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老錄音機,挂着竹林圖案的“秋褲藍”窗簾底下擺着臉盆架子,鴛鴦戲水的搪瓷盆磕磕碰碰了不知道多少年,再然後是地上的老暖壺,玻璃櫃裏的鐵皮青蛙,靠着牆的一輛墨綠色大永久,和挂在車把上的木吉他……
颠了颠屁股,聽着鋼絲床動聽的吱呀聲,俞陽覺得,自己恍惚回到了童年時代,那個還相信共産主義會實現的時代,那個白襯衫藍褲子紅領巾幹幹淨淨擡頭能看見星星的時代。而那個時代的産物,就這樣活生生擺在眼前。那一刻,他堅信紀軒也是個念舊的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發自內心的念舊,并非像他,追求迷戀着什麽裝逼的vintage風,卻只是為了标榜自己的品味與衆不同。
挫敗感,難以言表的挫敗感,從心裏酸不溜丢泛起,在舌根蔓延開來,想要重新咽回去,都難。
“你喜歡老物件兒?”他邊問,邊在自己身上摸煙。
“舍不得扔,反正一樣用。再說了,老物件沒甲醛啊~”咧嘴一笑,紀軒指了指那臺錄音機,“那玩意兒比我大一歲。然後那大衣櫃是我爹結婚時候買的,還有那大永久,是我爺爺留下來的,這床,我小時候淘氣,連蹦帶跳的還在床梆上磕掉過一顆門牙呢。”
邊介紹,邊回味,眼裏居然有種可愛的溫暖彌漫開來,俞陽看着這樣的紀軒,聽着滿耳朵的老歌,無奈地笑笑,一聲嘆息。
“你一有錢人,沒體會過這種窮人日子吧?”對方故意使壞地問。
“你得了吧。”這倒是問不倒他,“聽冰子說,你八八年的,對吧?我比你大六歲,窮日子也是記得的,有錢都是後來的事兒了,胡同口跟着家大人排隊買冬儲大白菜的印象還清楚的很。”
“是不是還穿着棉猴兒?”好像被說到了充滿快感的點,紀軒亢奮起來。
“棉猴兒,棉褲,大棉窩,一應俱全。”俞陽也忍不住笑出聲,覺得剛才的尴尬被瞬間緩和沒了似的,又舒嘆了一聲,他本想再找個新話題,卻再度被打斷了。
這次打斷他的,不是紀軒,是音樂。
不,其實,也得說是紀軒。
前一首歌結束了,後一首緊跟着沖撞出來。
那真的是沖撞出來。
感覺更有年代感,也更激烈的前奏之後,是格外熟悉的曲調,俞陽直到那個跟着音樂扭起來的貨在亢奮中呼啦一下兒就脫掉了那件寬松式的衛衣之後猛地反應過來,這首歌是《十分十二吋》。
好了,可以斷定這盤磁帶不是盜版就是自己灌制的了,單曲混在專輯裏,顯然就是任性的編排再組合。
而至于就在他面前毫不顧忌還格外自然地跳出《低俗小說》中特拉沃爾塔那段經典扭扭舞的紀軒……
俞陽失去了描述能力。
他覺得腦子發燙,眼睛發脹,心裏發浪,膽子發胖。
什麽狗屁優雅,什麽操`蛋風度,在這個來自八十年代中期的封閉空間裏,在音符的刺激下,在酒精和尼古丁的交替催眠中,他忘了所有,忘了平時的自己是個什麽樣子,一縱身從床上坐起來,他開始跟紀軒面對面,跳着對稱的舞步。
