大串兒讨厭的呵呵呵哈哈哈,紀軒居然将那杯烈酒一飲而盡了,然後,就低着頭,閉着眼,忍過了最初那一陣灼燒的刺激之後,甩了甩頭,又鬼使神差似的接上了前一個話題,“我的英文水準,僅限于‘三克油’‘法克油’和‘愛老虎油’。你別欺負我念書少!”
一席話,說得絲毫不加掩飾,逗樂了旁邊坐着的客人,也逗樂了bar tender和俞陽。
“哦對了!你這店,點名兒啥意思啊?”根本無所謂誰笑誰不笑,紀軒接着問,“英文?”
“不是,是德文。”搖搖頭,親手調了一杯青檸水遞過去,俞陽很随意地解釋,“Frish,是‘鮮’的意思,我不是叫‘俞陽’嗎,跟‘魚羊鮮’的‘魚羊’同音,覺得怪有意思的,就用了。”
“……噢————!!”誇張到吓人一跳的恍然大悟之後,紀軒猛點頭,端起青檸水的杯子卻沒有喝,而是伸手去撈裏頭的檸檬片,“德文啊,更不懂了,我就認識倆德國人,一個是希特勒,一個是……嗯那誰來着?馬志明那相聲裏提到過的,就‘賣五器’那段兒……啊對了!八國聯軍駐京辦事處那瓦……瓦德西!就這倆。”
行了,這厮可以到此為止了。
當八國聯軍駐京辦這種詞彙都翻騰出來,再不攔着點兒,怕是下一步就會不知鬧出什麽幺蛾子來。想着總不能看着堂弟的同學、朋友兼老板喝到當街脫褲子,俞陽在不露痕跡間遞了一張紙巾過去給紀軒擦手用,而後撤了酒瓶和酒杯。
“別喝了,要醉了。”他說。
“怕個鳥兒啊,我明天倒班兒。”眼神朦胧的家夥嘴固然硬,但手并沒有再試圖去抓酒瓶,撓了兩下,就收回來,攏了一把染成銅褐色的頭發。
那發色很是自然好看,只是修剪方式有點刻意的保守,意外地看着像個老實人,而且總有種怪異的似曾相識。
“你的頭發……都是誰給理啊?”一邊低頭換了另一杯青檸水,一邊随意問着,他耐着性子等答案,只是答案只有一半在他意料之中。
“俞冰呗……要不就是大蔣哥,就你上回來,瞅見的那個。東北人。大高個兒那個。”
“啊,記得。”
“然後這回這個吧……嘿嘿嘿……”說到半截,突然笑了,揉了揉自己的頭毛,紀軒接過新的那杯青檸水,還算乖地喝了幾口,打了個嗝,接着叨叨,“這個是我喝多了之後的結果。”
“你自己理的?”俞陽有點驚訝。
“不是不是,沒辣麽牛`逼。就是吧……我頭一陣兒有回喝多了,叫冰子給我照着美國隊長的頭型兒弄個一模一樣兒的,他……”
“他就配合你了?”簡直要笑出聲來了,俞陽微微俯身,手肘撐着吧臺,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更仔細地端詳那個果然就是認識的發型。
“可能也有拿我開涮的意思吧……你弟弟……有時候可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嗝。”一手沖着俞陽點點點,同時低頭再度打了個嗝,紀軒眯着眼,嘴角挑着,笑得挺傻。
“嗯,大概吧。”應了一聲,俞陽暫時沒有說話,反倒是那醉鬼,繼續叨叨下去了。
“其實,不過,不過呢,冰子算挺給面子的了。我爹才壞呢,就前年,有一回冬天,我喝多了。這人一喝多了吧,就不怕冷你知道哈,我當時呢,就光着膀子躺院兒裏了,高唱老崔的‘讓我在這雪地裏撒點兒野’。後來吧……”停頓了一下,又把剩下的青檸水咕咚咚喝掉,紀軒抹了抹嘴,繼續自己的故事,“後來我爹把我弄屋裏去,讓我睡在躺椅上。再後來,他就把我給剃禿了。”
“什麽?”
