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一連幾個晚上,開封府的府差在睡得半醒朦胧間,起來解手時,無意中看到角落的那盞,低挂又映着雪白茉莉花燈籠的一瞬,都會被滲得睡意全無,以為是自己在半夜裏撞見了甚麽邪物,直到擦亮眼睛,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才悠悠一嘆,原來只是展護衛在守夜罷了,于是懈了神打了個哈欠,又倒回自己的被窩裏去睡了。
窗邊的燈籠亮了五個夜晚,展昭都是獨立至破曉的,因為白玉堂并沒有回來。
七月初七,已經是第六個夜晚了。
夜裏涼風徐徐,朗月肅清高挂,這是一個熱鬧的夜晚,街上燈火通明和人流絡繹之景倒像給皎月映照了幾分明亮,更添了幾分人情味。
開封府裏的大多數人都出去巡夜了,本來展昭是不必一同出去的。
畢竟人不是鐵打的,盡管有着一身高強的武藝,精力再好的年輕人,也禁不起長久以來不眠不休的高度耗神。所以考慮到展昭的身體與精神狀況,包大人很體恤地将展昭的夜巡職務給撤了,只令他好好休息,不必過度擔心。
展昭不忍拂了包大人的好意,便應了下來,可他到底還是難眠,便幹脆默默地在府裏擔了守夜的活兒,倒令夜晚那些輪流換班的府差們貪了近年的懶。包拯等人無奈,勸也勸了,令也下了,展昭卻道自己閑也是閑着,倒不如讓大家多休息的好,于是他們也只得由着展昭了。
但今夜畢竟是一年一度的乞巧節,意義非凡。而熙熙攘攘的歡笑聲和幸福開懷的笑容更是綴得街上熱鬧非凡。開封府裏被調出去值夜的人手不夠,又因街上人多且鬧,怕生了是非,于是展昭便主動替了那些要回家與妻兒過節的府差。
這處能将整條街盡收眼底,倘若不細看,亦很難發現此處的人影。展昭的身形隐匿在街角的昏暗處,目光溫和地看着街上一對對執手談笑的情人,卻襯得他更是蕭索寂然。
真是一個熱鬧的夜晚,同時也是一個寂靜的夜晚,展昭如此想,亥時已至,整個開封也即将回歸沉睡,能不生是非紛亂而這般安态地度過七夕,倒也讓他難得的感到心松了許多,只是內心仍有些難去的苦悶。
雖然自進了官場以來,因為公務的繁忙,自己已經沒有過節的概念了,但是每逢節日,白玉堂都會提着幾壺好酒來找自己,卻也不擾自己做事,就只是陪在身邊跟自己說說話,偶爾倆人還會鬥鬥氣,倒不至于令節日的氣氛沉悶。
這個地方,還是去年的今天守夜時,白玉堂拉着自己過來的,他當時說:“好好的乞巧節,包大人卻派你到人最多的地方看別人過節,幹守整夜,委實不會體恤下屬。倘若五爺不來,你這只貓兒豈非整晚都要無趣極了。還好五爺帶了好酒,夠咱倆喝個痛快,貓兒放心,這兒一般人注意不到的。若你喝成了醉貓一只不省人事,五爺便便宜你,今夜給你們官府做個白工。”
回想起往事,直令心神一陣動蕩,蕭索卻筆直的身影輕輕晃了晃,展昭緊了緊手中的巨闕,苦笑着在心底默嘆:自己終究不是聖人,做不到清心寡欲,即便無法在明裏回應這份的情意,心裏卻早已信守和篤定了。玉堂,今年沒有你的乞巧節,果真是無趣啊……
苦澀蔓延全身,甚至爬上了嘴角與眉梢,令那向來沉穩溫潤的面容浮現出了一絲軟弱,只是在黑暗中遁為了無形。
亥時過半,人群已去,街上空曠,只剩下幾個府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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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匆匆別過他們,往府中趕去。
雖然這幾晚他一直在等白玉堂,都以失望告終,但畢竟白玉堂承諾過自己的,展昭相信他定會做到,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今夜,他忽然很想快點回去,哪怕房內空無一人,他也想回去等着,等白玉堂回來。