那瘦皮猴兒愣了一下,僵住了,停住了,似乎是發覺到了了不得的什麽真相,真相的震撼程度甚至超過了衛星上天,導彈落地。
“我`操,你行啊哥哥!你行啊!你學過是嗎?!”就算喝醉了,也還是看得出來人家的動作更勁爆更專業的,紀軒一臉驚異大聲問。
“在國外的時候,學過一點。”并沒有否認,也沒有裝作很牛`逼的樣子,俞陽實話實說,然後在對方轉身彎腰去小圓桌上抓酒瓶時,發現了那單薄的、光溜溜的後背上明顯的刺青。
那是一對翅膀。
“你這個……”
“噢,紋身啊,好看吧?”喝了口啤酒,臉上泛着醉意的家夥牛`逼哄哄,“花了不少錢呢。”
“這是……天使之翼的意思?你信教?”看着那對翅膀,俞陽控制着想要伸手去摸的沖動。
“我信個鳥的教啊,這是我有一年喝大了,進了個紋身店就說要紋這個!弄到一半兒我酒醒了,後悔都特麽來不及了。”自嘲地傻笑了幾聲,蹦跶累了的男人重新坐進沙發椅裏,目光朦胧地叨叨叨,“還天使呢……我這身板兒,充其量就特麽是一只雞。”
想着“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俞陽搖搖頭,而後略作沉吟,轉過身,幾下解開自己的扣子,脫掉那件貴死人的真絲襯衫,把自己的後背展現在對方面前。
這展示足夠刺激,刺激到紀軒好像讓崩出來的彈簧戳到菊花一樣,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椅裏跳了起來。
“我`操!我`操!我`操了就!”滿臉不可思議,紀軒撲上去了,他看着對方的後背,看着那結實的,練出來的肌體上,精雕細琢刻畫出來的線條,看着那線條組成的一只滿是煞氣的火麒麟,和底襯的大朵牡丹花,努力了半天,才說出來一句人話,“哥哥你這牛`逼了啊!!”
“一個朋友是紋身師,給我看過一些圖樣,覺得這個好看,就做了。”話,是遮掩着講的,紋身師是不假,卻也是床伴,覺得好看就做了是不假,卻也是做完了紋身就把紋身的人給做了。不過此時此刻,那些歷史都沒必要提,俞陽轉回身,和紀軒四目相對,發現那家夥在鬼笑時,問了句,“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覺得吧。”清了清嗓子,紀軒挑眉梢,“你這氣場太強大了,跟你一比我真成一只雞了。哎,你這‘大寶寶兒’,是吃素的,對吧?我記得麒麟吃素哈?”
“你放心,不吃素也不吃帶毛的雞。”重新抓過襯衫穿上,但并沒有系扣子,俞陽眼看着紀軒在低頭沉默,像是在琢磨別的鬼點子。
很快,那瘦子的壞水兒就吐出來了。
“哎,我說,你跟你女朋友上床的時候,人家不會覺得身上趴着一只神獸嗎?”
混球兒。
就知道你沒憋好屁。
“那,你跟你女朋友上床的時候,人家不會覺得身上趴着一只雞嗎?”
“操。我但凡有女朋友,烤大串兒能不帶着麽?!”輸了,但是莫名想笑,紀軒喝了一大口啤酒,開始耍賴,“不成!你先回答我!我特麽先問你的!!”