“禿了啊!禿了啊!!一根毛兒沒給我剩下啊!!!你說哪怕給我腦瓜頂兒上留一塊兒,跟個褯子似的留一塊兒,我也好解釋我這是新潮發型啊!!結果一下兒就沒發型了!!!”突然嚷嚷起來,苦大仇深的紀軒指着自己的美國隊長頭,控訴着曾經的禿頭,“更操`蛋的是第二天早晨,街坊趙大媽瞅見我禿着出來,一邊兒哈哈哈一邊兒叫我羅納爾多啊!!!我在胡同裏當了小一個月的羅納爾多啊我!!!我比窦娥都冤啊我!!!……”
“行了行了。”忍笑忍到快要喪失自己那份兒微痞的優雅,俞陽抹了把臉,把一碟幹果推到紀軒面前,“來來,吃點兒東西,解解酒。我先幫你把那瓶挂牌收起來。”
看着那厮終于安靜下來,不顧旁邊客人的眼光抓了一大把幹果塞進嘴裏,俞陽交待旁邊的bar tender給這瓶蜂蜜傑克丹尼挂個标,寫上紀軒的名字,再收起來。
然後,就在對方點頭接過酒瓶的同時,紀軒已經嚼着滿嘴的花生松子鹽焗青豆,一邊掉渣一邊往店門口走去了。
俞陽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帶孩子,不,是遛狗。
看不住的那種。
你一回頭,丫自己跑了!
并沒有喊對方的名字,只低聲告訴幾位調酒小哥好好顧着別的客人,他繞過吧臺,保持着穩健的步子,趕在紀軒自己晃蕩出門之前,攔住了那家夥的去路。
看了看身後地上一大串若隐若現的幹果渣子,俞陽先一步替他推開店門,然後很有風度地扶着他的背,将之送到了店門外。
“你住哪兒?需不需要叫個車?”他問。
“不用不用,我喜歡地?。”腦袋晃得像撥浪鼓似的,紀軒拒絕。
“有那麽近嗎?”
“嗯……挺近的,我就住安定門。”
“那叫挺近的?得兩公裏呢吧。”
“坑坑坑使勁兒走,也就半個鐘頭,人類步行速度是可以達到每小時四公裏的,《十萬個為什麽》上都科普過了,所以你看兩公裏半個小時能走完了!”
俞陽堅信,突然“科學”起來,更證明這家夥是醉了。挑了一下眉梢,撇了一下嘴角,略作思量,他終究中了什麽魔障一樣,從口袋裏,掏出車鑰匙。
按了開鎖鍵,店門旁邊那輛火紅色的特斯拉閃亮了燈。
“走吧,我送你。”他說。
酒精這種東西,對人的控制力究竟有多大?
或者說,其控制力恰好體現在會讓人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力上?
紀軒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每次喝醉,他都盡情享受失控的快樂,然後在第二天将前夜的種種,忘到九霄雲外。
酒後,他狂奔過,高歌過,正月在房頂上放過炮,八月在長安街邊兒撒過尿,三月的夜半在居民樓裏吹過哨,十月的淩晨在派出所門口睡過覺。
他可以算大半個酒後無德的典範,但之所以還留了“少半個”的情面,是因為他不管借酒撒瘋幹了多神經病的事兒,也不曾亂過性,不曾對任何人非過禮,無論男女。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只在酒精上頭之後做着十足中二病的放肆舉動,讨人嫌,卻不犯國法。
對于他的酒品,最熟悉也最沒轍的,就數他親爹,但他爹也不是全然沒轍,終于在某一次逼急了之後,把那光着膀子躺在雪地裏大唱“給我點兒刺激!大夫老爺!給我點兒愛啊!我的護士姐姐!”的二百五拖進屋之後,老爺子給癱在躺椅裏昏睡的不肖子剃了個禿瓢兒,讓他當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羅納爾多。
也許紀軒并沒有那麽二,因為在那之後,他雖說沒有戒酒,卻也沒再喝到抽瘋。絕大多數時候,他就算醉,也會選擇醉在家裏,蒙頭大睡,直至酒精在第二天随着長長的一泡晨尿,代謝出體外,落進馬桶,沖到異次元。
而這次,在俞陽的店裏,已經喝到半醉的紀軒,除了話多點兒,距離幹傻事兒,尚遠。
如果高聲唱歌不算傻事兒的話。
從一上車起,他就吵吵着讓俞陽放個歌兒放個歌兒,對方還算配合,抓了一大摞黑膠碟塞給他随便選。紀軒一張張翻,一遍遍挑,最終定位在窦唯的黑夢和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又一手舉着一張反複琢磨,到底是定下來前者。好像賭聖一樣用左手兩個指頭夾着碟,遞到俞陽面前。
“黑夢是吧。”俞陽看了一眼,并沒有接過,而是在方向盤旁邊那塊兒帥氣的中控觸屏上随便點了幾下,音樂聲就撞出了喇叭。
“我去!你讓我挑了半天,結果放的是mp3?!”紀軒語氣聽來不爽,眼睛卻盯着那塊兒大屏幕不放。
“特斯拉沒有CD機,只能放mp3。”俞陽笑着看對方格外孩子氣的好奇眼神,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講自己的理論,“可總覺得,選黑膠碟就是一種儀式,經過這個儀式,才能聽音樂。”
“哥啊————”令人相當意外地用黏糊糊的語調喊了一聲,紀軒戳戳屏幕,把音量調低了點,“那你幹嘛不買個有CD機的車呢?你瞅你店裏那布置,怎麽看也跟這車不搭配呀!特斯拉屬于……那叫啥?黑……”
“黑科技産品?”