(二)
有時候展昭覺得,自己的直覺很準。
就像某天他覺得開封府裏人影惶惶,于是那夜白玉堂盜走了鎮府的三寶。
又像去年他覺得白玉堂忽然的告別不太對勁,于是那晚錦毛鼠獨闖沖霄。
而今晚,他莫名的非常想念那個白色身影,自相識相知相離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希冀。
說來也不知道算不算緣分,對于白玉堂,展昭的直覺真是準得八九不離十。
方才推門入內,展昭便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緊張吊着的一顆心,終是放緩了下來。
只是轉身關門的一瞬,他便感覺到後背貼上了一個寬厚微涼的懷抱,耳邊被吐字聲撓得微癢又熱,“貓兒,怎麽那麽晚才回來?五爺以為你和哪家姑娘私會去了,要令五爺獨守空房了呢。”
這只白老鼠對待別人是向來高冷不屑,對自己卻是從不正經,這是白玉堂特有的方式。
展昭心裏一暖,回趣道:“展某可不比白五爺潇灑不羁,還得努力掙幾兩官銀來養活自己,哪裏有空閑與他人私會呢?只是五爺得空,就不先來找展某麽,又不是不知曉展某在哪。”
白玉堂自顧将最後那句話默認為了暗含嗔怪的語氣,聽得心裏受用得很。他摟緊了懷中人,在展昭肩窩裏蹭了蹭腦袋,輕笑道:“臭貓,竟敢誣陷五爺,五爺這不是特地趕來陪你過七夕了麽!”
白玉堂心裏明白,南俠胸中必有他的傲骨,也有他的抱負。而他白玉堂,是斷然不會用對待女子的方式,去折煞南俠的傲骨;亦不會因自己的私欲,而束縛他的抱負。他白玉堂要做的,就是陪着展昭,無論他想作甚,自己都義無反顧的支持他,不至于讓全部的重擔,都扛在他一個人的肩上。
即便是這樣過一輩子,對白玉堂而言,亦足夠了。
展昭自是不知此時拱着自己,那毛茸茸腦袋的所想,只是被白玉堂蹭得癢了,于是輕輕掙了他的懷抱,将巨闕靠放在床邊,從衣櫃裏找出衣袍換下夜衣,一邊說道:“我正想問你,這幾天你去哪了?”
“才幾天不見,貓兒想五爺了?”白玉堂跟過來,甩了甩衣擺躺在展昭床上,翹着一條腿,雙手交疊在放腦袋下面,仰着頭看他,咧了嘴笑道。
“陷空島離開封府并不太遠,如若不是有其他事情,以玉堂的腳力,來回也不至六日罷?”雖是溫和含笑,但眼睛裏卻透着認真。
被展昭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白玉堂清咳一聲,躲避着展昭的目光,支起身來靠坐在床榻,神色難得有幾分窘迫,“五爺不過是……被哥哥嫂子硬拉着待在家裏,耽擱了些時日麽——”
聲音漸低,因為他看見展昭蹙起了眉頭,面帶愧色。
“可是身上的舊疾仍未痊愈?”說着,展昭伸手欲探白玉堂的脈象。
白玉堂卻是急忙翻手躲過,“傻貓,五爺說過早就無礙了,不用擔心。”他擡手觸上了展昭的面容,指腹輕柔地将愁眉化開,“倒是你,才幾日不見怎麽又清減了,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是嫌五爺的心還不夠疼麽?”
清涼的觸感點在眉心,像是确認了白玉堂的存在,展昭覺得心中的煩悶都被拂化了不少,他靠着白玉堂一同坐在榻上,甚覺心安。
自己夜了本就難以入睡,加之這幾日為了等這只耗子,覺得更是難熬。但倘若此話出口,白玉堂定會比自己更加難受。
展昭心中正左右思忖着該如何回答,卻見窗口挂着的燈籠,由一盞變為了兩盞。一盞昏黃,一盞明亮,看起來倒也不會覺得如何的不搭和礙眼,反而令人感到有幾分舒适。
見此,展昭确有些好奇地問道:“玉堂以往皆是喜歡趁夜摸黑的,怎麽這兩次卻提了燈籠而來?”
知道展昭有意借此避開方才的話題,白玉堂也不追迫,倒是耍起了性子,反問道:“怎麽,只許你貓大人挂燈,便不許白五爺提燈了?”