回答,還是不回答?這是個問題。
俞陽可能是真的醉了。
他安靜了一會兒,低垂着眼,看着擡頭等答案的那只雞,從那叼着煙提褲子的家夥嘴裏把那半根中南海拿下來,自己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将煙霧吹到那張混合着痞氣傻氣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帥氣的臉上。
“我喜歡男的。”煙霧缭繞之中,他那麽說。
【我來了我來了我回來了!!!!】
醒來後,不知今夕何夕,這種情況,對于俞陽來說,真的,真的,算是少見。
他确實是喝高了,喝醉了,醉到睜開眼時看着房頂上的老管兒燈,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直到感覺到旁邊有體溫,身上有重量,才恍然驚覺,他在紀軒的床上,紀軒在他身上。
那家夥壓着他,摟着他,貼着他,拿他當個大號抱枕,睡的正香。
仍舊滿是酒氣的呼吸吹在他耳根,但俞陽沒資格嫌棄,因為他深知自己也不香。昨天就那麽睡了,沒洗臉沒洗澡,當然,也沒刷牙。身上的香水味早就沒了,孜然辣椒面兒的味道倒是足夠明顯,再加上酒氣,他覺得自己臭到可以銷毀。
伸手去摸手機,想至少看看幾點了,枕頭下方和褲子口袋裏都沒有,又愣了一會兒,總算想起來應該是在外套裏,而外套在房頂上,俞陽小小郁悶了一下。
而這時,紀軒已經因為他的一系列動作睜開了眼。
“……幾點了?”把臉埋在他肩窩,蹭得像只大貓,那家夥迷迷瞪瞪問了一句。
“你……能先讓我起來嗎?你讓我起來我給你看表去。”脖子和心裏都在瘙癢,俞陽揉了揉眼,借着伸懶腰的動作,推開還賴在自己身上的醉鬼,而後坐起身。
至于那醉鬼,卻似乎睡糊塗了的貓,一個滾兒翻到床的另一邊之後,又很快窩了個安穩。
看來你是真心不在意到底幾點了啊……
心裏念叨着,俞陽翻身下床,拽了拽亂七八糟全是褶兒的襯衫,看了一眼因為睡姿欠佳在打呼嚕的家夥,試圖用回憶的方式讓自己清醒起來。
昨兒晚上,他們都聊了什麽呢?
斷然是沒有談人生談理想的,可至少談到了家庭。
紀軒的家庭。
這小子坐沒坐相賴在床上,眼神迷離,念念叨叨,把自己的家底兒交代了個透。
“我上初二的時候,我媽跟別人跑了。”話題來得格外突然,卻又好像格外自然,打了個嗝,紀軒擡手抓了抓眉梢,像是在撓癢癢,又像只是在讓下面有點尴尬的話題得以順利展開的緩解性小動作,“你都想象不到那男的是誰。操,說出來沒人信,那奸夫是特麽我二叔。親二叔啊……那段時間,老紀家都恨不能成了全胡同兒的焦點了,都不用炒作,一夜之間,盡人皆知。現在那些話題女王都比不了啊……人家是想着法兒的讓人知道還怕沒人知道,我們家這是想着法兒的不讓人知道可就是沒人不知道……”
有爆炸性的消息,俞陽覺得酒都差點兒瞬間醒了,定了定神,他瞪大眼,完全是下意識問了句:“後來呢?”
“後來我就沒媽又沒叔了呗,還能咋的。”幹巴巴笑了幾聲,紀軒搖搖頭,嘆了口氣,“要說,我們家老爺子是真心不容易,十三四歲那會兒,我正是反抗期最嚴重的時候,家裏出這事兒,我就恨家大人給我丢臉,在學校也沒心思念書了。本來我就不算腦子特好使的,再一不學,就更完蛋操了。後來,就開始惡性循環,逃學,抽煙,喝酒,打架,夜不歸宿,離家出走……全幹過。本來,學校都要勸退我了,是我爸……”
話,說了一半兒,叨叨叨的人,眼圈兒突然紅了,也許是酒勁兒作祟,或是根本就忘了屋裏還有個別人,一下子情緒上來了的紀軒,低頭緩了半晌,總算捏了捏鼻梁,把幹笑,變成了苦笑。