“對對對!就這意思!這玩意兒簡直就特麽是打二十二世紀穿越來的啊!機器貓開着時光機給送來的!跟那個啥……彎……彎什麽智??……”
“Vintage?”
“是是是!跟這個八竿子打不着啊!根本就是走錯片場的趕腳呀!”
半醉的家夥比比劃劃,滿嘴現學現賣的蹩腳英文,一邊叨逼叨一邊還不耽誤選歌,無師自通一頓搗鼓,直至選定了那首《噢乖》,才算消停,只顧在曲頭那串漂亮的雷鬼音樂響起時跟着抖腳打響指。
接下來,就是一字不落,一字不差,又好像一個字都沒在調兒上的跟唱了,俞陽不敢斷言這小子是因為醉了才口齒不清調門兒不準,還是天生缺五音少六律,但那哼哼唧唧黏黏糊糊刺啦刺啦吱扭吱扭的唱法确實堪比工噪,想了想決定不忍了,他保持着風度,用自言自語一樣的腔調打岔。
“其實……買這車,純屬意外。”話起了個頭就停住,狡猾的酒吧老板斜眼瞟對方,然後再發現那家夥閉了嘴,眼裏重燃了好奇之火後微微挑起嘴角,“……去年這時候吧大概,有一回,我喝多了,是真的喝太多了的那種,結果第二天一睜眼,發現昨兒晚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官網訂了一輛特斯拉,就是這寶貝兒。你要說……酒醒了再反悔,也不是不行,可面子上過不去,也就認栽了。”
話音落下,副駕駛座上的紀軒已經把下巴掉在了腳墊兒上。
“我`操!您真是有錢淫嘿!訂這麽大一硬貨,還能為了面子認栽?!這要是我一步一跪也得求人家給收回去啊!”一點兒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草民本質,紀軒抓了抓頭發,呲牙咧嘴,“我喝多了頂多買過一條黃鶴樓‘論道’,然後還偷了一輛工地拉沙子的小三輪兒,一邊兒抽,一邊兒騎,大半夜的,打國子監騎到安貞橋。”
“不會吧你?偷車?”俞陽徹底忍不住笑了,“沒人發現?”
“沒有啊!邪門兒吧?!”一見有人捧場,瘦子來了勁頭,噴着酒氣連說帶比劃,“車上還半鬥兒沙子呢!結果我就躺沙子上睡着了!後半夜讓警察叫醒了問我幹嗎呢,怎麽睡這兒了,我第一反應是往警察手裏塞煙。結果還弄了人家一手沙子!哈哈哈哈哈……傻`逼吧?也牛`逼吧?哈哈哈哈哈……”
自顧自就樂起來的蠢貨,在俞陽眼裏簡直就是突然興奮.jpg的真人版。又莫名其妙跟着樂了一陣兒,他嘆了口氣,不得不接着往下問:“後來呢?三輪兒還回去了嗎?”
“還了啊,道兒上都是監控,警察看着監控錄像給我指的路。”
“你自己不記得是哪個工地了?!”