展昭随和地嘆笑道:“好,玉堂喜歡如何便是了。”
白玉堂跟着他寵溺地笑了,卻似想起了什麽要緊事,驚呼一聲,猛地一拍腿,翻起身來,到櫃子裏找東找西,“差點忘了正事,五爺今晚可是趕來陪你這只臭貓過節的!趁亥時未過,不及夜半,趕着節尾咱們喝上幾杯!”說着,他将去年擱下的幾壇女兒紅提了出來,對展昭搖了搖,笑得甚是暢意。
以往白玉堂來找展昭喝酒,很多時候,展昭都是回拒的,因為他已經是官門中人了。
倒不是因為官府人和江湖人不相往來的緣故,而是因為他身上還擔着官務。
也不是因為展昭的酒量不好,但畢竟喝了酒多少會誤事,倘若因此而令府中出了什麽差錯,展昭定會因失職而自責不已。
白玉堂此生自認的親友不多,除了幾個哥哥嫂子,就只有這只貓了,而他的性子生來高傲清冷,從來不屑與朋友之外的人喝酒甚至交談,所以很多時候,白玉堂都是一個人喝酒。
而每當和展昭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時不時故意地把酒顯擺在展昭面前晃來晃去,惹得酒香四處飄溢,令人垂涎不已,這個時候白玉堂總是一副得瑟又疼惜地說道:“難得的好酒,貓大人卻喝不到,真是甚為可惜了。不過倒也不打緊,五爺替貓兒嘗了亦是一樣的。只是五爺就是看着不爽!倘若五爺早點認識了南俠,必定不會讓你去做朝廷的甚麽禦貓,放着快意江湖的日子不過,偏要讓一大堆官務束了自己不能快活,有甚麽好的!”
許是因為太久沒有和白玉堂這般促膝長談的踏實感了,這夜展昭放縱了自己,陪着白玉堂喝了很多酒,那兩壇女兒紅,幾乎都是進了展昭的腹中。
南俠的酒量雖然不差,但也禁不起徹夜的喝法,更何況白玉堂帶來的,還是醇正濃烈的上好美酒。
白玉堂撐着半身,架着腦袋,一雙桃花眸中毫無醉意,而是含了無限柔情與不舍,他看着醉卧在床上的展昭,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展昭的臉色紅潤了許多,讓他看着便不知不覺癡了神。
已經有多久,沒有這般好好的看過他了?
又是有多久,他沒有睡得如此安穩了?
念及此處,白玉堂的心口泛起一陣撕扯般的劇痛。
從窗縫鑽進的微風撩起了白玉堂的幾絲墨發,輕輕拂在展昭臉上,他被拂得有些癢,便伸手撓了撓,半眯開了酒意和睡意交融的迷離的眼睛。
眼中毫無焦距,視線一片朦胧,但是氣息卻絕對不會認錯,于是展昭心安地阖了眼,輕輕地喚了一聲:“玉堂……”
白玉堂的目光顫了顫,眸中泛起層層漣漪,他握住展昭臉側的手,用指背輕輕撫着那薰紅的臉頰,柔聲應道:“貓兒,我在。”
聽到白玉堂的回應,展昭将頭往他那兒靠了靠,許是嘴裏還殘留了些酒氣,展昭舔了舔唇,又睡了過去。
這小動作看在白玉堂眼裏,像極了一只粘人的幼貓,讓他疼愛不已,只想把這只貓兒永遠擁在懷中憐惜着,令他遠離一切惱人的凡塵俗事。
燈籠迎着窗戶,蠟燭明黃色的光被紙透出幾分白色,又是天将要亮了。
白玉堂将目光不舍地從展昭臉上移向窗外,默嘆一聲。
他俯首輕柔地吻在展昭額上,順着眉心停至鼻尖,彼此的呼吸纏繞在一起,這個動作卻久久沒有改變。
他可以清楚地聞到展昭身上醉人的酒氣和獨有的清香。
“貓兒,我愛你。”
這句耳邊的輕語似是随着一陣清風拂過,溫柔地拂進了展昭酣睡的夢中,他下意識地虛握了臉側的手,“玉堂,我也是……”