“是我爸,給一屋子的校領導下跪。死說活說,把我的處分,改成了記大過。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我從門縫裏都瞅見了。那會兒,我爸特瘦,他下跪的時候,後背一弓,隔着襯衫都能看出來脊梁骨的輪廓。他說,他對不起我,要不是他沒出息,我也不會沒媽,也不會學壞。他以後肯定好好教育我,保證這孩子再也不給學校老師和同學添麻煩……我爸後來又說什麽了,我沒聽見,因為我跑了。我躲在廁所裏大哭了一場。從那兒之後,我再也沒打過架,書,我還是念得不咋地,可我沒逃過一節課,沒有一夜不回家。我沒再跟老師頂撞過,沒跟同學鬧過矛盾,我不是不能,是真心不想了。我不為我自己,我為我爸,我誰的都不欠,天底下……我就欠我親爹的。”
故事,講到這兒似乎是講完了,講述者愣了一會兒,喝了口酒,把已經見底兒了的酒瓶斜着貼在自己單薄的胸口,還是難免溢出來的幾滴清冽的液體滑過緊繃繃的皮膚,好像講故事的人終究沒有落下的眼淚。
俞陽一直沒說話,他沉默着,聽着,想着,自問着若是他,若換做是他,有沒有這種酒後吐真言的勇氣。
大約,是沒有的吧。
這個叫做紀軒的小子,太真實了,好像和他相比,別人都是磚石草木,只有他,擁有真的皮囊和內裏,擁有活的氣息和血肉。
啤酒流過那個瘦瘦的胸口時,俞陽想去親手觸摸,他好奇,紀軒是不是有着比任何人都更劇烈而且清晰的心跳。
“你……理發的技術,是跟你父親學的?”好一會兒之後,他總算開口問。
“啊,是,老爺子手把手教我的。”談到這裏,氣氛像是一下子變輕松了,紀軒笑笑,略微坐起身來,“你別瞅我上學不成,理發倒是看看就會,上高中的時候,寒暑假我就沒日沒夜琢磨各種發型,都不帶煩的。那會兒,冰子算是跟我有共同語言的了,他也喜歡這個,不過人家胸懷大志,不像我,子承父業就知足。”
“胸懷大志不是也照樣給你當員工嗎?”俞陽打趣了一句自己的堂弟,然後聽着對方爽朗朗的笑聲,暗暗克制着心裏的癢。
紀軒笑起來,像個孩子,十五六歲,充滿稚氣,又從眼角眉梢透出藏不住的英氣的男孩子,雄性荷爾蒙沒有沙場老手的濃郁,然而肆無忌憚釋放着,絲毫不知收斂,讓狩獵者難以自持,他自己卻渾然不知。
活脫脫,一個危險分子……
他的危險,就是他那份兒簡單,這個人簡單到,在聽見俞陽跟他出櫃時,都只是琢磨了一下,便恍然地“喔——!”了一聲,還加了句“不就同性戀嘛!不就跟冰子一樣嘛!哎你咋不早說呢!哎我咋早沒看出來呢!”
你這麽傻,能讓你看得出來的,得多娘炮兒啊……
俞陽內心世界滿滿當當全是吐槽和無力感。
但是,算了,誰叫這小子可愛呢?
你傻,我原諒你,你可愛,你就是正義。
行了吧?
那一夜,兩個絕對屬于不同世界的男人,在同一個世界裏,聊到再也扛不住睡意。
而在那一夜過後,俞陽已經清醒,危險分子紀軒,則睡得正香,好像醒來後,就會什麽都不記得了一樣。
至于什麽都記得的俞陽,在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之後,輕手輕腳離開了。
紀軒不知道昨天莫名其妙就睡在了他床上的男人何時走的,何時爬到房頂去拿自己的外套,又何時離開了被各種私搭亂建的小廚房小庫房小車棚擠壓到顯得格外扭曲逼仄的大雜院兒。
再睜開眼時,屋裏另一個人,不是俞陽,是他親爹,是昨晚他“真情故事”的主角。
“睡死你就得了。”老爺子唰啦一下兒拽開窗簾,推開後窗,讓有幾分清涼的風吹進來,“一屋子臭蘿蔔嗝兒味兒,昨兒你們這幫小業障的又吃生蘿蔔就酒來着是吧?”