“記得個屌毛啊!都喝傻了我!車胎還紮爆了一個我都不知道!”
“工地沒讓你賠錢?”
“沒有。我把剩下的八盒半黃鶴樓全給工頭兒了。”
“那還是等于賠了啊。”
“不礙的,反正不給現金我就當沒損失。”
“你心還真寬哈。”
“還行吧。”又傻笑了幾聲,好像酒勁兒稍微過去了一點的紀軒臉上的表情多少有幾分正經的朦胧,“那應該是我除了讓我爹剃禿了之外,喝得最多的一回了,再後來,這類事兒就沒出過。”
“嗯,也是,省得家裏人擔心。”
“是,我爸老說他不管我,實際上,就他管我。”說了句似乎別有深意的話,紀軒臉上讪笑了一下,又恢複到賤兮兮賊兮兮的表情,“要說我不算酒膩子啊,以前那麽喝,就是想發洩。好像青春期沒過完似的那種發洩。現在不那麽發洩了,估計是終于長大成人了吧。”
長大成人?
俞陽瞄了一眼那小身板兒。
他沒有說出湧到嘴邊的話,畢竟不算熟悉,諷刺人終歸不好,再加上又眼瞅着到了目的地附近,俞陽減慢速度,問紀軒具體住哪兒。
小瘦雞子給他指了路,然後在他停好車時掏出手機。
“俞老板,加個微信呗~”
“沒問題。”倒是沒有勉強,俞陽也掏出手機,用自己的腎七,掃了對方的小米。
那天起,他們成了微信好友。
兩個背景、個性、成長經歷、生活狀态截然不同的人,就這樣很是微妙又自然而然地,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當時,俞陽作為清醒的那方,以自己體內不到五口的稀釋威士忌酒精含量,完成了一次酒駕送人的過程,而根本就沒想到這些的紀軒,作為不夠清醒的那方,只是無意識突然興奮.jpg着,把自己的模樣,在最短時間和僅僅兩公裏遠的路程裏,以最大效率,強制刻印在對方腦中,抹殺不去。
當然了,該怎麽說呢,俞陽起初也沒打算過讓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什麽太快的,或者向某個特定方向發展,他只是覺得這小子有意思,他只是覺得,紀軒可以成為跟他玩兒得很好的人。一個新朋友,新,但僅僅是朋友。
俞陽朋友遍天下,多他一個,不嫌多。
從三月下旬,到四月初,差不多一個禮拜的間隔,他沒有再見到紀軒。他忙,忙酒吧的生意,忙跟水準相當的玩主們各種娛樂消遣,他沉浸在這忙碌裏,有時候都會忘了紀軒的存在,對方,好像只是朋友圈那個角标紅點,點一下,就會熄滅,像所有人一樣。
偶爾,他也會稍微留點心思看看紀軒發了什麽,胡同,大院兒,家人,哥們兒,牆頭睡成液态的貓,牆根兒弓着腰啪啪啪的狗,客人的新發型,店裏的老設備,如此而已。
普普通通,卻又與衆不同。
俞陽的朋友,會貼出來的,多數是高消費場所的裝逼自拍,總要有紅酒有雪茄有美女有座駕的那種,要麽,就是酸不溜丢一兩句心靈毒雞湯。紀軒那些太過真實,太過鄉土,太有煙火氣的朋友圈,好像烈日炎炎,快要閃瞎他的钛合金狗眼。
于是,他就在這種對紀軒的感覺時強時弱的起起伏伏之中,度過了七天,直到第八天,酒吧剛開始營業不久,人還稀稀拉拉沒幾個的時候,有個男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中長款粗線羊毛外套,暗紋襯衫,牛仔褲,帆布鞋。
看似随便的打扮,放在別人身上可能就是随便了,但放在這個男人身上,就是2017春季最新款時裝穿搭法則。你得遵守,你得學習,因為對方是神,神是說了算的。
“Florian~~好久不見~~”看見他站在吧臺後頭,直接打了個招呼就邁步走近,有着淺茶色頭發和綠色眼睛的男人理也不理盯着他看的吧臺小哥,一直走到俞陽面前,伸開雙手,象征性擁抱了一下,又在那張正努力裝笑的臉上似有似無親了親。
“今天怎麽有心思過來?”趕緊保持開一定距離,俞陽問。
“放松放松啊,我家小警察值班去了,我來坐一會兒,喝一杯,然後再帶瓶Riesling回去,等他回來犒勞犒勞。”說着,男人單手摸了摸下巴,看着架子上的酒,徑自撤了一瓶價值不菲的XO出來,只是看了看,就塞了回去,然後踱步到咖啡機前,動作熟練地給自己做了一杯espresso。
又來了……
西靜波。
奇怪的姓,不算奇怪的名,貴族貓一樣的優雅,叢林豹一樣的危險,只笑一下你就會想幹脆讓他生吞活剝了吧,具備這樣特質的,唯一的狠角色。
俞陽一腦門子官司。
這個叫西靜波的,雖說只是偶爾出現,但每次出現,都把他的氣場打壓到快要陽痿,好像店也不是他開的了,老板也不是他當的了,他只是個實習打下手的,一切都得聽人家的安排調遣。
自己當年是那只眼得了白內障居然還以為愛上了這個妖孽?!
“你要犒勞他,用自己不就好了?”想着總還是要找回一些尊嚴的,俞陽靠在吧臺上,指頭把玩着馬口鐵罐頭筒裏的金屬吸管。
“親自上陣是必然啊,Florian你拿着個逗我沒有用的。”殘忍地直接戳穿,放下咖啡杯,手裏提起一瓶德産白葡萄酒的男人斜眼看了他一下,只輕輕一笑,就再度焚毀了他苦心孤詣剛剛建造的高傲。
俞陽想打人。
不。
他想開車出去撞人。
算了,撞人要償命,撞牆吧。
反正那輛特斯拉他也不算多喜歡。
他不說話了。
然後,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那是一條微信消息,就短短幾個字。
【烤大串兒呢!來不來?!】
跟着,又是一條消息,這次,是一張圖片。
圖片上,中間位置是紀軒,嘴裏叼着一串大腰子玩自拍,身後有幾個朋友,大家都是喝着啤酒吃着肉,一派熱熱鬧鬧。
俞陽恍惚已經聞到了烤串的濃香和煙火氣。
靈機一動,他覺得自己得救了。
“我……有個朋友,有事兒讓我去一趟。失陪。”關上手機屏幕,他沖對方笑笑,繼而抓起車鑰匙,只對店員交代了幾句,就邁開大步,直奔店門口走去。
俞陽是個有錢人。
這不假。
他同樣是個玩主。
這也不假。
他是個有錢的玩主,他經營着酒吧,開着特斯拉,他睡過的男人不計其數,但能記住臉和名字的卻不多。他是最名副其實會玩兒的那類雅痞,他有他獨特的品味和魅力,穿名牌西裝,戴金表,抽進口煙,喝洋酒,他留過學,會說流利的英語和德語,他高,他帥,他具備可以把任何人拐上床之後狠狠玩弄再狠狠抛棄的資本。但他又有別于那些上流社會的X二代們,比起別墅洋房,他更喜歡四合院,比起龍血樹,他更喜歡金銀花,比起動辄就往外冒外語和假洋腔洋調的裝逼表達方式,他更喜歡自己再怎麽努力正經說話,也藏匿不住的京字京韻京白。
不管怎麽說,他也是胡同裏長大的孩子,就算家庭條件不錯,但他的口音還帶着那股子擺脫不掉的鄉土氣息。血氣方剛的時候,他也是跟着哥哥們去工體看過球,一邊罵某某某就是個傻`逼攪屎棍子一邊誓死捍衛國安隊尊嚴的。而若幹年之後的現在,國安隊被他罵過攪屎棍子的,早就隐退江湖該幹嘛幹嘛去了,他這個曾經的血氣方剛少年郎,則已經三十五六,帶着通身上下藏不住的成熟男人的味道,帶着若隐若現的眉心紋,開辟了他說了算的一方領土,在日漸密集的鋼筋混凝土叢林包裹着的胡同院落裏,自成一片江湖。
他沒有多麽霸道,可他喜歡在自己的地盤裏說了算的感覺,誰又能不喜歡呢?那感覺,是真的太好了啊……
這些年來,他幾乎沒有陣腳大亂過,不管是生活,還是情感,他都應對自如,而他,也正是習慣了這種自如的狀态,習慣到直至已經徹底動了心,還自己把自己蒙在鼓裏,不肯相信。
于是,就在他果斷跑到紀軒家,果斷參與了那場烤大串兒盛宴并且鬼使神差做了後來那一系列他從沒跟任何別人做過的事兒之後……