“……爸。”反應了一下,紀軒單手抹了把臉,而後突然樂了,“是,吃了。不瞞您說,還吃韭菜末油潑辣子來着,大春兒他媳婦兒還做了一大碗蒜蓉醬……”
“嗳喲喂……怨不得!韭菜大蒜生蘿蔔,這三樣兒放一塊兒吃,嘴裏還不得臭到後天去啊!回頭人家理發的嫌你惡心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您放心我戴口罩,戴雙層噠。”嬉皮笑臉了一下,紀軒晃晃悠悠爬起來,一邊想着那誰上哪兒去了,一邊在屋裏四下尋摸了一圈兒,“爸,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就剛。”
“噢。”
“怎麽了?”
“沒沒沒,沒怎麽。”蔔棱了一下腦袋,用力閉了閉眼又睜開,他打了個表情猙獰的呵欠,抓撓了兩下睡麻了的脖頸,準備先去好好沖個澡。然後,就在他走出房門之前,嫌他床單也都是煙味酒味正準備撤下來讓這蠢兒子馬上換洗了的紀老爺子,就有幾分突然地叫了兒子一聲。
“哎,對了軒子。”
“嗯?”
“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的那老戰友不?鄒學成,小時候你老叫他鄒叔的那個。”
“啊……噢,記得,又高又壯那個,眼睛特大,絡腮胡子。”
“對對對,就他。”發現兒子還記得,老爺子挺高興,想了想,臉上帶着試探的神色開了口,“他們家姑娘跟你同歲,現在還是一人兒,那什麽……你要是願意呢……”
紀軒get了。
“爸。”倆手撐着門框,站沒站相的貨傻了吧唧低着頭笑了幾聲,“鄒叔他姑娘,是不是長得也得五大三粗的?身高得超過一米八了吧?胳膊根子得跟我大腿這麽粗呢吧?我聽說這閨女可都随爸……唉喲卧槽!”
逗貧的勁頭兒剛熊熊燃燒起來三分之二,老爺子把手裏一大團床單就直接怼在蠢兒子臉上了,一頭霧水的紀軒手忙腳亂抓開一頭床單,沖着親爹呵呵呵。
“甭臭來勁!人家姑娘又清秀又斯文,配你我都覺得糟踐!去先把床單洗了去!回來找我要相片兒!”
父皇發了話,兒臣也不得不聽,又貧了幾句,紀軒老老實實洗床單去了。
老式雙缸洗衣機裏,水流嘩嘩地注入,手扶着洗衣機邊沿,沖着裏頭一點點被浸泡洇濕的床單,餘醉未消的紀軒,腦子裏淩亂不堪,不知自己想的是昨夜聊了那麽多,今早就憑空蒸發了的俞陽,還是那個父親口中傳說的,清清秀秀,漂漂亮亮的,未曾謀面的姑娘。
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最開始,最最開始的跡象,究竟是什麽?
是因為他僅僅看了你一眼而瞬間燥熱?還是因為他看你時毫無他意而驟然冷卻?
俞陽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可以真心喜歡上誰的人,可是面對着紀軒,被那雙修長的,漂亮的指頭擺弄着發梢,被那好聽的,有點兒痞氣的嗓音灌入耳朵時,他還是燥熱了。就算擺弄他發梢的指頭只是在為他打摩絲做造型,就算那嗓音說出來的話只是詢問他這樣弄是否滿意是否喜歡。
面對着鏡子裏的自己,還有站在自己身後的家夥,俞陽眼神有幾分迷離。
他恍惚中快要忽略了自己置身于一個胡同中的小破理發店,快要忘記了對面牆上是已經有點斑駁的鏡子,快要意識不到坐着的是會吱吱響的老式座椅,快要聽不清挂在窗臺邊的藍牙音箱裏,放的是“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煙。”
“挺好的,就這麽着吧。”回應了一句,他很是潇灑地挑起嘴角。
這,是他繼上一次參加了紀軒房頂燒烤趴體之後的第二個星期。
連續好幾天,都沒見到那趴體的組織者,中間只是偶爾刷刷朋友圈聊聊微信而已,俞陽有種從骨頭縫兒裏冒出來的空虛。他想抓個機會跟紀軒再碰面,可又覺得這個機會若隐若現唯獨抓之不着。問那小子什麽時候過來兌現另外兩次免單,紀軒給他的回複則是一串語音,短短幾秒,告訴他說過幾天吧,不急呢。
你別不急啊……咱哥們兒想見你啊……
心裏叨咕了兩句,俞陽給了自己一個嘲諷的笑。
到底怎麽了,到底怎麽搞的。他堂堂開酒吧的高富帥,怎麽就這麽想見一個胡同裏剃頭的?太邪行了吧,他倆根本連熟悉都不能算是多熟悉呢。
至于嗎……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自問,而就在接過電話之後,我們這開酒吧的高富帥,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狠狠丢了個“至于!”,他抓起車鑰匙,直接找那個胡同裏剃頭的了。
“啊?啊??”正坐在小沙發上,手裏端着個磕磕碰碰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搪瓷飯盆,用有點兒奇怪的手勢攥着筷子,往嘴裏扒拉炒肝的紀軒,一臉懵逼,瞅着殺了他一個出其不意的男人,“你再說一遍?”
“我大後天有個采訪,時尚雜志的,主題是美食?美酒?美色,到時候肯定得拍照,我想趕緊換個發型,你……你怎麽這麽吃包子?”
本來想問問你有沒有空,視線卻不由自主被對方詭異的吃法吸引了去。俞陽眼看着那厮一邊應聲,一邊啃包子,但并未連皮兒帶餡兒一塊兒吃下,而是把咬破了的包子堵在嘴上,緊跟着,都不知道是怎麽做的,再拿下來時,包子裏頭已經空空如也,再然後,他又眼看着對方把一大塊帶着芡汁的炒肝塞進包子皮裏,并終于塞進嘴裏,吃了個滿臉幸福感。
“你這……吃包子還帶中途換餡兒的?”俞陽看得懵逼,快要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那是,你不知道老子舌功了得麽。”紀軒說得牛`逼,語調聽來平穩,眼神卻是唯恐別人聽不出他話裏的深梗。
“我還真不知道。”當然聽得出深梗的聰明人哭笑不得搖了搖頭,“那……怎麽着?能不能幫我弄弄頭發?”
“成,沒問題。”咽下包子,放下缸子,紀軒站起身,拽了拽衣襟,“你信得過我就成。”
“那肯定是信得過啊。”看着那扣上飯盒蓋子的漂亮指頭,俞陽情緒不知怎的就又平靜又愉快起來,他按照對方示意的坐在了某一張吱吱響的大椅子裏,悠然翹起二郎腿,從對面的鏡子中用餘光注視着那個瘦了吧唧的身影開門通風的動作,“你是怕屋裏的飯味兒出不去嗎?”
“那可不,我自己吃的啥我自己清楚。”傻笑了兩聲,紀軒在跟路過店門口的街坊打了個招呼之後回到店裏,好像在跟俞陽聊天,又好像只是在自己叨叨,“你今兒來得挺巧的,冰子倒休,跟鐵子玩兒去了,大蔣哥孩子病了下午才過來,我本來說上午就我一人兒,幹脆晚點兒開工。正說先吃兩口勞苦大衆飯,貴客就上門兒了~”
“也沒多‘貴’啊。”俞陽沖他笑。
“哪兒沒多貴啊,您老人家開的可是特斯拉。”直截了當提醒着,紀軒指了指自己那雙小細腿兒,“草民我天天地?,坐的是‘11路公交車’。”
“特斯拉也沒多牛。”被那生動的比喻逗樂了,坐在椅子裏的特斯拉車主一聲喟嘆,“這車啊,見天兒不是在充電,就是在去充電的路上。”
這次,輪到紀軒樂了,邊哈哈哈邊抄起梳子,站在寬大的舊椅子後頭,他看着鏡子裏的俞陽,摸了摸那硬質的黑亮頭發。
“想怎麽弄?”他問。
其實,這問題有點多餘,因為俞陽也根本沒想好自己要怎麽打理這已經很是完美的發型,他過來的目的也根本就不是發型,可畢竟不順着發型這條路往下走,故事就沒法繼續發展了。想了想,随口說了一點所謂的想法,他就任憑對方擺布了。
那一次,他領教到了紀軒的厲害。
真的。
不管是洗頭的手法,還是理發的技術,或是溝通領悟的能力,這個藏在胡同裏的能人,都真的足夠稱得上是個能人。于是,就算俞陽的根本目的并非理發,到最後,他還是被打理得舒舒服服,高高興興。
“怎麽樣?還成嗎?”指尖弄整齊最後幾根有點不聽話的頭發,紀軒問對方的意見。
而除了一句好,俞陽說不出其它。
糟糕。
只是簡簡單單的修了幾下,感覺就又上了一個檔次,這小子,原來比自己堂弟的手藝還棒,而俞冰不管怎麽說也是在國外進修過美發技術的。就這麽藏在這小小的四季美發店裏,他就不覺得屈才嗎?