他都還只是告訴自己,這全是酒精的錯,是一時興起的錯,是西靜波突然來騷擾的錯。
反正不是他的錯。
錯不錯的,都先放到一邊,至少紀軒家他是去了,大串兒他是烤了。
那個亂糟糟的大雜院兒最深處,是紀軒的領土,後來加蓋的小房沒有幾百年老屋子的人字形山牆,而是大約十七八平米的一片平屋頂。屋頂到地面,沒有穩固的樓梯,只有一把粗三角鐵焊接的大梯子架在房檐上。梯子看着倒是足夠結實,上頭用大號螺栓固定在牆裏,下頭則頂着不知道哪個朝代留下來的老石碾子。漆黑的角鐵摸着冰涼,和房頂上熱火朝天的燒烤趴體形成鮮明反差。
俞陽剛進院兒的時候,梯子上正站着個人,舉着手裏應該是剛切好串成串兒的一大把羊肉往上遞,而上頭接應的,那個叼着煙攥着啤酒罐的家夥,便是紀軒。
瞅見他出現在視野裏,屋頂上的瘦子明顯亢奮起來,先是接過一把肉串,轉而遞給另一個人,拿掉煙夾在指間,嚷嚷了一句“二雷子!再開一箱燕京!!”,又回頭先把挂在梯子上的同伴拽上去,便蹲在房檐最外沿,像一只不怕高的野貓似的,沖着他咧嘴一笑,手一揮,做了個熱烈歡迎的手勢,喊了聲:“麻利兒的哥哥!快上來!”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一般,那麽自然,那麽不加修飾,那麽鄉土,如同一碗只有親爹親媽才能做得最地道的炸醬面,成本極低,卻可以把凱賓斯基飯店精雕細琢的天價西餐甩出去幾百條街,甩到東六環之外那麽遠。
擡腳爬梯子的時候,酒吧裏,那個妖嬈得能讓人骨頭都酥麻了的男人禮節性的擁抱和總是令人不舒服的言語,已經被抛向爪哇國。爬到房頂,被比自己矮了不少的家夥在背後拍了幾下,習慣性地問了一句“吃了麽”時,身上四位數的西裝,俨然已經換成了對襟疙瘩袢兒的大褂兒。和那群同樣是土生土長的土著們逐一打招呼然後被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熱情包裹着,手裏不知何時就攥着竹簽子和易拉罐的時候,俞陽連自己到底是哪年留過洋會說幾門兒外語開的是什麽黑科技座駕……都快要忘光了。
果然,這才是生活。
這他媽的才是活生生的生活。
孜然辣椒面兒在煙熏火燎的作用之下鑽進鼻腔,羊肉被烤到滋滋冒油,無論男女,都肆無忌憚快樂着,大聲談笑着,吃着,喝着,大夥兒輪流滾下房頂去拿肉串,拿水果,拿韭菜豆皮金針菇,尖椒土豆老玉米。不知道是誰的手機扔在小折疊桌上,外放着黑豹的《無地自容》,沒人對那滋啦滋啦的破音質橫挑鼻子豎挑眼,一幫土著個頂個兒的都是自來熟。在這片房頂上,你的錢,你的店,你的生活品質,沒人嫉妒,沒人贊嘆,準确來講只要你和大家能吃到一塊兒喝到一塊兒去,你是含着金湯匙還是糞叉子出生的,跟旁人沒有半毛錢關系。
全是凡夫俗子,全是一鼻子倆眼睛,誰特麽嫌棄誰,誰特麽豔羨誰呢?