大約……是不吧,至少吃着炒肝包子過着自在日子的時候,紀軒是恬然自安的。
江湖中的身不由己,那些必須應付的人,那些必須陪上的笑,都與他無關。
一句“我真的很羨慕你”并沒有說出口,俞陽抿了一下嘴唇,取而代之,回頭問了聲:“你什麽時候去店裏?可別忘了還有兩次免單呢啊。”
“是是是,沒敢忘。多謝俞老板惦記着。”逗了個貧,紀軒一邊小心給對方清理領口殘留的碎發,一邊連連點頭,然後,就在俞陽也想跟他逗個貧之前,那也許并不算美好的回複,就脫口而出了,“哎,對了,過兩天,我有個相親,是我爹的老戰友家的閨女,不見個面兒不合适的。要不……我帶人家姑娘去你店裏坐坐吧。白天你那兒不是咖啡館嗎?然後我們倆去,你就算抵消那兩次的免單了,成嗎?”
成嗎?
成呗。
不成也得成了啊……
從期待,到無奈,從喉嚨發癢,到心裏犯堵,就是那麽短短的一剎那。
原來在驟然冷卻後質問自己“你特麽到底想什麽呢剛才?”,滋味兒是如此的……酸爽。
俞陽想給自己一個響徹雲霄的大嘴巴子。
醒醒吧你,人家是會相親的,人家是喜歡姑娘妹子的,人家是直的,人家只拿你當個朋友,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請你忘記我……
腦子裏亂糟糟的蹦出了多年前聽過的歌,俞陽閉了一下眼,擡了一下眉梢,挑起嘴角,點了點頭。
“行啊,來吧,我提前跟林克打好招呼,你随時去,他随時接待。”
“林克?”聽不出來對方話語之中隐藏的複雜情緒,紀軒只是在疑惑自己get到的新訊息。
“哦,我白天的副店長,咖啡屋都是他打理。”
“懂了。”打了個響指,很是有幾分專業帥氣地把清理碎發用的小刷子準确丢進旁邊小推車上的紙盒裏,紀軒挑了一下眉梢,又補了一句,“要是相親成了,以後茲要是你來理發,哥們兒分文不收~!”