吃人飯,拉人屎,都一樣。
俞陽深切體會到了這一點,也正是這一點,給了他意料之外的自由。
他忘了自己是何時開始醉的,他忘了一群人當中的一半兒是何時得知他開着特斯拉之後是怎樣排着隊滾下梯子組團跑去圍觀的,他甚至忘了自己何時關了手機,脫了西裝外套随手扔在生鏽的破椅子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找不着時才想起來這件事的。
他吃美了,喝爽了,聊嗨了,跟每個人混熟了,年齡都差不多的一幫男男女女們,痛痛快快鬧到眼看到了擾民的時間邊界上,見好就收,及時打住,三三兩兩,作鳥獸散。
厚鐵皮敲打出來的長條形容器裏,碳火已經快要熄滅,只剩了一層虛弱的深紅的光,大夥兒在散場前迅速收拾好的竹簽子塞了滿滿一塑料桶,其餘的垃圾則裝了兩個垃圾袋,被最後離開的人帶走丢掉,紀軒站在房檐邊緣,沖着喝得搖搖晃晃邊對着手機跟代駕司機叨叨自己所在方位還邊跟他喊“古德兒白”的哥們兒擺了擺手,抽了口煙,回過頭,看着明明是“葛優癱”在破椅子裏,卻仍舊有種他無法企及的風雅勁兒的男人,略作沉默,走過去,看着對方,問了句“咋樣,爽吧?”
俞陽沒說話,但是笑着點了點頭,繼而坐起身,手肘撐着膝蓋,抹了把臉,在一種“世界突然安靜了”的微妙感覺中擡起頭,看向紀軒。
“你們經常這麽聚嗎?”
“不太經常,這是開春兒頭一回,之前忒冷。另外,也是正好趕上我爹不在家,要不也不敢到這麽晚。”
“你們家老爺子跟你一塊兒住?”
“啊,其實得說是我跟他一塊兒住,人家是戶口本兒頭一篇兒上的。”又壞又傻又貧地笑了笑,紀軒扔掉煙頭,用腳踩滅,“他今兒是跟幾個老戰友聚會去了,明兒才回來。”
“哦。”兩人之間,大約沉默了幾秒鐘,稍微清醒了一點的俞陽站起來,定了定神,想要離開,“那我就先……”
“先下去吧,房頂上怪冷的,走走走。”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搶走了對方的話語權,紀軒招呼着對方,然後直奔梯子走去。俞陽也就沒說什麽,跟着下了地,然後又跟着進了屋。
屋門關上後,安靜的感覺就更加明顯起來,好像剛才的喧鬧都根本不曾存在過。而似乎是怕失去了喧鬧的殘存熱度一般,紀軒徑直走到那臺服役年齡絕對超過二十五年的雙卡錄音機跟前,貓着腰看了看裏頭的磁帶,便按了播放鍵。
那刻着個小三角,已經磨掉了一層原本顏色,線條硬朗粗犷,充滿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格的按鍵,随着一聲美好到令人想哭的“咔嗒”聲被按下去之後,從音質仍舊醇厚的大喇叭裏,就溢出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格的音樂。
“……《真的漢子》?”俞陽莫名想笑。
“咋了?”紀軒跟着節奏感十足的前奏抖腳打響指,動作和之前在特斯拉副駕駛座上聽《哦乖》時如出一轍,步态有點兒可笑地走到床邊,從床鋪下頭不知怎麽就變戲法似的摸出一瓶啤酒,用後槽牙硌開瓶子蓋,灌了兩口,又放下酒瓶,用印着大屁股洋妞兒的一次性打火機點上一支煙,深深抽了一口,長長吐出煙霧。
而眼看着那瘦子完成這一系列舉動的俞陽,有點兒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坐在床沿,也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那家夥剛才為何要扶着他的大腿彎腰去掏啤酒,更不明白為何這個談不上多好看,身材也過于單薄的家夥,就在皺着眉,低着頭點煙時,驟然間冒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性`感。
一手是煙,一手是酒,紀軒把自己扔在床邊的舊沙發椅裏,擡起腳,搭在小茶幾上。
兩個人一時間都沒說話,房間裏環繞着剛勁有力的樂曲聲,借着音樂的流動,俞陽環視了一圈屋裏的擺設。
家具都是舊的,但是幹淨齊整,地上沒有地磚地板,而是擦得锃亮的水泥地。塗着淺綠色牆圍子的牆面還算白,又或許是天花板上那盞老式管兒燈的燈光不夠亮所以看不出被煙熏黃的牆角和每年夏天都會添上幾筆的蚊子血,三開門大衣櫃正中那面鏡子角上還有花好月圓的圖樣,五屜桌上就是那臺音質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