那頗有幾分江湖氣的說法,俞陽沒怎麽上心聽,他只想帶着他的帥氣趕緊離開,在越來越覺得丢人現眼之前,開着他那輛不是在充電就是在去充電的路上的特斯拉,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有一種煩悶,叫做被自己的蠢深深傷害。
俞陽決定不受這份兒傷害。
他短時間內,沒跟紀軒聯系。
他暫時回到了自己以往習慣了的生活,跟各路人等周旋應酬,把店打理得順風順水,把采訪完成得有模有樣。
那天,Frish沒有營業,跟他約好的幾個人準時到了,包括工作組,和說好了會在他店裏拍照的另外三個人。
三人中的兩個,是兄妹,相比之下,俞陽跟哥哥的熟悉程度更多一點,兩人算是認識,雖然沒有深入相處過,可畢竟都是圈內人,也算是從根兒上有共鳴。對方的身份,準确來講可以說是個美食博主,那個充滿了各種令人垂涎欲滴的好吃好喝的博客,已經開了有些年頭,甚至于俞陽店裏,有那麽兩三份甜點,就是用了此人提供的配方。他挺喜歡看對方的博客,也挺喜歡對方的性格,不溫不火,不驕不躁,算是個暖男,雖然這暖男是堅決抵制“419”的,但這并不妨礙一直沉浸在“419”的快樂中的俞陽拿他當朋友。
暖男名叫萬檸,他的妹妹,雙胞胎妹妹,叫萬檬。
也就是那個和另一個漂亮女孩坐在一起,正用細長的指頭捏着一枚绛紫色的車厘子,送到對方粉`嫩唇邊的妖嬈女人。
萬檬也是個廚師,說明确點,是正牌廚師,萬家在法國開的餐廳,萬大小姐是主廚,比她那一心留在國內玩博客專一不二談戀愛的哥哥似乎要争氣得多。
只是,那身打扮,确實無法讓人一開始就把她和主廚二字聯系在一起。
緊裹在身上的孔雀藍短裙,散落在肩頭的漆黑長發,濃豔的妝容讓一張足夠嬌媚的臉更嬌媚了幾分。俞陽承認,自己雖說是個喜歡男人的男人,可看到這樣的女人,還是會單純從視覺欣賞的角度贊嘆一番的。
“你們倆的遺傳基因到底怎麽分配的?”打趣一樣,他問旁邊的萬檸。
穿着淺色襯衣和牛仔褲的男人笑起來,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聳了一下肩膀:“我随我爹,小檬随我媽呗。”
“是哈。”點點頭,俞陽看着正在被攝影師圍着的一對美女,“你妹跟魚家特熟是嗎?這回拍照還特意把魚大小姐給叫來。”
“還行吧,她就是跟秋容熟,跟秋容她弟還有他們家裏別的亂七八糟的人也就那麽回事兒。小檬還是有分寸的,畢竟魚家黑白通殺,來路太大水太深。”
“噢,那她們倆……”
“!……哎哎哎別瞎想別瞎想啊,打住打住。”好像被觸碰了雷區,萬檸趕緊擺手。
“幹嘛呀,許你喜歡男的就不許你妹喜歡女的?”
“我妹也喜歡男的!”
“行行行,你說是就是。”不想再進一步争辯什麽,但就是覺得那一對女人之間的暧昧程度超過了常态,俞陽笑笑,幹脆轉移了話題,“……你跟你妹,倆大廚,我是個專業賣酒的,再加上倆大美女。美食?美酒?美色,今兒一晚上,就算是齊了。”
“是嗎,我妹跟魚秋容對你來說算美色嗎?我怎麽看你一直盯着那攝影助理瞅個沒完呢。”報複一樣打趣了一下對方,萬檸捏起自己和妹妹合作的那道連名字都還沒取好的新式甜品上鮮豔欲滴的蔓越莓,放進嘴裏,在酸甜的味道擴散在口腔中時,和被他點破了根本目的的俞陽不約而同,低聲笑了出來。
美食,美酒,美色,采訪,拍照,閑談,閃光燈的亮,夜店的暗,點心的細膩甜美,酒精的濃烈甘醇,蠟燭的熱,冰塊的涼,言語的客套,氣氛的高調……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和那攝影助理眉來眼去中已經心照不宣欲蓋彌彰的種種訊息,都讓俞陽覺得,這,才是他的生活,這是他熟悉的,也能熟練掌控的生活。他屬于黑夜,他屬于天亮之後連名字都不記得的一段段蒼白空虛又炫目熱烈的激情,而至于那個跟他相反的,屬于白晝的男人,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